烈火行舟 第74節
莫遲一番聲厲內荏的解釋,讓冉遙聽見了,更加無法直視坐在車里的這兩個人。 他轉過頭,冷漠地看向車外,心如枯井般毫無起伏。 什么時候才能到川縣啊……? 川縣得此名,只因其多山地,山勢高低不平,形成了多道山川。 川縣礦坑的洞口,就位于其中的一道川內——當地人起名十分隨意,從南往北,第一道山溝叫一道川,第二道叫二道川,以此類推。 三人趕到洞口時,當地負責的官員都圍在外面,還有不少礦工,因為無事可做,蹲在附近等待。 見冉遙到來,幾位官員匆匆迎上來。 “見過冉大人?!薄叭酱笕税埠??”“冉大人來得真快!” 礦內的鐵礦石悉數歸國舅爺管,冉遙只關心一件事:“都說無人傷亡,可是真的?” 眾官員紛紛點頭,說是真的。 有人道:“半夜塌的,具體時辰也不知道,還是今早礦工們準備下礦,往里頭走了幾步,才發現里面塌了?!?/br> 冉遙大松一口氣:“沒出人命就好!可派人通知了喬國舅?” “當然!一出事就派人去了!”有人答道:“只是國舅爺住得遠,只怕沒那么快能趕到?!?/br> 喬和昶不來,誰都不敢下礦,就連杜曇晝也只能站在外面等待。 自從在車上“摸過”杜曇晝以后,莫遲就站在一個離得老遠的位置,還側身背對著他,用身體姿勢表示,他對杜曇晝這個長官沒有任何非分之想。 杜曇晝瞥了一眼他逃避的背影,緊了緊牙關。 等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終于把喬和昶等到了。 要說國舅爺這一天過得也是跌宕起伏。 早上起來,沒過多久,聽說官船被人水匪劫了,火急火燎往臨淳湖趕。 由于國舅府和臨淳湖是在一南一北兩個方向,馬夫是帶著國舅爺穿過了整個馥州城,好不容易趕到湖邊。 又聽留守在那里的官員說,川縣鐵礦塌方了。 國舅爺一口氣都沒來得及歇,馬不停蹄往川縣趕。 走了快一個時辰,才趕到地方。 拉車的兩匹馬累得都要吐白沫了,被馬夫拉到山澗,埋頭進溪流里一陣噸噸猛喝,半天都不抬頭。 見礦工們都安然無恙,喬和昶也是松了口氣,他帶領眾人,點起火把,率先走進了礦洞,要去查看情況。 往洞內步行大約一炷香的時間,面前的通路就被滾落的石塊堵住了。 通道上方的碎石坍塌下來,連同沒來得及全部運走的鐵礦石,將礦洞擋了個嚴嚴實實。 馥州府的司工專司采礦一事,喬和昶把他叫去。 他帶著屬下舉著火,在坍塌的地方四處看了一遍,最后下結論到:“回稟國舅爺,應是開采時的位置不夠準確,沒有完全按照下官為您繪制的圖紙進行采挖,破壞了洞內的結構,才會導致塌方?!?/br> 司工又用火把照著四周山壁看了看,道:“不能繼續開挖了,要讓工人將這些落下的鐵礦石和石塊運出,再用木架于整條通路上進行加固,等到加固完成才能繼續,否則定會產生二次塌方?!?/br> 喬和昶點了點頭:“辛苦司工了,這里氣息不流通,呼吸沉悶,諸位還是先隨老夫退出去,再來斟酌此事的應對之法。” 一行人走出礦洞,喬和昶叫來礦工的小頭目,責問他為何不按照圖紙進行開采。 礦頭自然是一番解釋,杜曇晝沒有細聽,而是對司工道:“不知礦志何在?” 礦洞邊上有一排小木房,這些房子是用來給礦工和看場的官員休息用的。 司工叫來屬下,屬下走進木房,不多時,從中拿出了厚厚一疊卷宗。 這疊卷宗就是礦志,里面詳細記載了每次工人下礦的人數、時間、時長,以及開采出來的鐵礦石的質量與重量。 杜曇晝仔仔細細看過近一個月的礦志記錄,發現卷宗上記載的開采量,似乎小于他在洞內親眼見到的開挖情況。 礦志上寫,發生坍塌的這條礦洞是去年新開挖的,去年一整年的開采量在一萬斤左右。 這種開采量并不算大,估計應該是喬和昶謹慎,為了盡最大程度避免礦洞出事,沒有竭澤而漁,而是小心慎重地慢慢開挖。 但杜曇晝卻在洞內看到,周圍的山壁上,到處都有鐵錘鐵斧鑿過的痕跡,不像是年開采量只有一萬斤的小型礦洞。 何況這么小的開挖量,真的會導致礦坑塌陷么? 杜曇晝把礦志還給司工,什么都沒問,還夸贊司工行事謹慎,記錄做得詳實有序。 不管官鹽還是鐵礦,其實都和杜曇晝這個京城來的臨臺侍郎毫無關系。 京官出京前往地方,需要持有能夠證明身份的過所,過所上會寫明該官員離京和返京的日期,若是超過了規定日期,連官船都無法乘坐。 如今距離杜曇晝理應登船返京的日子還剩下三天,他思前想后,還是決定留下來調查時方硯的失蹤案。 杜曇晝此番出京,是奉皇帝的命令。想要延長過所的日期,就必須獲得皇帝的首肯。 杜曇晝決定傳信回朝,將馥州一事稟明圣上,獲得陛下許可,讓他能繼續逗留在馥州。 想到這里,杜曇晝向喬國舅和冉遙說明情況,表示自己要先行一步,回城寄信。 莫遲的眼睛雖然不看他,可始終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杜曇晝剛走到馬車邊,正準備叫他上車,一回頭,這小子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后,等著上馬車了。 ——雖然還是別過臉不與他對視。 杜曇晝:“……” 這種逃避方式對莫遲這個夜不收來說,實在太過拙劣,看得杜曇晝氣不打一處來。 偏偏他態度還沉默又順從,叫杜曇晝有氣也沒地方撒。 脖子上的青筋跳了跳,杜曇晝用畢生之力忍下了這口悶氣,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哼”了一聲,轉身上了馬車。 國舅府是不能再去住了,當晚,二人留宿在馥州城里的客棧。 是夜,莫遲躺在床上,望著半空中虛無的一個點,半天沒合眼。 身上的舊傷好像顧不上疼了,煙管也想不起來抽,身為久經沙場的夜不收,他在思考一個終極問題: 就是,他好像,有一點,喜、喜歡—— 放在身側的手突然碰觸到某個尖銳的東西,帶來隱隱一陣刺痛。 莫遲低頭一看,戳到他的是他塞在腰帶里一封信,就是時方硯寄給杜曇晝的那封,只畫了一只雕鸮的信。 莫遲紛亂的思緒霎時平定,他抽出信紙,盯著上面的雕鸮看了一會兒,決定去找杜曇晝。 時方硯也許還沒有死,但他此刻一定處在一個殺機四伏的危境之中。 來到杜曇晝房外,莫遲敲了敲門。 等了一會兒,才聽到一聲不太清楚的“進”。 莫遲推門進去,沒有見到杜曇晝的身影,只在房中看到了一面很寬大的屏風。 屏風用的布料很厚實,幾乎看不清后面的景象。 莫遲遲疑道:“我進來嘍?!?/br> 杜曇晝的聲音從屏風后面傳來:“何事?” 莫遲手上還拿著那張信紙:“沒什么,就是想和你說說時方硯的事?!?/br> 杜曇晝半天沒回話。 莫遲站在屏風后頭,繼續道:“我覺得,那個出現在蘆葦蕩里、救了那四個管船護衛的人,應該就是時方硯。此前他在給你的留書中,專門提到水匪一事,應該不是故弄玄虛,而是真的發現水匪有問題。所以我猜,他應該是通過假死,暗中去調查那些匪賊了?!?/br> 莫遲想了想,又說:“他可能就是在調查的過程中,正好見到水匪搶劫官船,陰差陽錯之下,給那幾個官兵指了條逃生之路。否則那個蘆葦蕩里的人,為什么要用布蒙面,還全程都不說話,想來應該是時方硯不想暴露身份,打算繼續潛伏查探?!?/br> 須臾后,杜曇晝的聲音從屏風后傳來:“我同意你的看法,川縣礦坑事小,水匪才是重中之重。今日離開礦洞前我已經和冉遙說了,明日會和他一起帶上州府的官兵,一同去容島附近探查?!?/br> 不知為何,他的聲線有些低沉,慵懶中帶著沙啞與倦意。 莫遲眨了眨眼,也許多日奔忙,杜曇晝是累了吧。 他沒有多心,又說:“時方硯的信還在我這里,以后說不定會成為證據,還是還給你吧。” “……放外面桌上吧,我一會兒過去拿。”杜曇晝的語氣聽上去很是躊躇,好像有什么為難之事。 夜不收的謹慎讓莫遲沒有聽從,他想了想,說:“還是你收好吧,放在外面,萬一被風吹跑就不好了?!?/br> 屏風內安靜了片刻,隨后傳來一陣淋漓的水聲。 如果到這時,莫遲能反應過來的話,也許他就不會堅持,要親手把信交到杜曇晝手里。 水聲消失后,又傳來幾聲沉悶的腳步聲,像是有誰光腳踩在木板上。 不一會兒,一條濕漉漉的手臂從屏風后伸出來:“給我吧?!?/br> 到了這一刻,遲鈍的莫遲還是沒有發現不對,反而沒眼力地追問了一句:“你在洗漱嗎?還是先擦擦手吧,把信紙弄濕了就不好了?!?/br> 杜曇晝用充滿著忍耐的口吻,咬著牙說:“你哪兒那么多廢話,趕快給我回房去!” 莫遲“哦”了一聲,拿著信走過去。 要說那屏風也是奇怪,尋常屏風的腳都做得豎直纖細,這樣看上去才合理好看。 而杜曇中房中的這扇屏風,是店家準備的便宜貨,為了站得牢,還在底部多做了幾個橫向的支腳。 莫遲走過去時,腳下一個沒注意,一腳踢歪了一邊的支腳。 原本做工就不穩當的屏風,就在這一腳之下,居然晃晃悠悠地朝莫遲的方向倒去。 莫遲反應倒是快,登時往側面一躲,反手扶住了傾倒的屏風。 嘴上說著:“這也太不穩了吧——” 一邊轉過頭,想要將屏風扶起來。 剛抬起眼睛,整個人都僵住了,等看清面前的景象,手上猛地一松,歪倒的屏風重重砸在地上,發出巨大的響動。 可莫遲完全顧不上倒地的屏風了,他整個人都傻站在當場,望著身前的杜曇晝,不知該如何反應。 離莫遲不遠的地方,擺著一個木桶,桶里的水還冒著熱氣。 距他一尺遠的位置上,杜曇晝不著片縷,還保持著那個伸出手準備接信的姿勢。 他的皮膚被熱水蒸騰至微紅,渾身都散發著熱意。 莫遲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盯著他的胸,他精干結實的胸膛上,幾滴水珠緩緩流下,流過他前胸,下腹,一直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