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我不往 第94節
音音抬手,放在心口處,明明已經蒼白臉色,可說的卻是:“這也是一定會發生的事兒,一定會發生的事兒,就看著它發生呀。至于心,大約,也許不會疼的吧。” 這樣說的時候,她想到了小時候看著父親把謝汝臻舉高,她唯一要做的是不能露出艷羨,那樣更會被旁邊那些人看不起。給人抓住弱點,他們就會不停不停地往上頭踩,只有滿不在乎,他們才會沒趣,才會離開。 看著父親看向三夫人的目光小心而繾綣,好像生怕她受到傷害一樣,那是音音沒有見過的父親,父親從不會那樣看母親,不會那樣看任何人。 旁若無人,好像整個世間只剩下一個茵娘。 那時母親攥著她的手,攥得很緊很緊,緊到她好疼啊,可她咬緊牙不說。她不能給人看到,母親最怕給人看低了,明明手涼得都抖了,可母親還是掛著淡淡的笑,好像沒什么要緊的,微微抬著下巴,挺直腰。 她也一樣,微微抬著下巴,挺直腰背,咬著牙,再疼,也要掛著不以為然的樣子。 心疼?那時候心疼嗎? 音音只覺得手疼,哥哥說她沒有心,音音想,自己大約真的沒有心。人心這個東西,疼得久了,就會知道疼不疼的,誰管它呢,活著,活得好才要緊。 她的娘親有心,有心的人,每一次疼都睜著眼熬著,可太難熬過那一天天了。 音音帶著橘墨走出巷子的時候,都是恍惚的。 直到突然撞上一人,音音忙后退,卻被撞上的人扶住了肩: “小心。” 聲音帶著微微的涼,熟悉得要命。 第120章 “陸大人,咱們金陵,客氣可以客氣,可不興亂認親的?!?/br> “小心?!?/br> 清清淡淡的聲音, 分外克制,帶著金陵雨后的微涼。 音音沒有抬頭,直接揮開來人, 徑直走到旁邊,哪知人點背的時候如此倒霉,一陣風過,道旁樹葉上積存的雨水嘩啦一下子砸了下來。 還是身旁人伸手一扯, 音音一個踉蹌,算是險險避開兜頭落下的雨水。 雨水嘩啦傾在青石地面上。 音音的心突突跳著。 好像弄不清發生了什么,回過神,她也不抬頭,就看著來人拉住她衣袖的手:修長,白皙。 就是這雙手曾在她最絕望的時候拉起她, 走過風霜雨雪, 從臨城,走到金陵。 音音想到十五歲那年的杏花園,哥哥問她想什么呢, 她隨口就說想變成樹上的杏花。哥哥二話不說, 就蹲身, 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那時她詫異,哥哥就對她笑:“送你上樹, 當杏花?!庇谑撬筒戎菚r已被人追捧的臨城公子的肩頭, 攀到了滿樹的杏花中。 此時早已沒有漫天杏花,只有遠遠的嬌嬌的呼聲:“杏花了,剛摘的杏花——” 然后是身旁人那清清淡淡的聲音:“說了, 小心?!?/br> 到底多嗔了一句:“這地方也是你該來的?!?/br> 音音突然就特別想大哭一場。 她低著頭, 眼淚就莫名掉了下來。 陸大人頓時慌了, 哪里還能當真嗔她呢,只道:“也沒說你什么,怎么就掉眼淚。” “是不是被水珠子濕了頭發?” 音音小時候,繡花鞋踩了水,沒看見陸子期還好,只要看見哥哥,她就也不會動了,也不知道喊人換鞋了,第一件事就是蹲下哭,哭到陸子期哄了又哄,背在身上,她還只是抽抽噎噎地啜泣。 “還是——鞋?”這樣說的時候,陸子期低頭去看她青色衣袍下的粉底小皂靴。 音音也不抬頭,憋回去眼淚硬邦邦扔出來一句:“當你的陸大人去吧,我要你管?!闭f完了還抽了一下,多少減低了自己的氣勢,讓音音覺得委屈。 前頭也說了,金陵開年第一件事,就是個離譜,咱們年底看傻了眾人的陸大人又升官了。如今底下人紛紛說,見到陛下越來越難了,但沒關系,能見到陸大人就行,陸大人見到陛下可越來越容易了。 陸子期垂眸看她:“管?你倒是提醒了我,誰許你來這個地方的?!?/br> “要你管!”再次硬邦邦甩出這句剛剛沒有完美甩出的話,結果又沒抵住哽咽,又抽噎了一聲,音音覺得自己最近怎么就這么不順,連說句硬話都不能好好說了。 陸子期聲音淡淡的:“除了我,還有誰敢管你。大約大將軍沒提醒你,你這么穿一點用都沒有,真要扮成男子,至少也把你的耳洞擋一擋?!?/br> 這人聲音清淡,目光卻一刻也沒離開眼前這個嬌小的身影。此時他的視線落在了音音小巧白皙的耳垂上,上面的墜子已取下來,只留著一個小小的,小小的耳洞。她的皮膚過于細膩,讓這小小耳洞,過于扎眼。 陸大人垂下的指尖忍不住輕輕摩挲。 音音只覺得耳垂發燙,她不覺伸手摸了摸,于是陸大人的視線自然又落在了她如凝脂白玉的手上,還不忘慢聲提醒:“手也不對,但凡露出個指尖,就絕不會瞞過人去。” 音音氣,直接抬了頭:“我不對,你對!你可太對了,陸大人!” 陸子期終于又看到了這雙干凈黑亮的眼睛,他只覺所有濁氣都離自己而去,這一刻簡直心滿意足。 她此時睜得圓溜溜的眼睛里,有他,只有他。 這個時候不該笑的,可陸子期就是忍不住,他抿了唇。 “我在生氣!” 音音絕不會看錯,她太熟悉眼前這個人了,她氣得跟上岸的河豚一樣,眼前這個人——在憋笑嗎?音音可真的太生氣了,難道只有她一個人日夜提心吊膽,一點風吹草動就覺驚心動魄,始終難安? 陸子期立即道:“是,你在生氣。你對,我不對,我這一生只做對了兩件事,余下的——都不過是敷衍,對對錯錯的——”陸子期又看了一眼氣鼓鼓的音音,那句“有什么要緊”沒說,他知道音音想讓他看得要緊,她覺得要緊的,就要緊呀。 于他再不要緊,他也可以隨她,看得要緊一些。 陸子期的目光不覺溫柔,“你的話,我聽了的?!?/br> 明明再簡單不過的話,不知為何,音音卻覺得耳根熱意升騰,眼看就要爬上她的臉。她覺得自己大約是在謝家跟人亂斗,斗壞了腦子,不然怎么聽到什么都不對頭起來!果然,女人還是不該關在高墻后院里,這不把她都快關傻了,動不動就害羞,跟戲臺子上的懷春少女似的。 她就該,就該——,就該騎馬使鞭子,在草原大漠上飛。那樣,就不會動不動就這樣傻乎乎了吧。 可她不知,她的樣子落在陸子期眼中,多難得,看得陸大人只覺心魂都動。他忍不住開了口:“音音——” 只一個名字出口,就讓人臉熱,手足無措,只剩下故作鎮定。 好在音音一抬眼,就看到了小舅舅,此時正甩著馬鞭,大步流星過來。 大將軍幾步過來,二話不說,直接一伸手,把音音往自己身后一推,似笑非笑看著眼前的青衣探花郎,哦短短一年,擱在別人身上這探花郎的名頭還未摘掉,眼前這人就已經讓朝中都稱陸大人了。 “陸大人公務之余,也來這里放松?”殷焱戲謔。 “公務而已?!痹捁Ь矗埠唵?。 就見這個如今讓朝中人人低聲的陸大人,視線當即就看向了自己身后,殷焱好笑地打量著,清了清嗓子,提醒眼前這人,他一個大活人站在這,就別往后看了。 兩人之間寒暄得有來有往,最后陸大人堅持把咱們的鎮北大將軍送上馬車,殷焱抬起大長腿上馬車的時候就聽到身后這個恭恭敬敬的年輕人,恭恭敬敬來了一句: “小舅舅,慢著些?!?/br> 鎮北大將軍殷焱差點直接踩不穩,他要笑不笑回了頭:“陸大人,咱們金陵,客氣可以客氣,可不興亂認親的。” 青年公子依然笑得溫和,舉止恭謹,道:“是。” 這一身恭敬從容的態度,實在讓人挑不出錯處,怪不得連高老頭子都拿這人束手無策,還沒挑出毛病收拾呢,嘿,人家直接成了圣上的人了。 殷焱看了他一眼,掀開車簾,進了馬車。 馬車啟動,就聽恭送的青年無比恭謹來了句: “小舅舅慢走,晚輩不送了。” 殷焱:...... 馬車行出一段路,殷焱直接掀了簾子,來到后頭音音馬車上。 上來直接就問:“你就是看上這人?” 音音一下子石化。 反應過來當即結巴:“誰?小舅舅.....瞎說....胡說!”終于順過來舌頭,說得卻是:“你,小舅舅你才看上他了!” 馬車里一靜,殷焱搓著下巴看著自己這個小外甥女。 這孩子小時候就這樣,在自己人面前,真急了,那些聰明伶俐說沒就沒,只會一種反駁方式:就是誰說她,她就賴誰。 眼看音音要不好意思,殷焱舍不得為難自己的外甥女,連忙道:“音音說得對,是我,是我看上他了!” 音音明明臉紅,還要嘴硬:“就是你!就是小舅舅!” 殷焱樂了,點頭:“是我是我!我就想啊,你說這個陸崇禮要是能看上我,把我娶了,我除了打仗,就什么都不用考慮了,多好!” 音音:..... 她不想說話,她就靜靜看著大歷朝的鎮北大將軍。 鎮北大將軍嘖嘖感嘆:“這人簡直一個人頂一朝堂人的心眼子,看別人那眼神——” 說著殷焱往前湊了湊:“旁人都看不懂,還說什么謙遜溫和,那特么——”說到這里陡然意識到這不是在兵營,還當著自己的小囡囡,殷焱立即收了口:“那是謙遜溫和?那分明平靜中就四個字!” 殷焱跟說書人一樣,留個懸念,等音音問。 音音到底配合,問了。 殷焱笑:“一幫菜——”那個“逼”立即又咽下去了,殷焱換成了“人?!?/br> 說完殷焱揉了揉音音繃著的小臉:“擔心什么,他可比你想的還厲害。在別人是九死無生的路,他愣是能從千絲萬縷的關系中看到唯一的活路,這個人——” 殷焱再次笑嘆:“以前小舅舅只以為這是個很厲害的生意人?!辈粎柡Ω彝吘匙黾Z食生意?還做到他頭上去了,但那幾年邊境都知道,攤上陸家的棉衣糧食,別的不說,質量都是頂好的。 “后來我心說,嘿,這人倒挺會做官?!币箪晚斄隧斏项€,搓著牙花子道:“那時候誰都沒想到這人還特么會做道士!”談經論道,句句都特么說到陛下心坎上。別人想拍馬屁還得冒著拍到馬蹄子上的風險,這人倒好,不卑不亢,幾句話就得了陛下歡心。 殷焱嘶了一聲,總結道:“說白了,就是會做人?!?/br> 他看向音音:“所以,音音告訴小舅舅,這人——到底是不是人?” 音音沒答反問:“小舅舅說呢?” 殷焱一伸長腿:“還行吧。眼看著他就要呼嘯著往坑里跑,踩著旁人的血上位了,結果他突然一煞,就特么煞住了!轉頭往更險的路上籌謀,搞下去這么多人,居然一點沒使黑手,個個的罪名都喊不出一個冤字,他真是——,想挖一個人,恨不能挖到人家祖墳里!” 說到這里殷焱嘿嘿一笑:“大部分都是高老頭子那邊的人,你是沒看見,朝上咱們首輔高大人見了,如今都要咬著后槽牙招呼陸大人,看得老子可太高興了?!?/br> 說到這里殷焱突然斂容,面色整個沉了下來:“很快,他該就會挖到當年——”他的臉上有一瞬間的空白,空白里有太多的悲愴,太多,終歸凝成一片蒼茫,殷焱慢慢道:“挖到當年那場大敗,背后的原因。” 殷焱再也沒有說話,看著窗外。 當政治斗爭侵入邊關,不動聲色間,就是無數將士的血。 他閉了閉眼,臉上是后遺癥般的痙攣,帶動脖頸處的疤痕愈發猙獰。 漫天都是血,殘肢斷尸,有年輕的孩子上午還摸著棉襖喊將軍,傻乎乎笑:“將軍,俺沒穿過這么厚實的棉襖。”晚上就躺在一攤血水中,睜著眼問他:“將軍我腳疼得厲害,將軍打完仗,我還能站起來嗎?我得幫俺爹種地呢.....” 可他哪里還有腳,他連腿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