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 第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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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嘉問:“你既是大宋末裔,那么先祖在海外哪個異邦居住,共有多少人?” “先祖共有數百人,移居忽魯謨斯,至今有一百五十余年了?!?/br> 諸葛嘉駁斥道:“忽魯謨斯與天方相接,距我朝十分遙遠。本朝太、祖重開日月新天之后,宋朝遺民有陸續自爪哇、蘇祿、蘇門答臘歸國的,但來自忽魯謨斯的,卻少之又少。你們百來人海渡而去,又不足以在那邊割地為王,如何能在彼方地域上繁衍生息一百五十年、六七代人,卻維持如此純正的血脈與文化,連口音都與千萬里之外的故土一樣發展變化,完全聽不出任何差異?” 竺星河身形未動,只雙眉輕揚問:“閣下是神機營提督諸葛嘉吧?如此威勢,卻只能俯首聽命于屏風后之人,不知那位又是什么來歷?” 諸葛嘉冷冷道:“候審之人,有何資格臆測貴人身份?” “你又焉知我在海外不是貴人?婆羅洲一帶海商眾多,我往來于其間,為出海的華夏子民蕩平萬頃海域,三寶太監船隊亦曾托賴我手下船隊護航。我既非荒鄙海民,在海外時便學習如今的華夏文化與口音,有何稀奇?” 這番話無懈可擊,諸葛嘉一時語塞。 朱聿恒隱在屏風之后,輕咳一聲。 諸葛嘉會意,喝道:“竺星河,你為何要潛入宮中縱火?” 竺星河雙眉微揚,說道:“不知諸葛提督此話從何說起,我一介布衣,如何潛入宮中,還能縱火?” “四月初,你到順天所為何事?” “與我同歸的一個??褪肿阌袀?,我送她北上求醫?!?/br> “你在順天呆了多久,初八那日,你身在何處?” 竺星河不疾不徐,說道:“三月底去,四月初五我便因急事離開了順天去往濟南?!?/br> “留在順天醫治的那個??停悄闶裁慈??” 竺星河沉吟片刻,終究沒能給他們的關系找到一個最準確的形容,只說:“她是幫我管事的?!?/br> “管什么事?” “船隊事務繁忙,我一人分身乏術,而她自小在海上長大,熟稔海上事務,因此也算是我的幫手?!?/br> 諸葛嘉將廣東市舶司的卷宗拋在桌上,道:“據我所知,與你同去應天的這個司南,是個女人。她幫你做事,如何服眾?” 見他已經調查過阿南的底細,竺星河也不再遮掩,自若道:“在本朝疆域可能罕見,但在海上早有女船王,甚至有些小國便由女王統治,何奇之有?” 朱聿恒在屏風后聽著,眼前似出現了阿南駕領船隊在浩瀚大洋之上前行的場景。 海天一色的碧藍之中,她衣衫如火,黑發如瀑,必定又是一種動人心魄的情形。 正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sao動,有急奔而來的腳步聲,打破了此時屋內的審訊。 諸葛嘉微皺眉頭,向外看去,只見韋杭之大步走近,徑自向著屏風后的朱聿恒而去。 韋杭之附在朱聿恒耳邊,低低說道:“窺探此間的刺客,來了。” 朱聿恒不動聲色地掃了竺星河一眼,站起身向外走去。 諸葛嘉情知有事,立即也跟了出去。 此時放生池外的堤岸上,畢陽輝正抱臂笑嘻嘻看著水底。 朱聿恒踏上青石砌成的堤岸一看,下面那清澈的水中,正翻滾著沸騰也似的血水,隨即,破碎的水草和發絲一縷縷浮起,血水中冒出一串水泡和泥漿來。 “喲呵,就這還不冒頭,我敬你是條漢子?!碑呹栞x蹲在岸上,沖著下面打了個唿哨,笑道,“出來吧,再不出來就把你絞得稀碎!” 卓晏看著那些翻涌的血水,腳都軟了,扒著諸葛嘉的手臂問:“嘉嘉,這……這是什么?剛剛這水下不是還什么都沒有嗎?” “誰說什么也沒有?”諸葛嘉拍開他的手,冷冷道,“這是拙巧閣設下的鎖網陣,已經鎖死了放生池周圍這一圈水域。別說是人了,就算是一條魚、一只螃蟹,也不可能鉆得進來!” 卓晏咋舌:“什么陣啊,殺人連看都看不見?” “你沒見過的多著呢?!碑呹栞x盯著水面,眼看水下那人堅持不住了,他得意一笑,伸出手指勾了勾,“來了來了,出來呀……” 只見水下冒出一條身影,一出水便嚇得卓晏跳了起來。那人遍身血水淋漓,身上衣服已被絞成碎布,破衣下的肌膚也是遍體鱗傷,徹底看不出面目。 朱聿恒盯著那遭過魚鱗剮般的肌體,心中忽然想,要是阿南侵入這里,是不是,也會遭遇這般慘狀? 但那人雖然傷重,卻是強悍無比,一手搭上堤岸的條石,便要縱身從那水陣中躍出。 “他……他上來了!”卓晏指著那人的手,失聲叫出來。 話音未落,旁邊拿著勾鐮的士兵已經涌上前,勾住他的鎖骨與腰身,就要將他從水中提出。 誰知那人力氣極大,全身鮮血卻似激發了他的狂性,反手抓住勾鐮一揮一拍,震怒大吼,仿佛全未感覺到自己身上肌rou被撕裂的疼痛。 幾個持勾鐮的士兵,全都被震飛出去,摔入了內湖之中。 這放生池上堤岸細長狹小,諸葛嘉無法布陣,見對方如此悍勇,只能搶在朱聿恒面前,拔出腰間佩刀,斜指對手。 韋杭之則比他更快了一步,早已警覺地護住朱聿恒。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并不需要。因為畢陽輝已經出手。 他身材異常高大壯碩,膂力自然驚人,抓過旁邊一支鉤鐮槍,擦著水面狠狠擲去,直穿對方的肩胛而過。 這一擲力度威猛異常,射進對方的肩膀之后,勢道不減,竟帶著他的身體往后拖去,連人帶箭釘在了四丈開外的一艘船上。 四丈,已經在水陣距離之外。 諸葛嘉心中暗叫不好,立即向船上人示意,抓住那個被釘在船頭上的刺客。 鉤鐮槍頭早已擊碎了對方的肩胛骨,加上他在水陣中所受的傷,若是正常人,就算在水陣之外,也應當沒有逃脫的余力了。 可惜,對方并不正常。 在船上士兵爬下甲板,要去抓他之時,他右手抓住鉤鐮槍,雙腳在船頭上一蹬,硬生生掙脫了這條船,連人帶槍,一起扎進了水中。 在吶喊聲中,周圍船上亂箭齊發,射向水下。 血花再次在水中翻涌起來,但終究,還是消失了。 諸葛嘉盯著湖面上越來越淡的血色,臉色難看至極。 畢陽輝冷哼道:“逃個屁啊,這么重的傷,回去也是死人一條?!?/br> “就怕他回去后,把這邊的布置告訴同伙,到時候,難免會想出破解之法?!?/br> “誰能破解?阿南嗎?”畢陽輝“哈”了一聲,指著面前的西湖,“水上有船日夜巡邏,水底遍布鎖網陣,他們長個翅膀飛進來救人?” “或許……”朱聿恒想到阿南那只可以在空中飛翔的蜻蜓,淡淡出聲問,“對方要是真的長了翅膀呢?” “長翅膀?長翅膀飛進來又怎么樣?”畢陽輝咧嘴一笑,抬頭看向天空。 卓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只看見青藍的天際,和遍布鎖網陣的湖中一樣,看起來,一無所有。 眾人去水邊觀戰,竺星河被帶到了偏廳之中。 他亦平靜如常,在小廳的茶幾前緩緩坐下,甚至還借著旁邊的小爐,給自己煮了一壺茶。 等茶香四溢之時,旁邊忽然有幾個士卒過來,將偏廳三面的門都推上,光線立時朦朧下來。 竺星河抬頭看去,身罩斗篷的那人出現在光線之前,逆光將他的面容遮掩得更加徹底。 他毫不驚訝,緩緩抬手向對方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他可以與自己在幾案兩邊對坐。 但朱聿恒并未理會他,只在窗前坐下,將一條被切了一半的染血腰帶丟到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同伙企圖劫人,已被誅殺。” 竺星河瞥了一眼,說道:“是我家奴,但非同伙。我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何須伙同他人?” “你行跡早已敗露,遮掩也是無用?!敝祉埠懵月蕴岣呗曇簦瑔枺拔覇柲悖脑鲁醢耍銥楹我獫撊胱辖牵谌蟮羁v火?” “此事我早已辯明,四月初五我已離開順天?!?/br> “若你果真離開,三大殿起火之前,為何會躲在奉天殿檐角之下,當日的火中,為何又會出現你隨身攜帶的東西?” 竺星河并未開口應對,只面露疑惑之色。 朱聿恒見他貌似無辜,便從袖中取出兩只幽藍的絹緞蜻蜓,按在自己身邊的高幾之上。 兩只蜻蜓,一只完好無損栩栩如生,另一只則已經殘破,被他拍在幾上時,細小的機括隨之散落。 竺星河的神情,終于帶上了一絲詫異:“這東西,是他人所贈,我在應天時丟失,正不知如何與對方解釋,怎么竟會在這里?” “這么重要的東西,你一句話,說丟便丟了?”朱聿恒盯著他的面容,一字一頓道,“如今你的同伙,早已向我們招供,甚至連與你這蜻蜓相同的一只,也已作為罪證上交,你矢口抵賴又有何用?” 竺星河的目光,落在那只完好的蜻蜓上,語調更為疑惑:“罪證?這種消遣的小玩意,丟了便丟了,再做一只不就行了,如何能作為罪證?又是誰拿出來誣陷我的?” 他這滴水不漏的神情,對這雙蜻蜓漫不在意的情緒,都讓朱聿恒的心中,隱約泛起不快。 但他自小喜怒不形于色,此時也只冷冷道:“這你不必管,總之,你身邊的人、你所有的事,我們都有所掌握,不然,也不會出動那么大的陣仗,將你擒拿歸案。” 竺星河笑了笑,只輕輕轉了轉拇指上那個扳指。 這個銀白色的扳指,不知是什么材質所制,刻著古怪的花紋,發著素淡的微光。 那扳指的光線與纏繞他周身的牽絲光芒混在一起,都是似有若無、縹緲虛無的光線,讓他看來倒像是一只穩坐八卦陣的雪蛛,正編織著晶瑩明凈又致人死命的陷阱。 他問:“這么說,出賣我的人,是司南?” -------------------- 阿南:人在園中睡,鍋從天上來? 今天元宵,祝大家元宵節快樂~ 第33章 星漢璀璨(3) 朱聿恒并不承認,也不否認,只以平靜任由他去猜測。 竺星河端詳著他的面容——雖然僅只能看見他微抿的薄唇與略帶倨傲微揚的下巴,但亦可泄露出他不俗的樣貌。 竺星河忽然笑了,問:“我認識阿南十四年,與她并肩出航九年。這世上,大概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晌覅s看不出,閣下何德何能,居然能得阿南青眼,甚至值得她拋棄自己十幾年的兄弟與戰友,投到你那一邊?” “為何不理解?”朱聿恒平淡道,“每個人做事,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想不出她這樣做的道理?!?/br> “那么我給你一個道理,她與我營宋提督,如今是主仆關系,”朱聿恒沉靜端坐,口吻很淡地說道:“有賣身契在手?!?/br> 竺星河一直淡定自若的表情,終于變了。甚至因為手腕顫動的動作超過了“牽絲”的允許范圍,他的衣袖之上,一道淺淡的血痕迅速滲了出來,染在素衣上,頗為醒目。 他卻仿若不覺,只問:“哪個營,哪位宋提督?” “這你不必知道?!?/br> 朱聿恒毫不心虛,任憑他誤認為是阿南賣身給別人。 “她這是,要找一個新靠山嗎?”竺星河垂下手,將手指輕扣在那個扳指上,問,“這回居然是,當今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