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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行舟 第60節

    有人在湖邊升起火堆,年紀還小的莫遲,跟著一群被他大上許多的夜不收坐在一起。

    這些尖兵哨探們,有的年紀都可以當他的父親,他們也的確是把他當小孩養,即便是在那樣兇險的環境中,也盡力將他保護得很好。

    生火那人是除了莫遲外,年紀最輕的,盡管如此,他也比莫遲大了好幾歲。

    他與別的夜不收不一樣,似乎是讀過書的,待人接物溫和有度,知書達理,還善解人意。

    他對莫遲也很好,莫遲在心里偷偷把他當做自己的親兄長。

    他教會了莫遲很多東西,在那個夜晚,莫遲悄悄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莫遲說:“可我見到焉彌人還是很害怕,我怕我殺不了他們,又怕……自己會被他們殺死。”

    年幼的莫遲為自己的膽怯感到羞愧。

    那時,那人沒有嘲笑他,反而低聲細語,對他說了幾句話。

    后來的后來,那人跪在猩紅色的番蓮花地毯上,莫遲穿著焉彌人的軍服站在他面前。

    他們是焉彌王庭內最后還活著的兩個夜不收,但很快,就會只剩下莫遲一個。

    那間房屋的陳設,莫遲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血紅色的地毯,高挑的穹頂,刻著鳥首紋的金色桌椅,還有那永遠不會熄滅的金絲伽南香。

    這是處邪朱聞邸庭內的一間內室,而莫遲是奉他的命令,前來捉拿隱藏在這里的大承夜不收。

    莫遲手上拿著刀,可他的神思仿佛被抽離得很遠,他什么都感覺不到,耳邊只能聽見屋外混亂的人聲和腳步聲。

    處邪朱聞正在帶著侍衛隊趕來,一旦被他活捉,會遭到怎樣的對待,這件事,莫遲和跪在他面前的戰友都心知肚明。

    那人抬起頭,他已經在別處受過刑了,原本清逸俊雅的面容早已遍布血污。

    他頭發散亂,渾身是傷,唯有那雙黑色的瞳孔里,還有熊熊烈火燃燒不休。

    臨死前,他含著不斷從口中涌出的鮮血,趕在處邪朱聞來到前,又對莫遲說了那幾句話。

    一年多以后,身處繁華熱鬧的縉京,在仙杏閣雕梁畫棟的樓宇內,在舞姬的歡笑與樂伎的歌聲中。

    仿佛故事重演般,時方硯這個年少有為的神童進士,問出了和他當年如出一轍的問題。

    莫遲慢慢從回憶中抽身,在時方硯灼灼的目光中,他緩緩道:“不要想著活下來,在最開始的時候,就要告訴自己,不會活著離開了,我會死在那里,我……要死在那里。”

    時方硯神色愈發凝重,聽完后,久久不語。

    半晌后,才低聲道:“下官明白了……所謂求生者死,求死者生,大抵便是如此吧——”

    “什么生啊死的?大過年在這兒說什么呢!”有人突然從身后一把攬住時方硯的肩膀。

    二人抬頭看去,原來是韓永年從二樓下來了。

    時方硯忙起身行禮道:“老師。”

    “不要這么生分!”韓永年喝了不少酒,從脖子到臉都是紅的,腳步都有些踉蹌,因此也沒注意到莫遲,只對時方硯道:“你明日就要離京,一個人坐在這里自言自語什么呢!趕緊跟我上樓,他們正吵著給杜曇晝說媳婦呢!”

    時方硯被頂頭上司韓永年連拉帶拽拖走了,他好像還有話想跟莫遲說,頻頻回身張望,卻發現莫遲已經轉過頭去,一門心思繼續他的吃魚膾大業了。

    回府路上,莫遲總覺得時方硯那番肅穆嚴正的問話,必是事出有因。

    想了想,他問杜曇晝:“馥州是個很危險的地方么?”

    杜曇晝被韓永年和卜黎帶頭起哄,灌了不少酒。

    他酒量極佳,喝得再多臉上也不見顏色,只是身上沾染了不少酒氣。

    回去路上,他特意沒有坐車,而是帶著莫遲慢悠悠往回走。

    凜冬的風一吹,渾身的酒氣迅速散掉了。

    “怎么突然問這話?”他有點好奇。

    莫遲說:“剛才遇到時方硯搭話,看他好像心事重重。”

    杜曇晝微微一笑,道:“馥州說危險不算危險,畢竟地處大承江南,離焉彌十萬八千里遠。但要說安全,也許也算不上安全。”

    二人已經走出長樂坊,來到街邊。

    經過一家鋪面時,杜曇晝指了指上方的牌匾:“馥州局勢復雜,都是因為此物。”

    莫遲抬頭一看,牌匾上書兩個大字:鹽鋪。

    杜曇晝說:“馥州產鹽,又有鐵礦,鹽鐵如此重要,馥州的地位不言而喻。所以在平定了褚思安的謀反后,陛下將自己的舅舅、太后的一母胞兄喬和昶封在了馥州。從此,馥州的鹽鐵就都歸他管理。”

    “不過這就苦了馥州府的大小官員了,在國舅爺手下做官,自然是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時方硯臨行前心懷忐忑,實屬正常。”

    說完,杜曇晝走進鹽鋪,買了一小袋鹽出來。

    莫遲問他什么時候干起廚子的活了。

    杜曇晝搖頭道:“不是拿來吃的,是拿來給你聘貓用的。”

    “什么?”

    “你把那小貍奴撿來,總要給母貓一點聘禮吧。”

    莫遲大宅。

    站在院中,莫遲指著一堆枯草道:“就在這里撿到貓的,沒見過它娘,你就把這堆枯草當做母貓吧。”

    杜曇晝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張紙。

    莫遲湊上去一看,見最頂端寫著“納貓契式”,下面寫“今請貍奴歸家,名曰染香奴,又名虎子,望東王公證見南不去,西王母證見北不游,就此立契。永章二十四年正月初七。”

    莫遲怎么看都覺得,那句“又名虎子”,寫著這里尤為突兀。

    杜曇晝用契紙將剛買來的一小包鹽包好,用手在枯樹枝下掏出一個坑,把鹽和契紙一起埋了。

    “好了。”他拍拍手上的土:“等回去以后,抱著染香奴圍著灶臺轉一圈,儀式就算完成了。”

    當晚,杜曇晝把染香奴從窩里掏出來時,遭到了養母貓的一通拳打腳踢。

    抱著小貓圍著灶臺轉圈,又不慎一腳踢翻了下人壘好的柴火堆,被廚子好言相勸請出了廚房。

    杜曇晝走后,廚子對眾人道,若是自家大人再想進廚房,就算來硬的,也要將他攔下。

    第二日,時方硯踏上前往馥州的路。

    莫遲沒想到的是,一個月后,剛過完正月,他就和杜曇晝走上了同樣的路途。

    第45章 杜曇晝若有meimei,應該就是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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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

    莫遲已在京城過了一個月的安生日子。

    每天睡醒了就吃,吃完了就和杜曇晝去臨臺,傍晚回到家繼續吃,吃完就去逗貓,然后和貓一起繼續睡。

    名叫虎子的染香奴在一個月間長大了許多,斷了奶,也能吃硬食了。

    和養母貓分開后,它變得十分調皮,整日里都在院中亂撲亂跑,只有晚上才會消消停停地和莫遲睡在一起。

    莫遲抽煙,它也不嫌煙絲嗆,就盤成一團窩在莫遲枕邊。

    煩心事只有一件:過完年后的某一日,在杜曇晝的安排下,莫遲房前屋后換上了一種新的花樹。

    此花葉片翠綠,偏偏邊緣長有一圈金邊,在凜冬時節也大肆綻放,散發出放肆的濃香。

    莫遲十分不喜歡這種氣味,問杜曇晝種它干什么。

    杜曇晝說:“此花名為瑞香,又叫蓬萊花,香味酷烈,易損傷群花,但對人卻有安神之效,你聞了以后,沒覺得夜間更容易入睡了嗎?”

    莫遲疑惑道:“我怎么沒聽說你晚上睡不著覺?再說這花香味也太熏得慌了,你聞著真能睡得著?不嫌嗆?”

    杜曇晝看著他那張無辜又困惑的臉,到底沒把那句“我是給你種的”說出口,只丟下一句:“你管我,我就喜歡!”

    轉身走了。

    莫遲揉了揉被震得發麻的耳朵,喜歡就喜歡,那么大聲干嗎?

    總之,除了晚上被花香熏得睡不著覺外,這一個月里,莫遲沒有任何煩惱。

    就在他以為平靜的日子要繼續下去時,二月初六,皇帝收到了國舅喬和昶來信。

    信中說,他的二兒子將于正月廿五成親。

    喬和昶是皇帝的親舅舅,他兒子就是皇帝的親表弟。

    褚琮為表祝賀,特意下旨,讓臨臺侍郎杜曇晝帶著他備下的賀禮,前往馥州拜賀。

    從縉京走水路,大約需要十五天能趕到馥州。

    翌日,杜曇晝帶著莫遲和杜琢從京城出發,于二月廿二,也就是婚禮前三天,趕到了國舅府。

    太后性情節儉,不喜奢華,她的親兄長卻與她半點也不相似。

    喬和昶的府邸,比西龍璧坊的胡人富商家還要金碧輝煌,那種恨不得把金條都砌在墻上的裝飾喜好,華麗得差點閃瞎三個人的眼睛。

    哪怕是莫遲這樣,看慣了焉彌奢華建筑的夜不收,也不禁有些傻眼。

    “這……看來仙杏閣還不是我見過最豪貴的地方,這國舅爺的府邸,看著比焉彌國王的牙帳還要——”

    府內有人往外走來,莫遲倏地閉了嘴。

    原來是喬和昶得到下人通報,親自走到府門邊,來迎接杜曇晝。

    遠遠見到杜曇晝,喬和昶就朗聲道:“老夫明明派了人到碼頭上接杜侍郎,定是那群下人偷懶懈怠!怎得讓侍郎大人都到府門外了,才來向老夫通傳!”

    杜曇晝深鞠一禮,道:“國舅切莫責怪下人,是下官不讓人通傳。下官此行帶了不少賀禮,從船上卸下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怕國舅爺等急了,這才沒讓您府里的下人那么早就通報。”

    喬和昶被皇帝御賜二品柱國,雖是虛銜,官職到底在杜曇晝之上。

    喬和昶往杜曇晝身后一看,只見后頭跟了六七輛馬車,上面裝的全是皇帝欽賜的賀禮。

    喬和昶撩開衣擺,雙膝跪地,拱手高舉,恭敬道:“臣謝皇上隆恩!”深深磕下頭去。

    謝了恩,喬府的管家便指揮著,讓拉著禮物的馬車都從偏門進了府。

    喬和昶的管家身材干瘦,看上去精明能干,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和杜曇晝家那個胖乎乎的管家簡直天壤之別。

    莫遲不喜歡引人注意,此次出京特意沒有穿官服,還是和從前一樣,扮作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護衛,跟在杜曇晝身側。

    如他所愿,喬和昶沒有對他多加注意,只是對杜曇晝道:“杜侍郎,快請進!內子和家中幾個兒女,都翹首期盼您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