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行舟 第63節
杜曇晝嚴格秉持食不言寢不語,慢吞吞吃完嘴里的rou,才道:“可能要到接親的時候,他才來吧。” 莫遲往桌邊一坐,舉起筷子,夾了顆龍井蝦仁。 杜曇晝抬眼看他:“你好像很關心時方硯?” “噗!”莫遲剛把蝦仁送到嘴里,下一瞬就吐了出來:“怎么是甜的?!” 杜琢遇到知己,連忙湊上前應和道:“就是就是!你還沒吃青菜呢!那青蔬都是甜的!” 杜曇晝:“……” 杜曇晝:“……你倒是先把嘴里的糖咽下去啊。” 莫遲:“?!” 莫遲:“……哦。” 那一天,直至盛大的婚宴結束,莫遲都沒有在人群里見到時方硯的身影。 是夜。 莫遲已經睡著,朦朧中忽聽得不遠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他霎時清醒,翻身而起,從枕下抽出長刀,橫在胸前,背貼房門完成警戒。 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看得杜曇晝一愣一愣的。 杜曇晝忙了一整天,晚上卻睡不著。 連那么難以入睡的莫遲都睡了,他還瞪著雙銅鈴般的眼睛,直勾勾盯著天花板,不知在胡思亂想什么。 其實他是打算趁莫遲睡著之后,偷偷看他幾眼的。 又怕莫遲這個夜里精得像貓一樣的小子,在睡夢中也能察覺到他的目光,被他盯醒。 眼下看來,杜曇晝沒有偷瞧他是對的——那腳步聲隔得那么遠,幾乎全都被風聲淹沒了,可莫遲還是能第一時間察覺到微妙的動靜,瞬間騰身而起,進入戰斗狀態。 而旁邊失眠到輾轉反側的杜曇晝,由于睡不著,目睹了他醒來后的一切舉動。 “別這么緊張。”杜曇晝緩聲安撫:“這里是馥州,不是焉彌,不會有人敢深更半夜闖進國舅府殺人的。” 他披衣而起,順道拿起莫遲放在床邊的外袍,扔給他:“穿上吧,馥州天氣是沒有縉京那么冷,可畢竟還沒過正月,晚上還是涼的。” 莫遲將外袍穿上身,卻沒有收起手里的刀,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屋外的腳步聲中。 片刻后,他道:“外面的人是來找你的。” 他話音剛落,房外就傳來值夜小廝的說話聲:“什么人?大半夜的,杜侍郎已經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說吧。” 來傳信的著急道:“等不了了!是馥州刺史冉大人派人來送的信,說有急事要立刻稟報侍郎大人!” 杜曇晝推門而出:“冉大人找本官何事?” 送信人小跑幾步沖過來,從懷里掏出一封信,信上連落款的印都沒蓋,可見冉遙寫信時之情急。 冉遙是在婚禮結束后趕回了州府,這才走了沒幾個時辰,究竟遇到了什么大事,要派人連夜送信過來? 杜曇晝抖開信紙,迅速掃過上面的內容,表情頓時凝重起來。 莫遲問他何事。 “有漁民在臨淳湖發現了無名尸身。”杜曇晝嚴肅道:“冉遙懷疑,死的人可能是時方硯。” 第47章 莫遲露出詭計得逞后的笑容。 =========================================== 馥州境內有大湖,名曰臨淳,因湖岸遍生馥草,香氣襲人,故而將此地命名為馥州。 臨淳湖是多計入流的匯聚之所,湖面廣闊浩瀚,一望無際。 清晨輕霧蒸騰時,站在岸邊看去,頗有煙波十萬頃之意。 湖中島嶼星羅棋布,不熟悉水路的人,若是乘船通行其中,極其容易迷路。 杜曇晝與莫遲、杜琢趕到時,天色已經隱約發亮,冉遙帶著州府官員圍在岸邊,眾人包圍中,一具人形之物躺在岸上,上面蓋了塊麻布。 冉遙面色深沉,見杜曇晝來,趕緊讓眾人給他讓出條通路。 “杜大人,深夜驚擾實屬冒昧,只是此事頗為蹊蹺,又事關朝廷命官,我也是不得不把您找來了。” 杜曇晝看著那具人形:“這就是無名尸?” 說著,就要掀開麻布。 冉遙一把按住他:“大人且慢!這無名尸在水中泡過,形容凄慘,方才州府幾位官吏見到,已經在旁邊吐過一輪了。” 杜曇晝尚未拉開麻布,都能聞到隱隱的尸臭味,水中尸死相最為可怖,確實不是常人能輕易接受的。 杜琢當了他這么多年的家臣,隨他出入臨臺,尸體也見過許多了,應該無礙。 至于莫遲…… 杜曇晝偏頭瞟了一眼,莫遲神色嚴肅,一眼不眨地盯著尸體,想要確認死者究竟是不是時方硯。 杜曇晝暗暗搖了搖頭,他見過莫遲殺人的樣子,莫遲出刀之際,周身殺機畢現,那副冷峻凜然的神態,就連惡鬼見了都要退避三舍。 區區一具水中尸,怎會嚇到他。 杜曇晝蹲下身,揭開麻布一角:“諸位大人還請暫時回避。” 除了冉遙外,其余所有人都遠遠走開了。 杜曇晝不再猶豫,一把拉開麻布。 地上的尸體全身腫脹發白,手腳的皮膚皺縮浸軟,體表未見任何傷口,但臉部卻面目全非了。 時值冬日,臨淳湖卻并不結凍,湖底還有不少魚類生存。 冬季食物稀缺,死者入水后,面部的皮rou就成了魚的食糧,被咬得皮破rou爛。 不要說辨認五官,都看不出人臉的形狀了,只留下黑乎乎的幾個大洞,依稀能分清是眼眶、鼻孔和嘴。 “此人死狀著實慘不忍睹,怪不得州府內的各位同僚不敢直視。” 杜曇晝在尸體身上看了一會兒,又墊著麻布,翻過尸身看了看背面。 初步的檢查完畢后,杜曇晝道:“除了能肯定是個男子,似乎無法確認其身份,冉大人為何懷疑他是時方硯?” 冉遙將一直拿在手里的東西遞給杜曇晝:“這是發現尸首的漁民在岸邊撿到的,請杜大人過目。” 杜曇晝接過一看,發現是時方硯寫的遺書。 遺書上說,他受皇命前往馥州任別駕,卻犯下大錯、無力回天,深感無顏面對天子,只能以死謝罪。 冉遙道:“不只有這封遺信,我帶人趕到后,還在附近的馥草叢里找到了時方硯的官服和官帽。我也怕是有人故意為之,所以才想請杜大人來看看,時方硯來到馥州不過月余,我與他還不熟悉,看不出這尸體到底是不是他。” 莫遲湊近仔細觀察尸體,雖然被泡得腫脹,仍能看出死者皮膚黝黑,手腳寬大,附和時方硯漁民家出身的特點。 又因為嘴唇被魚吃掉了,明晃晃的大白牙直接暴露在外,也很像是時方硯的面貌特征。 而身長、體格各方面,都和時方硯十分相符。 認真看了一圈,莫遲對杜曇晝搖搖頭。 杜曇晝也說:“我與時大人也不算相熟,但從目前來說,還沒有辦法排除此人就是時方硯的可能,冉大人可有在城中尋找他的蹤跡?” 冉遙說:“一發現他的遺書我就讓人去找了,我們州府養了信鴿用以傳信,若是有了他的消息,府內眾人會飛信鴿于我。眼下還沒有收到任何通傳,怕是……” 杜曇晝望向茫茫湖面,臨淳湖水拍打湖岸,浪潮聲仿佛永不止息。 回城路上,三人坐在馬車里,都是沉默不語。 杜曇晝尋思著尸身上的細節,莫遲閉目養神,杜琢看上去好像很精神,不時透過車窗往外頭看。 沒多久,杜琢見官道上只有他們一輛馬車,其他人都不見蹤影,問:“大人,冉刺史和馥州府衙的官員呢?” 杜曇晝:“他們是騎馬來的,冉大人說還要趕回去處理政事,帶著屬下先行一步了。” 杜琢的表情忽然凝固在臉上:“那——那那那,方才那具尸體呢?” “后面放著。” 杜琢僵硬地伸長脖子,帶著眼中越來越明顯的驚恐,朝杜曇晝身后看去。 馬車廂后,白布包裹著的尸身橫躺在側。 杜琢頭皮一炸,猛然回想起剛才見到的場景:那外翻的皮rou和不成人形的臉孔,陡然放大在他眼前。 “大人。”杜琢的聲線沒有絲毫起伏:“能不能讓馬夫先停一下車?” 杜曇晝問他怎么了。 杜琢全身僵硬,用盡全身力氣,才捋直了舌頭,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先讓馬車停下吧。” 杜曇晝叫停了車。 杜琢連滾帶爬沖下車,跌跌撞撞跑到官道邊,扶著一棵大樹,沖著地面就是一聲“嘔——”,翻山倒海就是一通吐。 杜曇晝本想下去看看,一推開門,一股嘔吐物的酸腐味撲面而來,他砰地關上車門,又坐了回去。 可憐杜琢昨晚在婚宴上吃的鮑參翅肚,都被他吐了個一干二凈。 車窗里,杜曇晝伸出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指上夾著一面手帕,這是他唯一能為杜琢做出的犧牲了。 杜琢扶著樹干,踉踉蹌蹌地走過來,接過手帕,擦掉了臉上的鼻涕和汗。 大冬天里,他額頭都吐得冒汗了。 他倚著車邊,虛弱地說:“大人,不是我杜琢吹噓,小的我真是能忍啊!您剛一掀開麻布的時候,小的一看到那張臉就想吐了。可小的轉念一想,在冉大人他們面前不能丟您的臉啊,所以一直忍到現在。要不是見到那尸體就在您身后,小的都能忍到回城!” 杜曇晝身后,有人幽幽說了一句話:“你說的是這具尸首么?” 一個頭蒙白布的人,突然從杜曇晝后頭出現。 杜琢愣了一瞬,爆發出此生最驚懼的慘叫:“有鬼啊——!” 杜曇晝被他喊得耳膜嗡嗡作響,連天邊的飛鳥都被他驚得振翅高飛。 莫遲摘下臉上的布,露出詭計得逞后的微笑,樂顛顛對杜曇晝說:“我小時候要是吃壞了東西犯惡心,那群夜不收就是這么嚇我的,現在終于輪到我嚇別人了。” 杜曇晝又好氣又好笑,見莫遲難得露出笑容,屬實舍不得批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