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2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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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詳細(xì)說說吧。”朱聿恒一向主管三大營等軍政要務(wù),后來又忙于遷都之事,與戶部接觸不多,對這些民間商號更是知之甚少。 但卓晏在坊間雖混得如魚得水,卻是不管俗務(wù)的,其實了解也不深:“這個永泰號好像是近兩年忽然冒出來的,海外貿(mào)易較多,在咱們本朝分號倒也不少,聽說從順天到云南、從應(yīng)天到烏斯藏,大江南北都有他家店鋪的。再說海上貿(mào)易銀子跟水似的流進(jìn)來,所以一群商人還推舉他家發(fā)了個存銀票證,江南這邊各處都愛用這銀票,比寶……” 說到這里,他吐吐舌頭,趕緊打住了。 但朱聿恒又何嘗不知道他的意思。他家的銀票可以各處通兌,比如今瘋狂貶值的寶鈔可要好用多了。 “拿幾張我看看。” 卓晏隨身正帶著兩張,其中有一張正是十兩銀票,紙張厚實挺括,四面花欄印著雷云紋,中間是“憑此票至永泰號抵銀十兩”的字樣。 朱聿恒問:“這看起來也尋常,豈不是很好偽造?” “不不,殿下請看。”卓晏將紙舉起,對著窗外朦朧天色,依稀可以看到這張紙上,出現(xiàn)了“永泰”二個大字印記。 “聽說這是唯有永泰號才能造得出的紙,他們以某種手法控制紙漿密度,可以讓銀票對著光的時候,看到上面的隱記。這紙張,別家造不出來。還有就是據(jù)說銀票的花紋也對應(yīng)暗記,暗記還會按月輪換,所以鋪面的各個掌柜一看就知道真假的。” 朱聿恒將銀票擱在桌上,又問:“杭州府應(yīng)允他們,幫助尋人了?” “是,各地漕運不濟(jì)時,常托賴于他們,畢竟他家船隊龐大,貨物輪轉(zhuǎn)最便利了。是以官府也遣人到靈隱搜山了,不過呢……他們發(fā)現(xiàn)當(dāng)日是神機(jī)營在那邊行動,就不敢再認(rèn)真了,只在那兒虛應(yīng)了一下故事。” “也就是說……”朱聿恒緩緩問,“這群海客,企圖給朝廷施壓?” 卓晏忙道:“這……應(yīng)該不敢吧?只是,對方好像也因此而探到了神機(jī)營的行蹤,進(jìn)而追蹤到了放生池。” “他們在海外橫行無忌,在我朝的土地上,想自由來去可沒這么容易。”朱聿恒說著,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向外走去,“杭之。” 韋杭之大步跟上,等他示下。 一行人出了桂香閣,便即出了樂賞園。 “昨晚清河坊,你們那場喧嘩,可是因為那個司鷲出現(xiàn)了?” “是,司鷲企圖接近阿南姑娘。屬下按照殿下吩咐,假裝讓他逃脫,跟蹤到了他們的落腳處,還拿到了這個。”說到這兒,韋杭之從懷中取出一個用布包好的小東西,呈到他面前,“這是在逃竄途中,司鷲抽空射入一間舊廟磚縫間的。屬下猜測,這必定是他們傳遞消息的方法,只是,尚不知如何打開。” 布包散開,里面是一顆表面凹凸不平的鐵彈丸。 朱聿恒以三指捻住這顆彈丸,舉到眼前看了看。 冰涼的觸感,讓他這習(xí)慣了拆解岐中易的手指,倒生出一種親切熟悉來:“這彈丸,可以打開?” “是,拙巧閣的人看過了,說應(yīng)該是中空的,里面藏有東西。只是這東西設(shè)計精巧,目前誰也不知道如何解鎖,因此束手無策。” 朱聿恒翻身上馬,思忖著將這顆彈丸在指尖上轉(zhuǎn)了兩圈,從食指上滾過,旋到了掌心中。 然后,他略略怔了一下,低頭看向自己握著彈丸手中—— 究竟是什么時候,他養(yǎng)成了這樣的習(xí)慣,與阿南一樣,喜歡將東西掌控在指尖與掌心,像逗弄小獸一般玩弄。 他將手中的彈丸收入袖中,沉默思忖片刻。 神機(jī)營蹤跡既已泄露,海客們也在千方百計聯(lián)絡(luò)阿南,看來,他不得不去會一會那個公子了。 一夜雷雨初收,晨曦霧靄之中,西湖越顯云水氤氳,煙波迷蒙。 在被禁絕靠近的三潭印月一帶,卻有一葉輕舟劃開琉璃水面,向著放生池飛速駛?cè)ァ?/br> 放生池外圍列的船依次散開,碼頭臺階上,諸葛嘉正靜待著。 輕舟靠在青石臺階上,船身輕微一震。 諸葛嘉立即上前一步,抬手以備攙扶站在船頭的朱聿恒。 朱聿恒卻早已踏上臺階,只抬手接過他手中的披風(fēng),一面沿著石板路向內(nèi)大步走去,一面問:“那人呢?” “在天風(fēng)閣,就是放生池正中間。”諸葛嘉說。 朱聿恒抬眼看去。放生池一圈堤岸不過丈余寬,里面圍出一個小湖,便成了“湖中湖”。四條九曲橋從放生池的四個方向往中間延伸,在最中間,二三十丈方圓的一塊地方,錯落地陳設(shè)著亭臺樓閣,小院花圃。 雖在花木掩映中,但依然可以看到,幽微天光下,有不少守衛(wèi)走動的影跡,影影綽綽。 朱聿恒拉上斗篷的帽兜,將自己的面容隱藏在陰影之中:“那人的兩個侍衛(wèi),審過了?” 諸葛嘉遞上案卷道:“審過了,他們是杭州坊間拳腳精熟的練家子,只是因為熟悉杭州事務(wù),所以被臨時聘來的,其實并不知道主家是什么身份。” 朱聿恒接過送上的簽押文頁看著,一面問諸葛嘉:“他交代什么了?” “他只說自己是尋常海客,不明白自己為何被捉拿。提督大人可是要親自審問?” “不必,還是你來吧。”朱聿恒略一沉吟,說道,“你也不用著急,找個由頭細(xì)細(xì)審訊他,將他過去的一切都磨出來。最重要的,是將他羈押在這里,越久越好。” “是,審足三年兩載都沒問題。”身為下屬,諸葛嘉又最喜歡做惡人,自然包攬下來。 朱聿恒點點頭,看向簽押文頁的畫押處。 那里寫著的,是清拔飄逸的“竺星河”三字。 原來他叫竺星河。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她是南方,而他是南天璀璨的星河。 朱聿恒盯著“竺星河”看了須臾,緩緩道:“既然對方敢去官府要人,想必是要討一個理由。那么此次審訊,便著重問一問,他與四月初宮中那一場大火,是否有關(guān)吧。” 諸葛嘉心下詫異,一個海客與三大殿的大火,能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但皇太孫既然這樣說了,他便也恭謹(jǐn)應(yīng)了。 “諸葛提督,這位是誰?”碼頭邊一個身材魁偉的男人,見諸葛嘉帶著朱聿恒看過來,便出聲詢問。 這男人身材高大,肌rou賁張,幾步跨過來,站在面前跟鐵塔似的。 “這是我們提督大人。”諸葛嘉語焉不詳?shù)亟榻B道,又指著那大個子,“這是拙巧閣主的左膀右臂,副使畢陽輝。” 拙巧閣。 朱聿恒知道他們與官府多有合作,甚至阿南還與他們一起研制過那柄會炸膛的小火銃,便略一點頭:“勞煩。” 畢陽輝笑道:“應(yīng)該的。畢竟我也想會會阿南的公子,看看是什么三頭六臂。” 卓晏最多話,問他:“畢先生也在阿南姑娘那邊吃過虧嗎?” 畢陽輝的臉色別扭起來:“胡說!我怎么會在那娘們手上吃虧? 卓晏忍不住笑了,湊到諸葛嘉耳邊問:“嘉嘉,看他這樣子,是被狠揍過幾頓吧?” 諸葛嘉面無表情地飛他一個眼刀,示意他閉嘴。 畢竟在場所有人,除了卓晏之外,誰沒被阿南揍過呢? 朱聿恒問:“既然對方已知道此處,前來試探,你們是否能守住?” “如今這水上水下,都是重重機(jī)關(guān),請?zhí)岫酱笕朔判摹!敝T葛嘉道,“他們要是敢來,正好圍點打援,來一個,抓一個。” 朱聿恒望著面前蒙著晨霧、平靜得完全看不出有什么機(jī)關(guān)設(shè)置的放生池,問:“要是,阿南來了呢?” 諸葛嘉眸光微斂,那過分柔媚的五官,染上一層狠戾:“屬下定讓她有來無回。” 卓晏嘴角一抽,小心翼翼地觀察朱聿恒的臉色,見他面無表情,才略微放下心來。 “說得好!我們這天羅地網(wǎng),她一個娘們能干什么?”畢陽輝拍手附和道,“而且,我們閣主已經(jīng)接到訊息,定能盡快趕到。傅閣主能廢了她手腳一次,還不能廢第二次?” 西湖的波光,在朱聿恒睫毛上輕微一顫。 原來她手腳的傷,竟是這樣來的。 回想阿南每時每刻都懶洋洋癱在椅子上的模樣,他對這第一次聽到的“傅閣主”,心頭無由掠過一絲不快。 但最終,他只是垂下雙眼,任由晨風(fēng)將面前波光吹得紊亂。 九曲橋已經(jīng)到了盡頭,橋頭便是天風(fēng)閣。 卓晏與竺星河在靈隱打過照面,便機(jī)靈地停下了腳步,不再跟去。 朱聿恒看完了卷宗,將它還給諸葛嘉,問:“這個竺星河,既能統(tǒng)御阿南,想必有獨到之處?” 諸葛嘉這兩日顯然也正在研究這個,答道:“聽說他在海上勢力煊赫,還掃蕩了婆羅洲附近所有海賊匪盜,但回歸我朝后,似乎處世十分低調(diào),有事也都是手下人出手——比如阿南,就是他手上最鋒利的一把刀。” “然則,他這次在靈隱祈福,身邊的侍從是臨時在杭州聘請的?” 諸葛嘉也覺得奇怪,正在沉吟,畢陽輝插嘴道:“誰知道這老狐貍在想什么,他一貫詭計多端,其中肯定有詐。” 朱聿恒將抓捕公子當(dāng)日情形略想了想,又問:“竺星河也會機(jī)關(guān)陣法?” “不算吧,是那娘們擅長設(shè)陣,這男的擅長破陣,什么時候他們打一架才好看呢。” 畢陽輝這個粗人,在殿下面前一口一個娘們,讓諸葛嘉不由得皺眉,正要開口阻止,卻聽朱聿恒問:“我聽說竺星河有一套‘五行決’?” “對,就是他的那一套什么算法,能將天下萬物以五五解析,據(jù)說無往不勝。” “若拿五行決來分析山川地勢,是否可行?” 畢陽輝道:“應(yīng)該吧,不然他怎么打下那么大一片海域?” 見他也是一知半解,朱聿恒便也不再問。 九曲橋邊,荷葉挨挨擠擠,柳風(fēng)暗送清涼。臨水欄桿邊有人在晨光中盤膝靜坐,面對著滿眼湖光山色,整個人便如入畫般,雅致深遠(yuǎn)。 “竺星河,到閣中問話。”見朱聿恒一行人到來,守衛(wèi)官差遠(yuǎn)遠(yuǎn)喊道。 在粼粼波光之前,竺星河抬起頭來,遠(yuǎn)遠(yuǎn)望了斗篷遮掩下的朱聿恒一眼,輕抿雙唇。 朱聿恒不言不語,此時尚未大亮的黎明與斗篷的兜帽將他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無從窺探。 竺星河動作緩慢地站起身,他們才看見他是赤腳的。他還穿著那套在靈隱的素服,衣擺垂下遮住了他的腳踝,卻未遮住系在他腳上的銀絲。而他的一雙手腕在轉(zhuǎn)側(cè)之間,也偶爾有銀白的光線在燈光下閃爍,像蛛絲一樣纏系著他的四肢與頸項。 朱聿恒瞥了身旁的諸葛嘉一眼,以示詢問。 諸葛嘉解釋道:“這是拙巧閣主親自制作的‘牽絲’,用精鋼制成,刀斧難斷,細(xì)韌無比。他小心遲緩行動的話,自地下延伸出的牽絲亦能隨之緩慢延展,不傷及肌膚。若是稍有激烈動作,輕則被刮去一層皮rou,重則,直接削掉整條手足和頭顱。” 韋杭之聽得有些不適,低聲問:“他都已是階下囚了,有這必要嗎?” “你又不是沒見識過抓捕他的場面。”諸葛嘉冷笑道,“別被他現(xiàn)在的樣子騙了,老虎趴著休息的時候,也像一只貓。” 第32章 星漢璀璨(2) 竺星河在牽絲的制約下動作克制輕緩,倒另有一種優(yōu)雅從容。他緩緩步入天風(fēng)閣,站在檐下看著他們,目光平靜,就像一個主人在庭前迎接自己的客人。 朱聿恒不愿與他打照面,只在屏風(fēng)后坐下,示意諸葛嘉。 諸葛嘉在屏風(fēng)側(cè)面的案前坐下,將卷宗重重按在桌上,問:“竺星河,你從何處來,為何要在我大明疆域盤桓?” 竺星河的目光,在屏風(fēng)后朱聿恒的身影上停了片刻,才緩緩道:“我本是華夏后裔,先祖在宋亡之后漂泊海外。直到三寶太監(jiān)下西洋,我們聽到了故鄉(xiāng)的消息,才循訊回歸故國。我等通過廣東市舶司進(jìn)入的,有檔案有文書,在各地行商也是遵章守紀(jì),不知犯了何罪,竟將我囚困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