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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82節

    稚山刀脫手了,赤手空拳地和劉赫廝打,剛一拳把劉赫打飛撞斷桅桿,便空手抓著guntang的桿子擲向船舷,打開了一個缺口,通往水流湍急的漆黑河面。

    “脫衣!”稚山高聲提醒司絨,大氅浸水會把她拖死在河里。

    他知道一個完全不會武的人在火光、大雪、廝殺場里絕對不會好受。

    風火雷雨不會與人講道理,聰明才智從來都無法與自然規律抗衡,在生死一線的時候,腦子便是最弱的東西。

    司絨脫了大氅,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稚山在哪兒,不知道易星在哪兒。

    她被火包圍了。

    亮黃的火光逼退她的視線,讓她睜不開眼;口鼻嗆著煙氣,讓她幾近窒息;船板開始騰起煙氣,讓她足底發燙。

    到處都是被火燙皺的場景。

    高溫掠奪著四圍的空氣。

    司絨站在一層一層的火光里遲鈍地尋找出路,耳邊突然劃過了錚錚的破空聲,閃電那樣快,刺破了千萬雪片,貫入劉赫的心口,把那鬼祟刺殺的身體死死定在燃燒著的艙板上。

    他垂下的手握著利器,刀尖寫滿渴血,顫抖地對著司絨的方向。

    司絨在渾沌里低頭,足下的稠紅血泊倒映她搖晃的身影。

    火光里的世界被這一箭打破。

    火光外的世界只有疾駛的快船。

    快船沒有緩速,它帶著一夜長渡的慣性力,猛地撞碎了一排燃燒的船舷,直撞得燃燒的火船徹底翻斜。

    司絨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兩下。

    封暄就在這一刻,撲進了火海里。

    *

    司絨是如何從四圍的guntang火光掉入漆黑冰河中的,她后來已經想不起來。

    對這兩日的陰霾心存余悸的是哈赤大營里的人。

    疾風大雪都在一夜之間恣肆揮霍干凈了,次日陰沉,冷灰色的天穹壓在哈赤大營上空。

    中軍帳重兵把守。

    連句桑都不能進。

    九山有苦難言,昨夜殿下往火里沖的那一刻都快把他嚇昏了。

    這一沖,出走的是殿下的理智,動搖的是北昭的國祚。

    而今日,司絨公主昏迷不醒,殿下看著也被扒了層皮,這是東宮近衛自啟的完全防御狀態。不針對誰,是無差別防衛。

    九山望著頭頂,這天可千萬別塌。

    句桑背著手站在十丈開外,熬了一夜的眼眶通紅,顴骨上是一拳被砸出來的淤青,和黑武站在一塊兒,黑武指骨上同樣帶著紅。

    木恒不敢扒拉這時候的黑武,黑武已經瘋啦,連句桑都敢打,他若敢扒拉上去,指不定就要削他個半死不活。木恒只好退而求其次,扒拉著稚山的肩膀,往常他們并不親近,甚至沒有說過幾句話,但稚山盡管不耐煩,卻沒有推開。

    他們都在沉默地望著中軍帳的方向,呼吸間流淌著同一種情緒。

    天地間陷入安靜,沉默沒有疆界。

    連鷹都斂翼歪首,停在中軍帳頂。

    風匍匐在腳底,白靈坐在帳簾旁,在萬籟俱寂里搖了下尾,發出低低一聲“嚶”。

    蒼鷹展翅,撲騰開了沉悶的空氣。

    幾人立刻往前走。

    吳青山撩開帳篷,拂開重甲加身的東宮侍衛,抬手給了一個安心的手勢,不等這些人開口,cao著那一口山南腔:“安心啦安心啦,沒外傷,沒內傷,進河里泡了一下冷到了,小姑娘又不是鐵打的,發熱嘛,一時半刻醒不來。”

    句桑松一口氣,轉頭看黑武,卻發現黑武已經轉身走了。

    *

    帳篷里苦藥味濃重。

    司絨燒得臉發紅,到下午時醒了一會兒,但認不清人似的,時而發著抖,翻來覆去地說幾個詞——“船、唐羊關、阿悍爾。”

    偶爾會在話尾巴里把阿爹、阿娘、哥哥叫一遍,就是沒有叫封暄。

    她呢喃時,封暄總勾著她的一只手指頭,在她指頭上摩挲,能讓司絨靜下來。

    封暄出乎意料的平靜,給司絨喂了藥,擦了身,額頭敷上冰帕子,就坐在床沿守著人。

    但仔細看,封暄眼底血絲非常重,袍子在返程的船上換過了,后背和左臂都有干涸的血,在黑色的緞袍上洇出了更深的痕跡。

    封暄在沖入火中時抱住了司絨,用后背擋了船只傾斜而砸下來的木塊,背上燒傷連著砸傷,換衣時連著皮rou扯下來,他一聲也沒吭。

    從火里到水里,從水里到船艙,實際上過得很快。

    可是封暄回想不起來當時的心情,再想就是空白,沒有冰冷,也沒有灼痛,那是一種完全虛無的空洞。

    他被時間推著往前走,找不出時間流淌的痕跡,只要錯開眼,便有種陷于真實與幻覺之間的飄浮感,不踏實。

    只有看著司絨。

    只有不錯眼地看著司絨,才能確認她真的從火里出來了。

    封暄低頭吻了吻司絨。

    司絨在昏睡中攥緊了他的手。

    *

    一下午過去,司絨還是沒有完全清醒。

    封暄給她喂了藥,把碗端出去的片刻聽到點兒響,再回來發現她蜷著身,在哭。

    哭得特別小心。

    哭得特別可憐。

    鼻梁通紅,眼淚從濡濕的睫毛里一點點兒地滲出來,像乖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敢講,只小聲小聲地啜泣。

    封暄整個人要被這哭聲揪碎了。

    他拿手指頭抹掉了眼淚,半蹲在床邊,額頭貼著她,每一聲輕哼和抽噎都準確無誤地打中他,在抽噎聲里,還夾著幾個“封暄。”

    他挨著司絨問:“誰欺負你了?”

    司絨抽了一口氣,哭得整張臉潮紅,額上透了汗。

    他沒敢堵了她呼吸,一下下撫著她的背,問:“是個叫封暄的嗎?”

    司絨含糊地跟了句:“封暄。”

    他摸著點兒汗,便給她貼背置了一方帕子,免得汗濕了衣裳再換又要著涼,便順著她的氣,邊說:“封暄哪兒敢啊。”

    司絨哪能知道他在說什么,她燒得難受,難受就想叫人,囁嚅著又喚了聲:“冷。”

    封暄給她掖好被子,把人攏在胸口,下頜抵著她額頭,哄著生病的乖小孩兒。

    晚云融于歸鷹的翅翼,紅日沉于雪野的時候,一隊輕騎跨橋而來,哈赤大營無人敢攔。

    為首一人身軀魁偉,下巴冒點兒胡茬,腰配彎刀,快馬途徑處,錯落著阿悍爾士兵熱情的招呼聲。

    瞧著和和氣氣,可那馬匹直到中軍帳前才停下來。

    一日未曾露面的太子殿下親自迎出來。

    而后兩人寒暄兩句,前后入了帳篷,中軍帳的封禁才無聲解除。

    “滿帳子都是藥味,把簾子拉一角。”

    “米粥加點兒糖,司絨小時候生病便吃這個。”

    “兌溫溫的蜜水來,病著的人嘴里苦,沾點糖味好得快。”

    幾句話撂下來,帳子里的人無聲進出,拉簾子的拉簾子,熬米粥的熬米粥,頃刻間便把帳子里的氣氛帶得輕松了些。

    “坐。”簾子撩起了一角,赤睦大汗端坐在上首。

    第68章 剝糖衣

    這是阿悍爾真正意義上的統治者。

    他五官端方, 胸膛橫闊,身軀強健,臉龐的每一道深痕里都有日曬風吹的痕跡,不作聲時富有威嚴, 一身氣勢凝實渾厚, 是真真正正雄掌一方, 且與北昭南北對峙了數十年的統治者。

    阿悍爾極度排外,不齒于與外界交好,從阿悍爾走出來與北昭談和的是司絨,但其實司絨還主宰不了阿悍爾。

    真正扛著內部壓力, 拿定主意要打破對峙局面的是赤睦大汗。

    他遠居內陸, 目光卻看得到過去的風,未來的云。

    他清楚固步自封的壞處, 也深知改變族人根深蒂固思想的困難,于是在平穩里尋找破局時機, 同時把阿悍爾小一輩的孩子們通通放在草野上奔馳。

    孩子們的性格養成有他的推動,司絨成了展翼破云的鷹,阿勒成了矯騰向外的黑蛟,句桑成了包容兼愛的磐石, 三小將們各有長處,但都養成了一顆以盈寸納萬物的心。

    如果把孩子們都比作紙鳶,他們在長風萬里間翱翔, 赤睦大汗就是站在阿悍爾土地上, 策風放線的人。

    封暄也是北昭的“孩子”,他在赤睦大汗跟前矮一輩, 在禮數規矩上, 也只是儲君, 與君王一字之差,卻是天差地別。

    他與赤睦大汗對視會有壓力。

    并非是欺筋迫骨的壓力,而是一種很微妙的閱歷壓制,簡單地說,封暄看著赤睦大汗,就像看二十年后的自己,他們之間的差距不是能力與手腕,而是跨不過的時間。

    前輩永遠比你多走了二十年路。

    封暄打起了十足十的精神應對,在下首落座時,不動聲色地往屏風看了一眼。

    但赤睦大汗眼睛在帳篷里轉了一圈,露出了微笑:“戰況如何?”

    一開口,和善不已,氣勢轉換極其自然。

    赤睦大汗既不問司絨為何在太子帳中,也不問太子為何封鎖中軍帳,看過司絨情況確認無性命之憂后,開口便是軍務,在這點上,一家人確實是一脈相承。

    封暄很少有這種……需要拿捏著言辭分寸,謹慎開口的時候,他略一思忖,簡單概括了反擊戰的進程:“南北六線的敵軍悉數后撤,退出戰線范圍,兩軍仍在乘勝追擊,雨東河已通,剩余兵力正從雨東河快速往東,最遲明日,便可從曼寧港包抄敵軍后路,呈圍剿之勢。”

    司絨冒險拿下曼寧港,徹底定了哈赤一戰的勝局,堵死敵方的后路,截斷敵方再次登岸遠襲的可能,還能讓青云軍乘敵方巡船進入唐羊關,拉大唐羊關贏面。

    封暄昨夜除了接人,就是部署包圍戰的打法,那是司絨昏迷間都在呢喃的事兒,她這次釜底抽薪,相當兇險,封暄要讓她的戰果成倍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