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不往 第93節
她哭著說:“音音,對不起。” “我真的是沒有辦法了,你要相信,如果那日那人真的過來,我一定會自己嫁給他,我絕不會讓他碰你一下!” “音音,你要相信,我絕不會!” 你要相信呀。 依然潮冷的破舊廂房里,兩個少女抱頭嚎啕大哭。 早已趕過來卻始終不敢上前的孫家人,此時俱都面面相覷,好似被釘在了院子里。孫家大房夫人看向趕回來的孫同勛,愣愣問道: “菲爾,跟公主,這么好?” 嘉儀公主,陛下親封,盛寵。跟太子殿下跟三皇子,都是情義深重,如果她肯保人,就是得罪了謝家大小姐,惹到了皇貴妃,可這事兒如何還未可知。他們要早知道公主重視,也不必早早就如此對待這位侄女,這不是做給貴妃娘娘和謝國公府看嘛..... 如今看來,確實是草率了些。 提心吊膽的孫家人終于聽到廂房里的哭聲停了,豎著耳朵,沒有再聽到其他動靜,這才換了換腳,繼續候著。 廂房內兩人,止住了哭聲,互相看著彼此,突然又都笑了。 一旁兩個丫頭也跟著自家小姐又哭又笑的,打來水,濕了帕子給兩人重新凈面。 “孫jiejie,你糊涂呀!三皇子,三皇子就真值得你這樣?”說到這個“糊涂”,音音心一頓,突然就想到另一個人,她微微愣了愣:難道真的是——,是他們糊涂,還是她未經旁人甘苦,不知旁人所欲呢。 這樣一想,音音抓著孫菲爾的手,聲音輕了:“孫jiejie,我知你必有自己的打算,只我不明白,你要愿意,可以說給我聽。” 孫菲爾看著音音輕輕笑了,笑著感嘆道:“咱們的音音怎么又長大了呀。”明明該是最尊貴快活的小姐,可音音,比誰都更快成長著。孫菲爾看著音音好一會兒沒說話,音音看起來比誰都勇敢無所謂,實際上,她有顆比誰都敏感的心。 她抬手輕輕為音音正發釵,音音也乖乖坐著,伸頭給她。 像往日一樣,菲爾娓娓道:“還能為什么呀,不過是博富貴罷了。博到了,就博到了,博不到——” 音音一動,扯痛了頭發,哎呦了一聲。菲爾趕緊呼了呼,說著沒事不疼,嗔她:“你乖乖聽著就是了,不必為我心疼,路是我自己選的,各種結局我也早已都想清楚,都是甘愿的。” 音音抓著孫菲爾的手:“jiejie,你的日子就這樣苦嗎?”竟比她以為的還為難,不然,孫jiejie好好一個人,何至于此。 聞言,孫菲爾一怔,呆呆看著音音,眼中鼻尖俱發酸,她忙轉身,掩飾道:“瞧我一撒手,帕子呢?剛剛哭得眼睛怪疼的。”說著拿起帕子捂住了眼睛,好一會兒沒動,再拿下來的時候,還是溫溫柔柔地笑。 她慢慢道:“我們這樣人家庶女,總是不容易的。我娘又是個要強的,她能指望的只有我,我弟弟也指望我。”說到這里她又笑了笑:“她總讓我爭氣,從小就是這樣,一遍遍告訴我她命多苦,得了弟弟多不容易。” 音音握緊了她,菲爾拍了拍音音的手,看著旁邊釘死的窗:“不得不爭氣往上爬,真的挺累的。所以我就想,將來我可不能讓我的女兒這樣累了。三皇子這個人,你知道的,攀附他大約是最容易的了。” 孫菲爾目光安靜,聲音也安靜:“這些高門,到誰家不都是做妾?可皇家不一樣,將來我的兒女,就是皇室血脈,他們想要努力我就陪著他們努力,他們不想努力,我就看著他們做一個富貴閑人,可以不必爭氣的人生,想想就好呀。 ” “所以,”孫菲爾看向音音:“不過賭一把,成了,贏得多大呀。”輸了,輸了也不過是她的一條命罷了。這人生呀,這樣辛苦,合眼長眠,并不覺得多可怕呢。 音音看著孫菲爾,突然道:“那,那個人呢?” 孫菲爾一震。 音音慢慢道:“jiejie有心悅之人,我知道的。那段日子,jiejie笑起來都不一樣,好像在想一顆很甜很甜的糖,好像在做一個很美很美的夢。那個人,不可能了嗎?” 孫菲爾看著音音,看得很認真,很溫柔。 溫柔得音音莫名想哭。 菲爾突然抬手彈了音音額頭一下:“就你什么都知道!哪里有這個人那個人的,我沒有心悅的人,我只想要富貴榮華。” 說著她探身擁抱了音音,心道這世間,我只愛我將來的孩子,還有你。 還有你,這個meimei。 音音感覺到了孫菲爾的淚,是悄悄的。 音音同樣抱著自己的孫jiejie,在她耳邊道:“孫jiejie別怕,你想要富貴,我給你富貴!孫jiejie,你不是一個人,永遠都不要怕。” 孫菲爾把頭埋在音音脖頸發間,許久,嗯了一聲。 這日過去沒有多久,就傳出三皇子府納側的消息。 說是書香名門之女,才動一方,很得三皇子寵愛。 這時候空氣里已經能聞到炮竹的味道,快過年了,街頭孩子們已經開始點炮仗了。橘墨踏著融化的積雪,崇拜地望著音音:“小姐真的做到了,小姐好厲害呀!” 音音笑了笑,看著枝頭殘存的雪,這是金陵的第二場雪了。 她要是真的好厲害就好了,她就能有兩全的法子,也給—— 想到這里,音音搖了搖頭,慢慢道:“又快過年了呀。” 這是她來到金陵的第二個年。 聲音里有橘墨說不出的感覺,橘墨不知道,這該叫——寂寞。 咱們的音音,想起一個人的時候,終于知道了——寂寞。 第119章 “你到底,怕什么呢?” “又快過年了呀。” 音音似乎想笑一笑, 可連笑都帶著幾分寥落。 橘墨見不得小姐這樣,她忙道:“過完年就好了呀,小姐忘了, 小姐不是頂喜歡莫姑娘,過完年大將軍同意帶小姐出門,到時候小姐可以去看莫姑娘呀!” 秦淮花魁莫小玉,與音音有著微妙的緣分, 音音確實很喜歡她。 繁瑣的年終于過去了。 隨著一聲春雷,籠罩在所有人心頭的潮冷動蕩的冬,終于過去。 開春伴隨著春雷而至的,是金陵朝堂再次驚雷,如今陛下眼前的紅人赫赫揚揚的前探花郎,從翰林一躍入了錦衣衛成了鎮撫使, 不過越過一個念頭, 這位新任鎮撫使大人就已坐到了正三品的錦衣衛指揮同知。 無人不咋舌,可卻沒人敢站出來反對,陛下的意思, 誰敢說個不呢。尤其, 如今的陛下, 更是無人敢拂其逆鱗。更不要說,多數時間, 他們連陛下都見不到。 如今就是連青禮伯這樣的清流領袖, 都要主動上陸大人的門了,畢竟陸大人能見到陛下。 春臨金陵。 秦淮河畔,游人如織。 其中一條悠長巷子中, 兩邊都是緊閉的朱漆大門, 往里面大槐樹下那一家, 住著名聲在外的秦淮花魁莫小玉。 此時一個青衣書童打扮的少女正從三樓窗子看出去,越過一層層院落,能看到遠處如煙的河邊柳,還能聽到巷子里傳來的叫賣杏花的聲音,聲音嬌嬌的,趁著才落過雨的小巷,讓人好像能想象到賣花少女走在濕漉漉青石板路上的樣子,手邊還挎著新采下的杏花。 少女踮腳,似乎想看到石板路上的賣花女,是否如同自己想象中模樣。她看到有人家開門,有殷勤的小廝迎出,有衣著光鮮的公子三三兩兩,卻沒看到賣花女孩,只有她悠悠的聲音:“杏花,新摘下的杏花——” 沒一會兒,一個小丫頭就笑嘻嘻拿上來一盤子還帶著水滴的嬌嫩杏花,粉□□白的,煞是可愛。 窗前青衣少女頓時一個轉身,正是音音,她上前拈起一朵,轉在手中,看著簪花女子,后者正是名動金陵的莫小玉,簪杏花的動作都美得讓人贊嘆,粉白杏花似乎開在她如玉筍一樣的指尖。 最終杏花落在女子鬢發間,嬌嫩的杏花越發襯得女子烏發如緞,膚如凝脂,在這白皙幾無一點瑕疵的肌膚上,女子脖頸間那顆小痣越發明顯,卻是添了嫵媚風情。 “莫姑娘,你——,不想見你娘嗎?”明知道家在何方,可是卻連那座城都不肯靠近。不知道的時候還罷了,知道了,怎能忍得住不偷偷看一眼呢。當年那位嬤嬤找上門的時候,音音是知道她娘親多疼她的。 莫小玉默然半晌,才幽幽道:“何必呢,看不看的。”萬一給有心人知道,整個家里的女孩子名聲都會受到牽連。她的娘親——,她娘親的安穩日子,也會徹底毀了。依著她祖父那個脾氣,她死不死都是另說,只怕祖父直接就給她氣死了。 她抬手托了托鬢間杏花,低聲道:“知道——,如今有了貼心的女兒,就很好了。”莫小玉慢慢道:“一路走來,我已算幸運了,不敢貪心。” 一時間音音同莫小玉都沉默了。 音音想到當日北上,那些同她一樣被關在籠中的小姑娘。越往北越冷,真冷啊,挨著她的那個小姑娘拼命擠著她,好像再靠近一些就能暖和起來。有一天她突然不擠她了,那時音音還不知她死了,還一直搖她,讓她別睡,因為小舅舅說過在很冷的時候睡過去就完了。 她搖著一個早已完了的小姑娘,一直搖,一直搖,周圍是一雙雙驚恐到麻木的臉。 莫小玉也想著那些與她同樣或被拐或被賣的姑娘。 “有些姑娘到了那種地方,先就是——給人糟蹋,糟蹋完也不說別的就是打,打完就揀一樣或琵琶或琴讓她學,學不會就繼續打.....沒有不老實的。”莫小玉目光都沒有動一下,這些年她見多了,“那些長得但凡差一些的,直接就給留在了碼頭上,賣給碼頭上的地頭蛇,一天天接客,到死。” 莫小玉慢慢道:“那是什么樣的日子呀,碼頭上都是些什么人呀,可誰掀開你的簾子,就是誰,一日日下來,再是人,也沒有人心和人樣了。”曾經的一個好姑娘,就是這樣沒的,她輕輕撫過鬢邊杏花:“我同你,到底還算幸運,能好好活的時候,就要拼了命好好活,才不辜負這幸運。” 音音看著盆中嬌嬌嫩嫩的杏花,好一會兒沒說話。 直到莫小玉問:“你呢,你怕什么?” 音音不解。 莫小玉看著眼前人白瓷一樣細嫩的肌膚,干凈漂亮得過分的眼睛,卻偏偏深得很。在這一點上謝姑娘同那位陸大人一樣,初見陸大人哪個女子不偷偷多看兩眼,光風霽月儒雅君子,誰會不動心呢。 可莫小玉多知道一些,多知道的那一些,就足夠讓她明白可千萬別對這樣的人動心,那位大人的心里只有一個人,此外誰在他眼里都不算人。他就只是看著,那樣迷人的桃花眼,不笑都仿佛含情,讓人總以為可以被他看到,但其實,他鐵石心腸。 偏偏—— 莫小玉看著眼前女孩,慢慢吐出三個字:“陸大人。” 音音的臉慢慢紅了,她說:“我才不是怕,我只是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說著她看向莫小玉:“我們難得如此幸運,有的選,就應該選最好的路走,不是嗎?” 被摘下枝頭的杏花,在白瓷盤中,在指尖上,依然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這樣好看,只是可惜,摘下枝頭,不過三兩日就萎了。 音音覺得這短暫的嬌嫩和清香越發難得,她微微垂頭,好似根本不在意提到的事與人,只在意眼前杏花,好像這樣就可以不辜負這幾只杏花。 透過這幾只清香撲鼻的杏花,音音仿佛又看到了那看不到盡頭的杏花樹,仰起頭,漫天都是杏花呀。那時候,她的天地很小,小到不出一個北地小小的城,她有自信她哥哥就是那個城里最了不起的人,她完全可以橫著走。 那時候的煩惱,也就那么一個:將來的嫂嫂會不喜歡自己嗎?可卻在當時她的心中葳蕤成一片,籠罩了她本該肆無忌憚快活的青春歲月。 音音如今再見杏花,才突然意識到,原來那么早,她就為哥哥娶親慌張煩惱了。她煩惱的真的是——如果嫂嫂不喜歡她怎么辦嗎? 還是—— 音音打了個激靈,指尖一縮,卻猝然碰到杏花蕊,蕊心輕顫。 “你到底,怕什么呢?”莫小玉還是問。 問到音音不語:怕,她是因為怕嗎? 她慢慢道:“哥哥,是會永遠疼我的人。夫君——,夫君,我沒見過,不變心的。”說出這話,她自己都愣了,看著手中粉白杏花,好一會兒才說:“我倒是見過不少動心的女子,她們,真的太苦了。” 小舅舅口中的娘親,那樣熱烈燦爛,仿佛朝陽一樣。 可音音沒見過那樣的娘親,記憶中的娘親—— 音音搖了搖頭,望向莫小玉:“所以為什么呢?為何期待會變的東西,期待一些安穩的,能夠握在手里的東西,不好嗎?” “有一天他會成親,會跟旁人生兒育女,為旁人遮風避雨,你不難過嗎?”莫小玉問。 “難過?”音音茫然:“可是總要如此的,都是如此的不是嗎?難過不難過的,也要過,何必難過呢。找一個人成親,人人都如此,有什么可難過的呢。” 莫小玉搖頭:“你不懂。” 她低聲:“他們會緊緊相擁,他們會——”看音音樣子,莫小玉一咬牙:“他們會呼吸相聞,唇齒相依,遠比你能想到的親密更親密。”她看著微微發顫的女孩,不忍再說下去,輕聲問:“你的心,不會疼的嗎?” 心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