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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絨 第65節(jié)

    他在營救黑武時,發(fā)現(xiàn)進(jìn)攻四營的敵軍打得相當(dāng)魯莽,前方的攻勢要多猛有多猛,簡直是不要命的打法,黑武就是被這莽勁兒釣出來打的,但深入阿蒙山就會發(fā)現(xiàn),敵軍后繼力不足,沒有補(bǔ)給,也沒有人從戰(zhàn)場上拖走傷兵。

    這說明他們只有這一波攻勢,沒有后續(xù)的援兵。

    句桑當(dāng)即就斷定,這是聲東擊西,敵人的目標(biāo)不是四營!如果說有哪里比三營四營的地理位置還重要,那一定是可以直通阿悍爾腹地的哈赤草原。

    所以營救前鋒隊之后,句桑沒有回撤,他作勢后退,實際上埋進(jìn)了人堆里,讓下屬扒了敵軍的衣裳,從戰(zhàn)場側(cè)方摸進(jìn)了阿蒙山,隱秘地繞向哈赤草原側(cè)方,他們在這一處山坡藏匿了將近兩個時辰,對方的人馬仍然在緩慢地推進(jìn),半山底下,是密密麻麻望不到邊的黑色人頭。

    這就明了了,一波對四營的猛攻是要打亂四營陣腳,把阿悍爾軍力往四營引,敵方的真正目的是,要以絕對的軍力優(yōu)勢占據(jù)哈赤草原。

    “這至少有十萬人,”一旁的小兵不知道是冷的還是緊張的,直哆嗦,“王子,我們只有五百人,沖進(jìn)去,對方一人一腳就會將我們踩成稀泥。”

    句桑反問:“那么我們?yōu)槭裁匆氯ニ退溃俊?/br>
    “哈?”小兵不懂,“那我們在這里做什么?”

    “等我們的援兵。”句桑臉上又浮現(xiàn)那種溫和的神情。

    “援兵……我們哪里有援兵?”小兵絞盡腦汁地想,最終喪氣,“四營還在挨打,說不定城墻都要被攻破,到時候四營也破了,哈赤草原也險了……王子,王子實在應(yīng)該留在四營,不該繞他們屁股的。”

    “可是不深入,哪里會發(fā)現(xiàn)大隊人馬,”黑武齜牙咧嘴,緩慢地挪移,爬上石頭,“司絨公主帶來了黑騎,句桑沒有回到營地,她很快會發(fā)現(xiàn)不對,他們兄妹倆做起壞事來有絕對的默契,對吧。”

    句桑笑了笑:“我的meimei,絕對不會被動挨打。”

    “不但不會被動挨打,還會打得他們落花流水。”

    第53章 白閻羅

    老舊的城墻破了, 四營的防御線被撕開了缺口,士氣降到最低的那一刻,阿悍爾的信仰重新回歸,帶著他們驍騰剽悍的圖騰橫掃戰(zhàn)場。

    用黑色, 踏破了黑色。

    城墻外廝殺聲震天, 傳入百丈之外的營地, 傳入覆蓋厚厚一層沙土的帳篷里,司絨給木恒遞藥粉。

    營里騰不出人手來,方才被木恒扛下來的小兵手忙腳亂,正給他包扎肩上的傷口, 他脫甲時, 直勾勾盯著司絨:“你別看。”

    司絨別過身:“什么時候了還瞎講究。”

    木恒是阿悍爾的寶貝疙瘩,尤其戰(zhàn)時。

    阿悍爾以弓騎兵為主, 人人都能拉弓射箭,然而不是每個人都能被稱為神弓手, 這不但是一種天賦與熱愛,還是十年如一日的練習(xí)帶來的榮譽(yù)。

    而木恒就是阿悍爾數(shù)一數(shù)二的神弓手,天賦與習(xí)慣讓他擁有比常人要細(xì)膩的五感,沉靜、觀察力驚人, 捕獵時能夠隔絕所有的干擾,擅長用目光捕獲獵物,卻不喜歡被人注視, 被看多了動不動就生悶氣害羞, 更別提脫了上衣讓姑娘瞧,這簡直要他的命。

    為這, 黑武那皮小子還趁木恒洗澡時把人看了個光, 說是要確認(rèn)他真是個一馬平川的大老爺們。

    等木恒包扎好傷口, 穿上了衣裳,司絨蹲在地上把他的甲翻看了一遍,說:“為什么里面沒有絲綢內(nèi)襯了?”

    絲綢貴,阿悍爾壓根不產(chǎn)這玩意兒,他們要從北昭買來,在甲胄里襯一層,能夠在受到箭傷時減少沖擊力對肌rou造成的撕裂性破壞,在拔箭時也會相對容易,所以不管這玩意兒再貴,阿悍爾都不會吝嗇給前線士兵用。

    木恒左手摁著右肩,活動了一下肩關(guān)節(jié),看著甲胄答道:“二營物資不夠。”

    司絨沉思了一會兒,木恒黑武這撥人,幾乎是剛從定風(fēng)關(guān)前線打完仗,就馬不停蹄橫跨整片阿悍爾草原,從最西邊趕到最東邊,沒休息過,也沒有時間更換已經(jīng)有缺損的裝備。

    邦察旗四個營地,缺的物資還有很多,一會兒需要擬份冊子讓人急調(diào),司絨不能露出難色,從容地起身,眼神里有讓人安定的力量。

    “物資的事不要擔(dān)心,兩日后糧草和輜重都會補(bǔ)上,其余物資也會補(bǔ)齊,缺了誰的都不會缺前線。”

    木恒點頭,穿上磨損的戰(zhàn)甲,一會兒還要去替人。

    司絨讓小兵上碗熱奶茶,開始問木恒正事:“把今夜戰(zhàn)況詳報一遍。”

    “一開始就是小股兵力,大約兩三百人,他們的吼聲驚天動地,還有弓箭手壓陣,直沖營地南面的老門。黑武就守在那里,起初還應(yīng)對得十分順利,可是后來對方露出疲態(tài),暴露了人少的缺陷,黑武就開老門率領(lǐng)一支前鋒隊追了出去,他……”

    木恒想說黑武被定風(fēng)關(guān)一戰(zhàn)沖昏頭腦,但想到人已經(jīng)不在了,就低下頭沒再說。

    木恒、黑武、安央、句桑、司絨、阿蘭娜,他們年齡相仿,都是一起大的伙伴。

    木恒是神弓手,黑武是沖鋒精銳,安央是能四方支援的后備軍,失去黑武,不但是失去一股具有前沖壓制力的力量,還是失去親密的伙伴。

    他們頭回面對伙伴的死亡,木恒昨日還跟黑武分一塊rou干,那小子又壞又愛吃,怎么能說他今日就再也回不來了呢?

    木恒在守城墻時怕分心,不敢多想這事兒,現(xiàn)在回過味來,就覺得渾身哪哪都難受,骨頭疼得要死,眼眶都紅了一圈。

    司絨走過去,想在他后肩拍一拍,又想起他肩膀負(fù)傷,看來看去沒地兒下手,悄悄地就把手收回來了,安慰他:“這一仗還沒有打完,前鋒隊不一定就一個沒活,黑武多能跑啊,到哪兒都是個刺兒頭,有句話叫禍害遺千年么,別哭了,教他回來看到這雙紅眼睛,又要喊你哭包。”

    木恒悶悶應(yīng):“嗯,沒哭。”

    司絨本來已經(jīng)打算過會兒再找個守城士兵來問話,沒想到木恒別過頭去搓了把臉,覺著在公主跟前紅眼睛太丟人,接著把句桑的事兒說了。

    “黑武追出去后不久,消息往南北兩邊傳,句桑正從哈赤草原往北來,收到消息后,幾乎是前后腳追著黑武出去。句桑帶了五百個人,都是輕騎,帶了長刀和弓箭,馬都留在營地,他們?nèi)チ撕芫谩!?/br>
    司絨邊聽,邊挑起帳簾,往東方看,廝殺聲比兩刻鐘前要小了些,漆黑壓著戰(zhàn)場,松脂火把連成起伏的一線長龍,老舊城墻被火影揉得明滅,攤開在她眼前,其后是巨獸盤踞的阿蒙山。

    再有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但是句桑還沒有回來,說明他正在深入阿蒙山。

    漆黑的夜空悄然落下一點雪粒,點在司絨的眉心。

    下雪了。

    *

    封暄換上了阿悍爾重甲,騎著司絨的白馬沖出斷壁殘垣,這對于敵方潰散的軍心來說,就是一記絕對的碾壓力。

    不少敵軍和阿悍爾士兵都看到了那宛如游龍的一支箭矢,那支箭矢代替了反攻的號角,把迅速上升的士氣灌入箭頭,阿悍爾隱隱崩潰的氣場迅速凝合起來,勢如破竹地反壓敵軍。

    當(dāng)射出這一箭的人馳入戰(zhàn)場,就放大了那一箭的陰影。

    他的箭,他的刀,他座下的白馬和漆黑的重甲,都沉甸甸地碾在敵軍的士氣上。

    封暄手持彎刀,白馬掠經(jīng)一個敵方,就要落下兩三人頭,鮮血噴灑而出時,白影已經(jīng)馳入下一片混戰(zhàn)的地域,動作又快又狠辣。

    他似乎不想讓血濺臟了座下的馬。

    阿悍爾黑騎看到這白馬閻羅,胃部也要隱隱地痙攣。

    連青云軍也在刀光劍影間窺向那邊的白馬閻羅,他們有時會把太子當(dāng)作端坐在拙政堂的神像,確實高不可攀,確實讓人敬仰,但那更多的是一種皇權(quán)的象征。除了綏云軍,很少有人會提起太子十五歲時打回唐羊關(guān)六城的那場仗了。

    那也是一場硬仗,七年前煞性畢露的眉眼,經(jīng)由時間的捶打和朝堂的磨練,蛻變成了另一種收放自如的殺伐。

    白馬閻羅鼓動士氣,比激烈的戰(zhàn)鼓更甚,他們追逐那讓人不自覺臣服的人影,在這一刻沒有青云軍和阿悍爾黑騎的區(qū)分,只有被絕對力量凝聚起來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

    但是這白馬閻羅不是來上陣殺敵的,封暄沖出城墻,就像他射出的一支箭,迅速地沿著城墻沖了一遍戰(zhàn)地,隨后單槍匹馬從側(cè)方繞上了山地,被對方的弓箭手合力壓了一波,才勒馬回撤。

    一騎絕塵,馳回營地。

    *

    白馬乘風(fēng)來。

    落在司絨額心的一點雪,在化水前就被人拭去了,封暄對眼前這個人有難以形容的占有欲,他甚至不喜歡雪停在她眉心。

    “不要帶白馬上戰(zhàn)場,它是短途輕運的好手,你簡直是在為難我的馬。”司絨不客氣地拍掉他的手,看他身上這身八十斤重的戰(zhàn)甲。

    “它跟我沒受委屈。”封暄特意指了一下白凈的馬身,意思是一滴血也沒讓它濺著。

    “進(jìn)來。”司絨不想跟他多話。

    司絨轉(zhuǎn)身入了帳篷,封暄跟在她身后,他戴著頭盔,進(jìn)帳子時都要低下頭。

    木恒還在帳篷里,打頭一看,就被座黑色的山占滿了視線。

    這身重甲把封暄的身形襯得高大,完完全全堵住了帳簾,肩頭往兩邊撐開,好似戰(zhàn)地的漆夜和凝重全部被這一肩頂住。

    他一入內(nèi)便把頭盔摘下了,黑甲和他濃烈的眉眼互相映襯,神情寒削,整個人充滿鐵錚錚的攻擊性,那眼睛,撂過來就讓人不自覺腿軟。

    木恒知道這是誰了,北昭太子。

    封暄一入內(nèi)就要卸甲,這戰(zhàn)甲重,有人搭把手是最好的,他解了搭扣,剛抬起手,就見帳篷里坐著個年輕人,臉上有血污,一雙眼睛和鷹隼般銳利。

    封暄的目光往他的手臂和肩膀走了一圈,回想起山林里那些被一擊斃命的弓箭手,知道木恒的本事在哪兒了。

    嫩崽,封暄沒把他當(dāng)回事。

    “這場子不對。”封暄稍抬起手,邊說邊往司絨那看。

    司絨慢條斯理地彎身,在桌案前就著燭火擬冊子,對他的暗示熟視無睹,不過就著他的話想得深了些,說:“而且,哥哥也沒有回來,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公主不搭理他,但一旁的小兵不能不動,他不知道這位是誰,但知道那驚天動地的一箭是這人射的,想到這里,小兵立刻顛顛地上前,替太子殿下把甲卸了。

    封暄活動筋骨,時間不多,他只把結(jié)論和司絨說了:“對方只有一波猛攻的勢頭,沒有后繼。”

    “嗯?”司絨擱下筆,等墨跡干透,望向墻上掛著的地圖,“這是聲東擊西,要我們自亂陣腳,無暇他顧。”

    “你說他們想擊哪兒?”封暄穿起自個兒的外袍,束好護(hù)腕,好像是剛卸下戰(zhàn)甲又要啟程出發(fā)的模樣。

    司絨捏著冊子,從桌子后走出來,站在軍事圖跟前,手指頭點在四營的位置,頓了頓,而后一路下滑,點在四營底下一片碩大的草原,神色冷郁:“哈赤草原。”

    “你把哈赤草原的青云軍往北調(diào)了,那里還剩多少駐兵?”司絨立刻轉(zhuǎn)頭問封暄。

    “青云軍的推進(jìn)通常是以半個營地為起拔點,還有半個營。”封暄往司絨身邊走,找她的水囊,熟手地頂開水囊口,遞過去。

    “和阿悍爾駐軍加在一起,只有三萬人,不夠。”司絨哪兒有心思喝藥茶,她凝目看地圖,快速分析著軍情。

    句桑追出防御線,但是他沒有回來,是因為他知道消息南北通傳,司絨一定會帶兵到四營回防,她絕不會悶聲挨打,只要一打出防御線,句桑能發(fā)現(xiàn)的不對,司絨同樣會發(fā)現(xiàn),那么敵方“聲東擊西”的計謀就會暴露無遺。

    而句桑離開的時間越長,就說明他們遇到的敵軍越難纏,他需要支援,哈赤草原也需要支援。

    “放心,來阿悍爾之前,翼城調(diào)了五萬兵馬就扎在哈赤草原南部,”封暄點點哈赤草原南側(cè),“只要對方敢來,那就讓他們和青云軍玩一把。”

    封暄說這話時,猶如一柄出鞘的劍,寒芒剎那間涌動在這方小小的帳篷。

    木恒率先感受到這股壓制力,他感到頭皮發(fā)麻,剛要起來,迎面拋來一枚令牌,他趕忙抬手接了,便聽到司絨冷淡又果決的聲音:“木恒,傳令下去,速戰(zhàn)速決,對方?jīng)]有援兵,他們踏過了阿悍爾的防御線,那么,就永遠(yuǎn)留下來,填阿悍爾倒塌的城墻吧,犯我阿悍爾者,都要付出代價。”

    “是!”木恒的傷口發(fā)熱,那是一股被激起的戰(zhàn)意。

    “木恒。”司絨的聲音輕柔下來,她微微仰頭看阿悍爾全域圖。

    木恒攥著令牌,看她的側(cè)臉,應(yīng)一聲。

    “今日的猛攻只是對方的試探,你怕了嗎?”

    “怕個蛋!”木恒是阿悍爾最出色的神弓手,他有絕對的自信,和堅定的信仰,他什么也不怕。

    “那好,”司絨倏地回頭,“這里不是你的戰(zhàn)場,阿悍爾的弓騎兵不該縮在這山疙瘩下挨打,鐵蹄要碾碎來犯者的骨頭,長刀將貫入來犯者的胸膛,你的弓箭,還要為阿悍爾射殺敵方的將領(lǐng),木恒,等五萬雙騎歸來,你的戰(zhàn)場就是哈赤草原。”

    她的聲音踩在戰(zhàn)鼓落點的重節(jié)奏上,化作另一種兇猛的信念,頃刻間灌滿了木恒的胸口,少年人的心性勢可撼天,他心里最后一點兒猶豫不安也被蕩盡了。

    “雙騎歸來,戰(zhàn)!”

    木恒幾步上前,和司絨勾著手肘,碰了個肩,兩人相視一笑,那里有兒時的情誼,也有我們終于長大,要一道扛起阿悍爾天空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