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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83節

    “唐羊關那邊如何?”赤睦大汗看著封暄。

    封暄抬額望過去,他沒想到赤睦大汗會問北昭。

    如果說兩人交談中有些沒有必要踩的界限,那便是兩國各自內|政與軍務。封暄還在謹慎地顧慮,別踩了未來老丈人的底線令他不悅,而這位大汗已經順著話題踩過來了。

    怎么說呢,與人示好的方式,父女倆也是一脈相承的。

    封暄心中百轉千回,口中答得很快,也答得很細:“唐羊關鏖戰,藍凌水師專攻南部海灣,有往山南航道侵襲的意思,五日前登南部屏州,上岸占了屏州嶺,這一戰兇險,屏州地處南北溝通要塞,有幾條直通北部的商道,亦有東南最大的糧庫,孤……我已命破云軍北上支援。”

    赤睦大汗曉得,阿悍爾與北昭談和之后,司絨和封暄做了個交換,換了一條山南海域直通阿悍爾的商道,選址便是在屏州嶺。

    這也是阿悍爾的金口袋啊。

    赤睦大汗摸了下胡茬,他只是拋了個話題,這事兒封暄提起是冒犯,赤睦大汗提起便是長輩對晚輩的垂詢。

    垂詢點到即止,他沒有深談軍務的意思,轉而道:“你們北昭水師十分優秀,早些年我與高遠打過交道,他是個和善人,聽說他如今退下來,他的女兒在破云軍當主將。”

    封暄簡直拿出兒時與太傅對談的架勢了,把赤睦大汗說的每一句話都拆開了揉碎了琢磨,應道:“領兵支援的正是高瑜。”

    “她是司絨的朋友。”赤睦大汗記得司絨信中提過。

    好到送阿悍爾金刀的朋友,那是阿悍爾勇士的最高榮譽。

    “司絨時常問起。”封暄頷首。

    說到司絨,赤睦大汗轉了轉腰間彎刀,看了眼屏風,說:“孩子們都做得很好,司絨也做得很好,她是阿悍爾最勇敢最聰明的雛鷹,她有頑強的生命力,不會輕易被風雨摧垮。”

    這話封暄沒法自如地應是,他沒有赤睦大汗那樣的樂觀,赤睦大汗身邊圍滿歡笑熱鬧,是無限包容的平野草甸,而封暄是孤嶺絕崖,追風逐日時只繞來了這么一縷風。

    封暄只有一個司絨。

    這孩子。赤睦大汗深看了他幾眼。

    跟著握拳放唇邊,咳了咳才說:“我聽說……你是來提親的。”

    *

    句桑腳步一頓,就想扭頭走人。

    身旁的稚山已經撩開簾子走了進來,拱了一把火:“殿下是來提親的。”

    赤睦大汗所有的聽說來自于稚山,他把這個小崽看得像第四個孩子,招手露出了笑容:“稚山啊,來。”

    稚山閃步入內,站到了赤睦大汗身后,眼風往句桑那兒飄:“但是……聽人講我們阿悍爾公主絕不外嫁。”

    句桑踏著這句明顯告狀的話入內,臉不紅心不跳地岔著話題:“meimei怎么樣了?”

    這兩人但話一出,赤睦大汗懂了,封暄明白了。

    兩道視線飆向句桑,他鎮定自若,指一下屏風:“我先去看看meimei。”

    誰知他剛繞到屏風后,便看司絨額上敷著帕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醒了,正豎耳聽人言。

    見著句桑,便從被褥中伸出手,虛弱地指著外邊,意思是:哪兒來的規矩,阿悍爾公主竟然不知道。

    句桑露出無奈的苦笑,再度轉身,他覺得此方帳篷沒有他的容身之處,折身過屏風,說:“meimei瞧著好多了,昨夜真是兇險。”

    三人一狗齊刷刷地看他,句桑還挺穩得住,在目光焦點上,低了頭吹茶面。

    赤睦大汗手扶在刀把上略一摩挲,他不會當眾推翻句桑的話,也沒有順著句桑把這事兒敲定打實,任由這些小崽們各玩兒自己的心思。

    外嫁不外嫁的,還早呢。

    他看向句桑:“包圍戰是誰在帶兵?”

    “如今是安央和朱將軍,黑武在戈姆山剿滅敵軍主力,安央與朱將軍從北二推進,全線外壓,”句桑心道好險,他放下茶碗,又略帶復雜地說,“黑武想再上前線帶黑騎。”

    黑武?赤睦大汗挺喜歡這小子,看句桑神色復雜,迎光那半邊臉顴骨上一塊兒淤青尤其扎眼,把幾個小崽放在心理盤了盤,品出了點兒意思。

    “太子的意思呢?”赤睦大汗需要再探一探話。

    “句桑王子坐鎮中軍帳,該由句桑作主,若要替換將領,不如將朱垓替下。”封暄不咸不淡地應。

    他還有一層想法,曼寧港是司絨拿下來的,卻用了北昭軍力,戰后諸事平定,曼寧港歸屬便說不清楚。

    撤下朱垓,前線由阿悍爾小將們說了算,等同于在曼寧港歸屬上表態。

    封暄要無聲無息地退,把曼寧港主控權交給阿悍爾。

    赤睦大汗從一團麻線里揪出了關鍵,他看向屏風,關鍵就在屏風后,他摸了摸自己的鼻頭,對句桑說:“你斟酌著拿定。”

    把黑武撇開了,封暄抿了口茶,接著說:“哈赤大局已定,我想同大汗借幾位小將前往唐羊關海域,望大汗首肯。”

    這是個好機會。

    阿蒙山連同曼寧港給了塔音,塔音背靠阿悍爾,日后若有水戰,阿悍爾為了航道,為了內陸安定,訓一批水師便是迫在眉睫之事。

    而阿悍爾蟄居內陸,騎兵所向披靡,水戰卻稱得上旱鴨子搖槳,不倫不類。

    那李栗、高瑜、許銅都是各有千秋的水師將領,若是能跟著唐羊關這一戰學點兒皮毛,就是受用無窮的好事兒。

    看吧,太子姿態放得低,說是借人,實際上幫你訓水師小將,把臺階鑲金嵌玉地遞到腳下,你拒得了嗎?句桑默不作聲,端著一碗奶茶,喝了又喝,明智地把場子交給阿爹。

    赤睦大汗瞇起笑,把這暗云涌動之下的臺階穩穩踩住了:“安央穩重,木恒機敏,在哈赤與北昭諸位將領配合默契,便命他二人帶兩萬輕騎前往唐羊關。”

    在帳篷外渾水摸魚,充當守衛聽墻角的木恒:“……”

    白靈坐在身邊,舔了舔他的手:“嚶。”

    封暄撫摩杯盞,恍若補充似的說道:“公主天資聰穎,有領兵之……”

    “咳咳……”木恒在帳篷外用力咳嗽,他還在想方設法給兄弟創造條件,司絨要是離開了阿悍爾,黑武還有個蛋的機會啊。

    封暄看了眼九山,九山板著臉把簾子合了個嚴實。

    赤睦大汗摸著胡茬:“你想帶司絨去唐羊關。”

    封暄道:“是,渝州重兵囤城,水門石臺一應俱全,吳青山亦會隨軍而行。”

    屏風后的司絨默默地拉高了被子,把手指頭揪在衣領上,你,還,挺,有,盤,算。

    看吧,太子連退兩步,曼寧港不要,幫你訓水師,都在為最后目的鋪磚添瓦,他的野心就是司絨。臺階上了,你要怎么下來呢。句桑擱下了茶碗,早說過這位太子不好糊弄。

    赤睦大汗露了個頗有深意的笑,確實聰明啊。

    帳篷外夜色緘默,帳篷里無人應話。

    茶香浮動著,柔光從四面八方流泄過來,每個人的臉都像古老祠廟里的雕塑,靜而端肅。

    封暄頂著赤睦大汗的目光,一身傲骨斂得干干凈凈,就像個恭謹謙和的晚輩。

    保證擲地有聲,態度清清楚楚,誠意滿滿當當。

    他只想要司絨。

    須臾,懸浮在帳子里幾近凝滯的空氣微微一動,赤睦大汗往前傾身,腰側彎刀滑落下椅,刀鞘磕在地面,折出的冷芒壓在封暄臉上。

    “年輕人,我需告訴你,司絨是阿悍爾明珠。”

    封暄徐徐起身,鄭重道:“我必珍之重之,不背不棄。”

    赤睦大汗笑起來,胸腔嗡嗡鳴震,跟著起身,在封暄肩頭重重一拍,沒應也沒否,徑直地出了帳篷。

    他看出來了,司絨和封暄之間,封暄才是泥足深陷的那個。

    至于那情情愛愛之間的吵鬧,他不認為司絨的性子會讓自己委屈。

    他是最初的拽線人,也是最終的剪線人。

    孩子們不能在掌心作一輩子的紙鳶,他們要沖破濃墨重彩的薄紙,在九天之上振出颯然的意氣。

    *

    赤睦大汗不能在哈赤大營留夜。

    阿悍爾權力中心正在轉移,赤睦大汗退居后線,他需要把主控權留給句桑,過多的摻和就是稀釋句桑在諸將心中的權威。

    他到中軍帳見了雙方將領,喝了兩杯熱奶茶,鼓舞了一番士氣后又回了司絨這兒,見見孩子便要回九彤旗了。

    簾子掀掀合合時,司絨正靠坐在床頭喝粥。

    赤睦大汗從屏風外轉進來,一看她喝粥就高興,拿手背刮了兩下她的臉:“小時候生病,就這么一碗粥一碗粥地喝,粥里什么也不要,就愛兌點兒糖,喝著喝著就從小花骨朵兒長大啦。”

    “阿爹……”

    赤睦大汗手上有老繭,司絨的臉頰被刮紅,他看了又心疼,坐在床沿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我的阿悍爾小勇士……”

    床邊立著一盞絹燈,把赤睦大汗臉上的深紋映得如刀刻斧鑿,他就像虬盤相結的古木,用自己不老的身軀護著樹底下汲汲而長的小花兒。

    司絨把粥碗擱一旁,輕輕地把額頭磕在阿爹肩頭,病懨懨地蹭一蹭:“驕傲嗎?”

    “驕傲,”赤睦大汗拍拍她的背,“小蠻厲害啊,一戰定乾坤。”

    司絨笑:“一戰定乾坤的是南北六線。”

    “那阿爹管不著,”赤睦大汗跟著笑,眼里渾渾的,“阿爹就管小蠻一個。”

    絹燈的光線柔和,淌出來的光海把父女倆溫溫地籠住。

    他們輕聲細語,窸窣的聲音融在營地的夜風里。

    *

    赤睦大汗離營后,司絨側躺在床上,額頭還敷著冰帕子,臉上薄紅,嘴唇沒血色,懶懶懨懨的模樣。

    她闔著眼,額上一動,封暄換了一塊帕子敷上來。

    “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司絨沒睜眼,低聲說。

    “在你啊。”封暄望著她,勾著她一只手指頭輕輕摩挲。

    司絨睜開眼,在光暈里定定看他一會兒,說:“這事兒過了。”

    封暄停在她指節上,沉默許久,問:“那我們呢?”

    司絨挑起一點兒虛弱的笑:“你么,太子啊。我么,如今是率將支援北昭的阿悍爾公主了,你最好對我客氣點兒。”

    “那自然,奉為上賓,”封暄反握住她的手,刮了一下,“公主給機會嗎?”

    “這就看殿下有幾分能耐了,”司絨朝他勾手,“阿悍爾公主可沒那么好糊弄。”

    封暄低身下來,被她環住脖子,輕輕地吻住了唇,他反應很快,撫著她鬢發,回吻得又慢又柔,兩人鼻息交錯著,藥味兒和糖味兒相互攛掇。

    他把這幾日錯失的吻都要了回來。

    唇舌相依,司絨覺得自己像被舔掉糖衣的糖塊兒,正在被細品慢嘗,她逐漸有些暈眩,抵開了封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