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擎著酒盞，遙遙朝裴衡行禮：“臣弟方才只是在想，皇兄定親的大雁可曾備下了？”

    黑眸浸染揶揄，裴晏笑得溫和，“臣弟不才，然于騎射上，卻精通一二。皇兄若需要，臣弟可……”

    “——裴晏！”沈鸞厲聲呵斥。

    自裴衡腳傷后，他再也未碰過弓箭半分。

    皇后怕他見了傷心，勒令所有宮人都不許在裴衡提及騎射相關(guān)。

    裴晏如今大剌剌提出，不外乎是在裴衡傷口上撒鹽。

    沈鸞怒目而視：“五皇子醉了。”

    她抬袖，若非此時(shí)身在東宮，并非蓬萊殿，她定要將人趕出去。

    “來人，送五皇子回明蕊殿……”

    “卿卿。”

    裴衡揉著眉心，好聲好氣：“五弟只是吃多了酒，并未有心。”

    他眉眼低低，“且他說的，也并非不是實(shí)話。定親本就需要獵得大雁一只，當(dāng)作聘禮的。”

    只可惜他自受傷后，再也未碰過弓箭半分。

    “這有何難？”沈鸞撇撇嘴，笑望向裴衡，“我教阿衡便是。”

    .

    觀德殿外。

    知曉沈鸞和裴衡今日要來，宮人早早灑掃臺階上的積雪，垂手侍立在廊檐下。

    恰逢今日天晴，林間白雪如玉掛，映著日光。

    茯苓和綠萼亦步亦趨，跟在沈鸞身后。

    綠萼憂心忡忡：“這天冷，郡主也不怕凍著了。”

    話猶未了，又盯著沈鸞身上的鳧靨裘看，“這鳧靨裘雖好，只是到底不擋風(fēng)，郡主若是……”

    沈鸞雙手捂住耳朵，急急加快腳步往前趕。

    茯苓看一眼綠萼，笑著搖頭：“你再說，郡主都被你氣走了。”

    綠萼無奈：“若是吹著了風(fēng)，夜里又該喊頭疼了。”

    話落，又趕忙抬腳追上沈鸞，只暗暗在心底埋怨裴晏昨日的多言。

    說什么不好，偏要招惹沈鸞。

    若非秋狝，往日皇子公主練習(xí)騎射，皆在觀德殿。

    上回三箭射中靶心，沈鸞只當(dāng)自己運(yùn)道好。

    昨日夸下海口，回宮后惴惴不安一夜。

    擔(dān)心自己技不如人，又懊惱自己往日不該疏于練習(xí)，叫那裴晏看輕自己。

    翻來覆去半宿，直至夜半三更，終閉眼睡去。

    雪過天霽，日光融融。

    沈鸞手握龍虎弓，箭矢在手，習(xí)慣性輕敲弓身。

    風(fēng)聲鶴唳，觀德殿只有茯苓和綠萼兩人，不擔(dān)心叫他人看了笑話。

    沈鸞屏氣凝神。

    箭矢對準(zhǔn)靶心，抬臂拉弓。

    朔風(fēng)凜冽，箭矢自弓弦上飛速離開，直直穿過疾風(fēng)。

    只聽“咻”一聲，最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在靶心上。

    沈鸞放下龍虎弓，頗有幾分驚奇望向自己雙手。

    不可思議眨眨眼。

    “卿卿的箭術(shù)，果真名不虛傳。”

    倏然，宮門傳來一聲笑。

    來福推著裴衡，慢悠悠朝沈鸞走來，打千兒請

    安：“奴才見過郡主。”

    茯苓和綠萼站在沈鸞身后，也朝裴衡福身請安。

    裴衡抬手：“免禮。”

    他今日特意換了月白圓領(lǐng)箭袖，來福躬身，雙手呈上靈寶弓。

    這弓箭還是裴衡未出事那會(huì)，皇帝賞給裴衡的。

    沈鸞笑盈盈：“阿衡，我教你！”

    坐于輪椅上，到底比站著辛苦些許。

    沈鸞俯身，回憶自己方才射箭的要領(lǐng)。

    “抬臂拉弓，眼睛不要一直盯著靶心……”

    低著頭，沈鸞輕聲呢喃。

    眼前忽的一陣恍惚，好似很久之前，也有人這般在自己耳邊說過。

    視野漸漸模糊，沈鸞看見觀德殿的綠瓦檐角，看見檐角下系著的鐵馬，亦看見被宮墻切割成好幾塊的天空。

    “抬臂，身子站直……”

    那聲音由遠(yuǎn)及近，好似自己在哪聽過。

    沈鸞凝神細(xì)聽，卻怎么也捕捉不到聲音的主人。

    “卿卿。”

    許久未聽見沈鸞的下文，裴衡狐疑轉(zhuǎn)眸，漂亮的眸子輕望向沈鸞：“可是身子不適，怎的臉色這般凝重？”

    沈鸞驟然回神。

    那道籠于耳邊的聲音終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裴衡一雙溫和仁善的眸子。

    沈鸞搖搖頭，只道：“是我方才走神了，勞累阿衡掛心。”

    裴衡笑望她一眼：“從小到大，你叫我掛心的還少嗎？也不差這一回了。”

    沈鸞別過臉，不服氣。

    觀德殿隱隱傳來笑聲。

    裴晏立于樹影下，指甲快要掐入掌心rou中。

    宮墻綠瓦，這觀德殿，他以前也沒少踏足。

    彼時(shí)長安郡主在騎射上一竅不通，倒是在穿著上下了功夫。一身金百蝶穿花箭袖，手握御賜的龍骨弓。

    騎射場上黃塵滿天，沈鸞連連咳嗽好幾聲，嗆得她雙眉緊皺。

    然看見裴晏身影時(shí)，沈鸞一雙眼睛又再次亮起。

    雙眸熠熠，好似天地萬物只剩下一個(gè)裴晏。

    “阿珩，你教我拉弓好不好？若是你教我，我定好好學(xué)！”

    “阿珩，我今日射中靶子了！”

    “阿珩，我何時(shí)才能如你這般，箭箭射中靶心？”

    “阿珩，古來婚娶定親，需獵得大雁一只，阿珩能不能……”

    “咻”的一聲。

    凌厲的箭聲毫不留情刺穿了裴晏所有的回憶。

    他看見沈鸞穿一身海棠紅盤金圓領(lǐng)箭袖，俯身垂首，望向裴衡一雙眸子只剩旖旎繾綣。

    她弓著身，小心翼翼教裴衡抬臂拉弓。又深怕弓弦鋒利，扎傷裴衡。

    裴晏以前如何教的沈鸞，她如今就怎么教的裴衡。

    “阿衡，手是放在這一處的。”

    終歸是女子，纖纖素手無意碰到裴衡，沈鸞雙頰飛快泛起紅暈，極快極快縮回手。

    面露羞赧。

    對上裴衡目光，沈鸞窘迫移開視線，眼睫眨得飛快。

    又怕自己不盡心，偷偷拿眼去瞧裴衡姿勢對錯(cuò)與否。

    含情脈脈，深情款款。

    猶如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璧人。

    裴晏隱在陰影中，忽的痛恨自己眼力極佳。

    ……

    寒冬刺骨，通向觀德殿的臺階，今日卻屢屢有人造訪。

    長裙曳地，裴儀披著一身狐貍紗大紅斗篷，自夾道款步行來。

    裴晏閃身躲開。

    裴儀似有所發(fā)覺，忽而抬頭，卻只見北風(fēng)驟急，蕭瑟一片。

    眼前無人，只有她和紫蘇一行宮人的身影。

    “紫蘇。”裴儀駐足，左右張望，一雙柳眉輕輕蹙著，“你剛才……有沒有看見什么人影？”

    紫蘇仔細(xì)攙扶著裴儀，聞言只是一笑：“這大冬日的，哪來什么人？”

    目光移至裴儀懷中抱著的異瞳波斯貓，紫蘇戰(zhàn)戰(zhàn)兢兢：“公主，這貓兒要不交給宮人吧，省得抓傷了您。”

    這波斯貓是方才來觀德殿的路上，裴儀在路上偶然瞧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