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 第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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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想到, 朱朱趁著黑夜回了自己城中村的家, 她沒有開燈, 摸索著進了房間,屋里有淡淡的粉筆灰的味道, 這味道讓她覺得親切。 她拖著沉重的身子去了臥室, 從柜子里抱來醫藥箱, 找了酒精、紗布、剪子……之類的東西, 她自己把子彈取了出來。 這技藝是那個人教她的,他說:“這世界分兩種人,一種人活在白天,一種人活在黑夜,活在黑夜的人,要學會在黑夜里自己給自己舔舐傷口。” 朱朱很相信他, 他說的話,每一句, 她都記得。 但是他又說:“這個世界,沒有人是可信的, 阿然, 我們只能相信自己。” 不,朱然覺得,至少他是可信的。 起了夜風, 狂風抽打著窗戶,發出巨大的啪啪聲,這樣的夜, 像極了母親死的那晚,狂風,沒有雨,月亮皎潔地掛在天邊,映照她一顆骯臟的心。 朱朱出了一身汗,她沒有麻醉藥,也沒有消炎藥和止疼藥,她疼得快昏過去了。 意識迷迷糊糊地,她倒在了床上。 她發燒了,然后做了很多夢。 哦,不,或許不是夢,只是她下意識在回想。 回想起很多年前的時候,那時候她還小,母親是個垃圾清理工,穿著黃色的工服,騎一輛藍色的小三輪,每天早上和晚上從大街的這頭,掃到大街的那頭。 那條街是她上學必經的路,也是很多同學上學必經的路,有時候碰見了她,朱朱也不理她,不是朱朱不想理會她,是母親要求的,母親說,她要上最好的學,吃最好的,用最好的,然后才能遇到更好的人,或者說,更有錢的人。母親把一輩子完成不了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渴望她能帶著全家脫離泥沼,畢竟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漂亮女孩子是一種可利用資源。 朱朱很怕母親,那是個很矛盾的女人,軟弱,但是歇斯底里,她總是叫嚷著,怒罵著,抱怨著,父親很長時間里都不回家,然后找別的女人,甚至帶回家來,在她們的婚房赤身交纏,母親氣的大哭,可轉頭來還是不和父親離婚。 兩個人總在爭吵,母親罵父親沒出息,賺不來錢,父親罵母親下不出好蛋,生的是什么玩意兒,他是在說弟弟,弟弟的小兒麻痹已經花了很多錢了。 家里一貧如洗,父親后來再也不回家了,在外面和另外的女人住在一起,有了新房子,有了新的孩子,然后又是一個家了。 母親罵不了父親就開始罵朱然,罵她沒出息,罵她沒良心,罵她是個賠錢貨,她在外面受的氣,回來都撒到朱朱身上。 弟弟的情況越來越不好。 后來得了肺炎,母親籌謀著去父親那里要錢,她計劃已久,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理由,然后這次,終于找到了最完美的理由。 她可憐兮兮地站在父親和外面女人的家里,說著自己一個人帶孩子有多不容易,但是父親對她厭惡到極致,幾乎沒有猶豫地把人給推了出去,罵她不要臉。她沒要到錢,還得了一份羞辱,惱羞成怒的她買了耗子藥打算和人同歸于盡。 這是個軟弱但是敏感的女人,也是個軟弱但是沖動的女人,朱朱攔都攔不住,她不喜歡母親,可畢竟她只有一個母親,她無法看著她去做傻事,也無法容忍她的歇斯底里。 后來就是她放火的場景,她把煤氣罐打開,然后趴在墻頭,扔了一個明火進入。 再后來,“嘭”的一聲,火光映紅了夜空,她就趴在墻頭,冷漠地看著,她想,既然這么痛苦,那就去死吧! 死了,就沒那么痛苦了。 警察來了,警察又走了,沒有人懷疑這是一場蓄意謀殺,殺一個軟弱又貧窮的女人和她得了小兒麻痹癥的兒子,又能得來什么好處? 朱朱不僅沒有被懷疑,她甚至得到了諸多的同情。 這感覺很好,有種隱隱的痛快。 然后朱朱想起那個人,想起自己懵懂的少女的心,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想起初戀酸澀的心,想起很多很多事…… 她睡著了,然后醒了,第二天太陽照到身上的時候,她睜開了眼,她把自己藏在床上,一整天都不動。 作者有話要說: 我短小的我自己都害怕…… 第39章 在這里 這一整天, 對朱朱來說,比任何時候都漫長。 漫長而難捱。 她總是迷迷糊糊地入睡, 迷迷糊糊地做夢, 夢見那個人,夢見年少的自己, 夢見警察, 夢見他被逮捕的場面。 一身汗,滿眼淚, 有時候還會笑,瘋了一樣。 “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有好結果的。”他總是這樣說,面上帶著沉沉的冷意, 過一會兒, 又會加一句, “可是……那又怎么樣?”說這話的時候,他唇角會扯起一絲笑意, 狂妄又邪惡。 像個魔鬼。 朱朱幼時的時候,總以為魔鬼長著丑陋的面容, 有很長的尖牙, 他們生活在黑暗里,過著最悲慘的生活。 后來朱朱才知道, 真正的惡魔有著最純善的面龐,會唱動聽的歌謠,那張臉上寫滿悲天憫人, 只等你靠近他,再靠近他,他才會小心地露出尖尖的獠牙,向你露出笑意,溫柔把你吞沒。 而你,甘之如飴。 朱朱第一次和他正面講話,是在母親死的那晚,那天是周三,江縣高中都是寄宿制,她那天是偷偷跑出來的,沒有人知道,她翻墻進自己家的時候,奇怪的沒有半分心跳加速的感覺,她是個天生的魔鬼,或許。 她放了火,然后從墻頭跳下來。 胸膛里那顆心臟被一種解脫的快意包裹著。 回頭的那一刻,腳步頓在原地。 恐懼一下子漫上來,她緊張地面色發白,幾乎下一刻要昏倒過去。 因為那個人就站在她面前,沉沉的目光看著她,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緒。 她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說話,兩個人站在村莊狹窄的巷道里,狂風在耳邊呼呼亂吹,頭頂皎潔的月光清冷地撒下來,給他的面龐鍍了一層冷淡的青灰色,像死神一般的灰色。 過了有很久,久到朱朱腿軟的無法站立。 年少的她第一個念頭是撒腿就跑。 年少的她也軟弱的不敢動一下,甚至呼吸都下意識屏了起來。 他卻只說了一句話,“回校吧!下不為例。” 奇怪的,他的聲音帶了些溫柔。 她像是被妖精蠱惑的人,呆愣愣地跟著他走,仲秋的夜,涼如水,他一言不發,她也不敢說話,內心翻涌出無數的情緒,最終只剩下一句,“求求你,別告我。” 他回過頭,眼神帶了更深的復雜,卻只說:“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翻墻回學校,悄悄溜回宿舍,躺在床上。 沒有人發現,她出去過。 第二天鄰居打來學校電話,說她母親和弟弟自殺了,前段時間母親去找父親被羞辱的事傳的沸沸揚揚,街坊鄰居都知道,自然而然就覺得她是自殺死的,并且篤定地認為母親把弟弟也帶走,是為了不留孩子在這世上受苦,一邊唏噓,一邊熱情探討到底誰的錯更多一點。 朱朱回了家鄉,在鄰里和親戚的幫助下辦了喪事,很簡單的葬禮,沒有儀式,只是挖了個坑,把棺材填進去,她跪在墳前,意外流了眼淚,那眼淚不是愧疚,也不是后悔,至于是什么,大概只有天知道。 所有人都同情她,就連最討厭她家里人的鄰居。 她得到了很多的錢,也得到了很多假意或真心的寬慰,她一言不發,默默接受。 她的心腸冷硬的像石頭,只有她知道。 再次回到學校,她得到的,依舊是諸多的同情的安慰,但是安慰有什么用,誰能來幫她,她在泥沼里爬了那么久,又有誰知道,她多恨啊,恨這虛偽的人間,她恨每一個幸福而不自知的人。 那個人是唯一確切知道她殺了她的母親的人,朱朱很長時間里不知道他為什么不送她去警察局。 她忐忑地等待著,等來的是他的捐助,他立項目籌備捐款,成立幫扶小組,他把捐款數字告訴她的時候,同樣告訴她,“以后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這四個字就像是咒語,她竟然哭了。 他伸手為她擦眼淚,“多漂亮的小姑娘啊,一哭就不好看了。” 他幫她重新開始生活,他留她去家里吃飯,他給她介紹他的妻子,他偷偷告訴她,“家里包辦婚姻,父母強勢,我也沒什么辦法。” 她看著那個又土又無能的女人,深切地為他感到不值。 朱朱很長時間里,周末都是在他家過的,吃住都在那里,他的書房有一個很小的閣樓,原本是存放物品的地方,后來改成了她的臥室。 冬天的時候,書房很冷,閣樓正對著一個窗戶,年久失修,透風也透寒,他經常會詢問她是否能受得住,她總是點點頭,后來他不再問她,自己上去感受了一下。 逼仄的閣樓里,她坐在矮床上,他就坐在她身邊,他摸了摸她的被子,又摸了摸她的衣服,感嘆一聲,“你這傻孩子,不冷嗎?” 朱朱看著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寒夜里看到了一簇火,又暖又明亮。 她吸了吸鼻子,搖搖頭,說:“沒事。” 他抓住她冷得發僵的手,捂在懷里,“我給你暖暖。”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就像是寒夜里行走的人,突然撿到了一顆溫暖的石頭,她知道自己畢生的溫暖可能就只剩下這么短暫的一刻了,所以她也顧不得這石頭為什么是溫暖的,可以暖多久,她就像抱緊它,就像溺水的人抱緊最后一根稻草。 她沒有抽回手,她一顆心又冷又硬,可她畢竟是個敏感的少女,她的心情慢慢在發酵,像汽水瓶里的咕嘟嘟往外冒的泡泡,又多又密,快要漫出來了。 她縮進被子里,把被子分給他一半,兩個人坐在小床上說話。 說她的成績,說她以前的家,說他不如意的婚事。 后來,無話不談。 甚至他幫她買衣服,買衛生巾,買內衣,他像個爸爸一樣,又不僅像個爸爸。 他帶她去市區動物園,在一群長頸長腿的鳥兒前,朱朱抱住了他,像擁抱一個遙不可及又美麗絢爛的夢。 她說:“我喜歡你。” 不是學生對老師的喜歡,不是可憐蟲對施恩者喜歡,是女人對男人的喜歡。 他沒有回抱她,也沒有回答她,等她松開手,他才說:“阿然,你想好了嗎?” 她知道他問的是什么,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清清楚楚明白自己將是永遠的罪人和被人不恥者。 可是,那又怎樣。 她知道他愛她,愛她漂亮的臉蛋,愛她年輕的身體,她是個敏感的人,敏感地察覺了他對她的覬覦。 她把選擇權交給他。而他問她,“阿然,你想好了嗎?” 想好了嗎?“想好了。” 那天他們沒有回去,他們住在一家旅店,很小的房間,燈光又昏又暗,他們做了一次又一次,他把頭埋在她的□□,對她說著含糊不清的喜歡,他熱情地擺弄她,喘著粗氣告訴她這是人生中他最快樂的一次,因為……他的妻子是個性冷淡。 她在那一刻徹底淪為惡魔掌心的提線玩偶,因為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 哪怕后來她知道他為她隱瞞殺人的事不過是因為她有張漂亮的臉,哪怕后來她知道他其實是個扭曲到極致的變態。 她認了。 至少他,給過她溫暖,那一點點,燭火般微弱的溫暖,對她來說,已經是全世界。 晚上的時候,朱朱清醒了一些,她的燒退了,傷口已經不流血了,她像個舔舐完傷口的畜生,爬出了自己的窩,她胡亂吃了些東西,趁著天黑出了門。 她得去看看那個人,看他是不是順利逃到了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