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絨 第6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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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恒把著弩,從望山里尋找著對方潛伏的弓箭手,太暗了,媽的,連月亮都不出來,他偏頭啐了一口,把rou干咬在嘴邊,耳邊廝殺聲震天,城墻轟轟地震顫,他什么都聽不見,全神貫注地在黑夜里尋獵。 黑夜里的阿蒙山猶如一頭沉寂的獸,上面爬滿了嗜殺的蟲,大樹是他們的遮掩,他們的步兵在前方沖鋒攻墻,弓箭手居高射殺。 忽然,一點寒芒從遠處半坡上飛來,“砰”地扎在城墻上,霎時石礫飛濺,土塊稀碎順著墻沿滾落在地。 逮到你了。 木恒穩穩一壓腳,腳蹬上弦,一支長弩矢激射而出,直指寒芒飛來的方向,敵方弓箭手還沒來得及搭上第二只箭,就被穿胸而過,身子遽然飛出,砸在山石上,滾落在地再無生息。 去死吧。 最強的弓騎兵在阿悍爾,跟爺玩弓玩弩,孫子少生了一百年。 一旁的士兵體會不到木恒的成就感,倒下一個弓箭手,還有千千萬萬只黑蟲從山坡上下來,這一段沒有河谷作為天然阻隔帶,這些黑蟲迅速地下山穿過平地,想要侵蝕阿悍爾的城墻。 士兵們配合緊密,多發弩、投石機、弓箭全用上了,但敵方人實在太多,他們沒有攻城床械,簡直在用人海戰術以最粗暴原始的方式猛攻城墻。 “攻勢太猛了!我看起碼有兩萬人!” “兩萬?你說的是對面的前鋒吧,這攻勢后面起碼還有上萬人?!?/br> 只要把城墻撞開一道突破口,他們就能如潮水涌入,頃刻間淹沒踏平四營。 所以,要死守?。?/br> “報————” 遠處的傳訊兵氣喘吁吁地來,跑得頭盔都掉了:“東南角的城門快被沖破了!!” “填石堆土!不要出入口了!把城門封死!”木恒猶豫一瞬,就果斷地下了命令。 可是這樣,已經出去的人也回不來了,句桑王子沒回來呢,可是在阿悍爾,軍令就是天,傳訊兵不敢耽擱,立刻掉轉馬頭往回跑,默念著:阿悍爾天神保佑,援軍快來吧。 馬蹄聲由近及遠地散在了混亂的防御線上。 * 在那馬蹄聲逐漸消散的尾音里,另一串驚天的馬蹄聲炸響在四營營地外! 哨塔上的士兵緊張地看向馬蹄聲來處,漆黑的夜色在風里震顫,遞來了阿悍爾雄鷹的力量。 士兵眼睛亮,一下子就看到了為首的雙人馬,激動地抬高手勢,命人抬起營地大門:“公主,是公主……” 阿悍爾天神的子女。 這是他們信仰的來源。 為首的白馬就像閃電,悍然地撕開了夜的一角,封暄在進營后就下馬,往司絨口中再塞了一顆糖丸,他知道司絨是來做什么的,他要把臺子給司絨撐起來。 在漆黑的雪夜里,阿悍爾四營火光點點,營地里不斷有傷兵被抬進來,然后再替補上去,一輪一輪地撐著薄弱的防御線。 士兵們停下來,他們有的頭上包裹紗布,有的用馬刀拄著瘸腿,有的肩膀上扎著箭矢還沒拔下來,他們看著仿佛從天而降的公主,有片刻奇異的寂靜。 司絨拉下兜帽,辮發在風中側掃,鋒利的眉眼被火光照亮,這一刻,它脫離了“美色”的形容,成為“力量”的代表。 她神情堅毅,夜風和雪霧凝成她眼里倒映的煞氣。 她什么也沒說,緩緩地抬起手,握拳,往左胸輕一擊。 ——和你們同在。 闃無人聲里,驟然爆發出震天的呼聲。 “阿悍爾!阿悍爾!” 這高呼聲蓋過了前線的廝殺聲,躁動的士兵們沉靜下來,動搖的軍心在呼聲里慢慢穩定,對軍隊來說,士氣尤其重要。 木恒紅著眼睛,囫圇地咬了幾口rou干,生硬地吞下去,又一弩射翻了對面的弓箭手。 阿悍爾人的信仰純粹而不可動搖,從神祇信仰演變到對統治者的信仰,他們敬愛從青靈湖畔誕生的阿悍爾天神,相信每一代大汗都是天神的血脈傳承,這種信仰極度專一,且不齒背叛,是阿悍爾不可分裂凝聚力的來源。 司絨就是句桑,句桑就是赤睦大汗,赤睦大汗就是他們每個人足下的土地,穹頂的藍天。 城墻是很弱! 但是阿悍爾很強! 封暄在這里看到了另一個司絨,他沒有見過的司絨,他靜靜地看了會兒,耳畔響起了熟悉的哨聲。 封暄看向南邊,黑蒙的暮色里,出現了一點火影,火影越來越近,往后拉出了綿長蜿蜒的火龍,他轉了一圈護腕,對稚山作出口型:援軍。 稚山知道司絨喊不了,他策馬往前,進入那圈明亮的火光里,高聲吼著:“援軍到了?。 ?/br> 這一把火添上去,高漲起來的士氣霎時又壯大了一圈。 守墻的士兵齊齊地吼了一聲,拼了! 然而就在這時,震耳欲聾的廝殺聲里,似乎傳來了極其輕微的一聲“嗡嗡”,木恒五感出眾,立刻暴吼一聲:“退!” 隨著這聲暴吼,城墻上的士兵都往兩邊階梯跑,腳下不斷震顫的墻體抖得更厲害,本來就不穩固的城墻開始簌簌地往下滾落碎石,木恒跑得飛快,但這墻抖得太厲害了,人就像踩在拋動起伏的浪潮上一般,身旁的小兵被帶得跌倒,木恒一把拽起人,扛在背上,三兩步往下奔。 在他身后,墻體搖搖晃晃,正在被人強攻。 原來是敵方匍匐在地,偽裝著緩慢逼近了城墻,木恒的眼光凝聚在遠方山坡,沒有看到腳下。 伴隨驚天動地的一聲“轟——” 墻是很弱!! 可墻真塌了?。?! 司絨翻身下馬,營地里可以望見城墻上的火光,風里來往的都是血腥和傷藥味,她沒有上過前線,這仿佛在跟死神爭搶領地,只有你死我活,沒有中間地帶。 她靜立在風中,看到猛然倒塌的一角火光,消息還沒遞來,但所有人都從那朝天空騰起的黃色塵煙里看出來了。 ——城墻塌了。 風靜下來,高呼聲戛然而止。 他們剛剛漲起的士氣被勒住了氣口,人人臉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們居然,這么容易就被攻破了。 司絨立在光影中,凝視那團黃煙,嘎嘣一下咬碎了嘴里的糖丸。 她作出了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決策:“塌了正好,原守軍弓\弩掩護,打散敵軍攻勢,黑騎整裝沖鋒,給青云軍開路。” 一切的失敗都不是失敗,是為之后的勝利鋪路,城墻若在,有守成平穩的打法;城墻塌了,有猛烈回攻的打法。 司絨必須在此刻迅速拉起四營的士氣,這關系到馳援的兩百重騎的沖鋒力,也關系到已經到達的青云軍步兵的士氣。 “怕什么,塌的是墻,立起來的是阿悍爾的英雄們。” 司絨咬著糖丸,一層薄薄的蜜化開,藥味兒充斥口腔,在傷兵和傳訊兵的注視下,她的聲音是嘶啞的,神情是平靜的,卻說著最張狂的話。 “現在,該讓他們見識見識阿悍爾弓騎兵的厲害了,碾碎他們?!?/br> 四營上空,士氣完全被點燃,火光沖天,怒氣沖天,沖勁兒直嘯夜空。 他們不是被攻破了,他們是要轉守為攻,憋了一晚上,悶挨了一晚上打,也該輪到阿悍爾拔刀了! 有人與司絨同時作出了一樣的決策。 封暄從司絨身后拉過韁繩,翻身上馬,往旁伸手:“弓來。” 九山吃力地拋上九張弓,封暄身騎白馬沖入高漲的士氣里,迅速搭弓,渾凝滯澀的拉弦聲在風里揉散開,緊接著一道爆裂般的聲響,銀色的游光勢不可擋,刺破沉悶的夜色,猛地扎入了坍塌的城墻左側。 “砰!” 封暄力道大,判斷力驚人,瞄準的是坍塌城墻左側搖搖欲墜的部分,這道力一點兒沒浪費,從墻體薄弱處進入,巨大的沖擊力把左側的城墻瞬間轟塌。 徹徹底底把那道缺口打開了! 底下的敵軍正要沖入,就被頭頂再次砸落的石塊土塊打了個措手不及,抬頭迎面又是守軍密集的箭雨! 稚山策馬離得最近,這聲兒剌得他耳朵疼,不過他馬上就知道為什么封暄和司絨要帶重騎來了。他們帶來的不僅是重騎,還是阿悍爾最引以為豪的驕傲,是他們士氣的黏合者。 黑甲黑馬的重騎兵像憤怒的潮水,跟著這一箭的力道往前沖鋒,跺得土地震起灰塵,那驚天動地的力量讓人鼻子泛酸。 沉默無聲的青云軍迅速跟上,在黑色怒潮后邊形成了源源不絕的后繼力量。 敵軍的腦袋還沒能穿過坍塌的城墻,就先被重騎踏翻了。 夜涼逼人,每個人的胸口都很熱。 * “你聽到了嗎?”句桑趴在巨大的巖石上,他聽見風里傳來了重騎的聲音。 “沒有?!毙”裁匆矝]聽到,他緊張地趴在句桑身邊,朔風貼著頭頂刮嘯而過,一旁的老樹被壓低了腰,那簌簌的枝條正好成為他們的掩護。 老樹底下還藏著一個重傷的黑武,他咬著牙靠坐在樹干上:“是黑騎的聲音。” 阿悍爾內部把弓騎兵分為黑騎和白騎。 黑騎是重騎,從人到馬全副鎧甲武裝,就是一堵可以平地推進的墻,通常配合戰術群體進攻,可以互相形成陣型; 白騎是輕騎,穿單面甲,以攻代防,速度更快,單體殺傷力更強,可以作為突襲隊,也可以側方包夾。 黑武就是黑騎,他在定風關割下的敵人頭顱讓小兵們羨慕又佩服,在那里連重傷都沒有受過,那場仗讓他以為阿悍爾所向無敵,他也所向無敵,然而今夜他敗了,他的前鋒隊都是精銳,被敵人當狗一樣誘捕圍剿,兩千人里活不到二十個。 如果不是句桑,就是真正的全軍覆沒。 這是他從未經歷過的慘敗,這讓他迅速頹喪下來。 句桑把雙手搭在太陽xue,合攏起來,仔細地看平原上亮起的火光,嚴謹地推斷敵人的數量。 他往后看了眼,又輕輕地爬下石頭,和黑武一起縮在樹下坐著:“是黑騎的聲音,沒有錯,你也是黑騎,不要被一場失敗打倒?!?/br> “我不是合格的黑騎,我害死了一支前鋒隊,我太……太廢了?!焙谖湔褡鞑黄饋?,他今年剛剛十九歲,是最容易得意也最容易頹廢的年紀,他的頹廢里還藏著另一種失落。 “打仗就會有失誤,就會有傷亡,我也做過錯誤的決策,因此失去了最好的伙伴。”句桑望著濃稠的夜色,他提起自己的失敗,已經能從容地面對。 “你是句桑王子,你犯的錯很少,那些和你的戰功相比什么也算不上。”黑武認為這不能相提并論。 “你錯了,我是在錯誤里成長起來的,司絨說,”句桑提到meimei,神情就顯得更溫和,“人之所以對眼前的錯誤耿耿于懷,那是因為還不知道未來會犯更多錯。” 這是什么亂七八糟的安慰,黑武十分郁悶,而且提到司絨,他就更失落了,他低垂著頭,摁著自己腰間的傷口,想要落淚。 “我在戰場上領會到了她要表達的意思,人可以被一個錯誤打倒一次,但要把它變成自己的鱗片,把缺陷補完整,在不斷犯錯的過程里武裝自己,”句桑嗅了嗅風里的味道,掏出磨箭石,磨著箭頭,認真地說,“所以黑武,站起來往前看,打得多了你就會發現,你還會犯更多錯。” “……”黑武竟然被反向鼓勵到了。 “司絨回來了,所以你想打場漂亮的,對吧?”句桑轉頭看他,突然點破他今夜冒進的原因,說,“那你可要快點振作起來,她帶來了黑騎,我們很快就要碰面了?!?/br> 黑武難得紅了臉。 句桑重新趴在巨石上,靜默地看底下平原上密密麻麻,緩慢前進的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