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難撩 第113節
蘇呈不悅地偏過頭去看,正好對上了元蘅似笑非笑的目光。元蘅的目光滑向他手中的銀票,嗤笑一聲,然后輕輕將那蓮姝拽向了自己的身后。 元蘅道:“蘇公子豪氣,不過就那兩千兩,還是不要出來丟人現眼了。” “元,蘅……” 蘇呈咬牙切齒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還沒等話說話,膝彎處被漱玉重重地踹了一腳,他一個沒站穩就當眾跪在了地上。 漱玉面無表情道:“叫次輔大人。” 自從聞臨登基之后,啟都中尚未有人敢這么對待蘇呈。他痛得齜牙咧嘴,半晌才鎮定下來,笑聲中帶著狠:“行,次輔大人。” 大抵是漱玉踹的時候留了點余力,蘇呈顫巍巍地被侍從扶了起來,然后將凌亂的發絲甩到肩后去,面上笑得輕蔑,忽地拔高了聲調,汝河畔眾人幾乎都能聽得到:“都說次輔大人與那獄中的凌王私交不淺,看來果真如此。可我父親這回是秉公辦案,凌王謀反證據確鑿!怎么,次輔大人要為你的情郎報仇么?啊?” 河畔眾人的竊竊私語聲頓起。 元蘅笑而不語。 蘇呈大抵是覺得自己戳到了元蘅的痛處,想起當年自己的手險些被元蘅和聞澈給廢了,心中正記恨,便道:“說中了不是?我爹乃兵部尚書,你的侍女憑什么囂張?” 漱玉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是開口時聲音冰冷:“瞧清楚了,我可不是什么侍女,我是姜家女姜攬月。孑然一身,此生唯一的樂子就是殺.人,殺夠當年我家冤死的人數,我下黃泉,就不冤了……” 走近蘇呈,漱玉微微挑眉,“你勉強能算成第六十九個……” 這番話是唬人的,但卻甚是奏效。方才還趾高氣昂連次輔都不放在眼中的蘇呈,聽了這話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好幾步。 元蘅從不屑于辯解。世上只要還有人在,流言就不可能止,而總不能為著這點流言,整日就郁郁寡歡。 而她有的是法子讓蘇呈閉嘴。 這里吵嚷聲大,將暉春樓上的貴人也引來了。蘇瞿本在此設宴與人議事,才飲個茶的功夫,自己的兒子就不見了。而才就下個樓的功夫,自己的兒子就又將元蘅得罪了。 真是頂頂造孽。 “逆子!” 這一腳是蘇瞿踹的。 還沒等蘇呈反應過來,蘇瞿已經一臉歉意地朝元蘅走了過來,說著小兒不懂事,要她不要介懷。 大抵是因著前段時日收了燕云軍左營,蘇瞿自認為已與元蘅是同路人。結果那陸從淵轉身就將聞澈給押入了啟都,蘇瞿左右為難,最后只能背棄曾經答允元蘅之事,重新站在陸從淵那邊。 畢竟此刻抓到聞澈的把柄,便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即便是得罪元蘅,蘇瞿也覺得沒什么可惜的。 自己得罪了元蘅尚不知如何解釋清楚,如今自己這兒子又不知天高地厚地找上門來,拼了命地給他老爹在朝中樹敵。 “元大人,不知可否樓上一敘?” 暉春樓設宴也只是與舊時友人小敘,他們見著元蘅來了,也知曉自己不好再叨擾,紛紛告辭。登時整個堂中就剩下了沒幾人。 給元蘅騰挪出合適的位子,蘇瞿便也心驚膽戰地坐下了,心中不停地盤算著今日怎么與元蘅提聞澈之事。 而元蘅卻如同沒事人一般飲著酪漿,眼皮一抬瞧見他這局促不安的模樣,她抿唇笑了一聲:“是本官叨擾蘇大人,怎么今日蘇大人這般心生不寧?可是病了?” 元蘅著實是反常,凌王還有三日就要處死了,她竟還能氣定神閑地在此處賞舞,一擲千金替那奏琵琶的女子解圍。 越是平靜,蘇瞿越覺得不對勁。 “哦,無妨……只是永津案未定,沒想到元大人今日還有興致來這暉春樓。” 擱下杯盞,元蘅眼尾上挑,懶懶地撐著自己的鬢角,頗為舒適地倚著:“怎么?永津案如何與我何干?蘇大人不會以為我會上趕著湊這個熱鬧罷?” 蘇瞿:“……” 他的確是這般想的。聞澈已經倒臺,生死都掐在了他們的手里。而只要元蘅為其籌謀,便能將元蘅視作同黨一同處置了。而元蘅卻似毫不在意一般。 蘇瞿訕笑道:“自然不是這個意思,元大人怎會與叛王一般?只是本以為你們……過往是有些情意的,蘇某擔心您傷懷不是?若是您去求情,或許此事……” 元蘅打斷了他:“論公,此事與我毫無干系;論私,他人還沒死呢,難不成要我提前開始哭?” 第106章 雨夜 “元大人真的風趣。” 蘇瞿自顧自飲酒緩解難堪。 堂中其余人都出去了, 此處只剩下了他們兩個。相對無言的靜寂如同撕開了一個口子,令蘇瞿覺得莫名的不安。 窗子外像是落了雨,這是今夏的第一場酣暢的雨。這樣淅淅瀝瀝的雨水不會引起黎民百姓的恐慌, 是上天的惠施,預示著將是一個豐收的年歲。去歲那場澇災仿佛過眼云煙, 沒幾個人能再記得起。 雨水越過窗棱飄灑了進來。 元蘅伸手去接, 水珠在手心聚攏,再順著皙白的手腕滑落, 輕巧地墜在桌角, 盈盈地碎成數滴。 會是個好年歲罷。 若是聞澈此刻就在她的身旁, 沖她笑, 那就更好了。 她想起的不是聞澈在詔獄中的那副模樣, 而是曾經那個還算意氣風發的聞澈。 是那個看著玩世不恭整日什么都不做的凌王殿下。是他一身鶴衣, 倚著清風閣的窗子, 隔著永勝街遙遙地沖她擺手,然后被她的轉身就走氣著了, 咬著牙喊:“你還真走啊,不理人是罷?” 是那個總是有意無意往侯府去, 只為能湊著個好時機見她一面的聞澈。 自幼時她對親人失望開始, 她總是在低估各種情分對于她而言的分量。 她覺得自己此生不會對誰情根深種, 卻又兩次被這人絆著走不掉。往后許多年無論走到哪里,總想帶著他。看到什么賞心悅目的景色, 總也是會想著他。 會想,他若是也在, 就好了。 即便如是想, 元蘅也掩飾得極好。世上再沒人能猜透她的心思。 收回了手,元蘅從袖袋中取出帕子, 仔仔細細地擦拭著自己的每一個指節,漫不經心地道了句:“先帝是怎么駕崩的?” 蘇瞿的手一抖,杯盞落地發出脆響,酒液灑了一地。 元蘅扯動唇角輕笑一聲,什么也沒說。 就在他張口要解釋之時,元蘅終于收了帕子,抬眸坦然地直視著他:“有些話,騙騙別人也就罷了。你知道這世上還有一份遺詔么?” 呼吸徹底凝滯,千萬句要說的話都堵在摳喉嚨,蘇瞿覺得被人握住了脖頸一般窒息。宣寧皇帝那般謹慎之人,在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之時都知曉宣旨要明錦時刻守著朝云殿,怎么會疏漏立儲一事?只不過這些只是猜想,蘇瞿以為聞臨登基日久,這樁事就能徹底過去了。 元蘅的眉眼背著燭光,讓人看不真切,卻能令蘇瞿實打實地感受到她的平靜。‘ 平靜得仿佛是在說今日這酒菜味道真是不錯。 元蘅輕聲道:“你知道那時先帝為何將我遣離啟都么?” 認知被全部顛覆,那些眾所周知的事如今竟被掀出另一層意思。這種不安讓蘇瞿的胸口愈發地悶。他見過元蘅據理力爭的模樣,甚至對此已經想出了應對之法,可這樣冷靜的元蘅才是最讓人恐懼的。 眼前這位容色極美的女子好像變成了一條毒蛇,安靜地在他的面前盤踞著。蘇瞿完全猜不到下一刻她是要離開還是咬人。 “世上不曾存在過那樣的東西,元蘅,你激我沒有用。” 若是真的有,以元蘅的性子,不會忍辱負重至今。 元蘅看出了他的恐懼,勾唇一笑:“聰明。只是蘇大人……你敢賭么?” 蘇瞿眼底發紅,抿緊的唇慘淡無血色,許久之后才扶著桌案起身:“你要什么?” “誰做皇帝于我而言沒區別。我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么?” 暴雨如注。 單薄的傘幾乎撐不住這樣的雨。 旱了一個春日了,這樣的雨足夠給田里的莊稼解渴。只是世間事過滿則虧,這樣的雨最好適可而止,才能讓百姓免受去歲那樣的苦。 傘骨被元蘅握緊,宮道旁的羽林衛只是面面相覷,并不言語。本到了落鎖的時辰了,任何人都不該再往宮中來,而元蘅這般步履匆匆,沒有一人敢攔。 濃云籠罩天地,大雨嘩然,電閃雷鳴之間,她纖瘦的身形卻未見半分失態。 一個時辰之前,除了聞澈以外,在永津案中唯一幸存之人死了。 那人縱馬而來,整整十六個日夜幾乎不曾停歇,只為了來見元蘅一面。話才說完,他沒等到大夫趕到,就已經咽了氣。 忠骨葬雨夜。 若未曾親耳聽到那樣的慘烈,元蘅或許還能將籌碼握得再久一些,一直到最后一刻。 “元蘅,求見陛下。” 元蘅沒有稱臣,只是自稱了自己的名姓。 殿外的內侍猶豫了片刻,走過來:“元大人,陛下不在朝云殿,此刻正在后宮呢。這個時辰了,您看您要不還是回罷。” “勞公公通稟,著實是有要事。” 內侍沉默了。 當今的皇后陸云音對聞臨態度冷淡,兩人每回見面都是不停的爭吵,為了給陸氏顏面,聞臨從不能直接地斥責皇后什么,每每都只能忍下怒火。因著這事他已經數日未曾踏入過后宮了。也就是近一個月,聞臨新得了幾位美人,才逐漸改變了態度。 眼下這個時辰,沒人敢去打擾聞臨。 元蘅猜出了原由,沒再說下去,重新撐了傘,便往后宮中走去。 這哪里合規矩? 內侍幾步追了上來,取了把傘跟著元蘅的身后,細小的聲音被雨聲盡數遮掩,元蘅聽不清也無心去聽清。 內侍猜出了她的意思,終于提高了聲音,道:“凌王殿下三日后才受刑呢,大人就非得今日去見陛下么?這種時候陛下本就心煩意亂,您此刻說什么都是火上澆油啊。” 元蘅的鞋子被漫過腳背的雨水浸濕了,她就這般站在宮道正中央,天邊劃過一道電光,整個皇宮都被映亮了。 “我是來救他的命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元蘅的語聲極其冷淡,宛如驟雨中立于此的仙子,冷雨狂風皆不沾身。鴉羽般的眼睫濃密,沾上了雨霧后更顯其冷漠:“當今陛下的命。” 這句話仿若有洞穿之力,將內侍阻攔的步子釘在了原地,再也沒跟上來。 聞臨被從夢中喚醒之時,聽聞是元蘅求見時煩躁不已。美人在懷溫香軟玉,誰也不想出去聽些糟心事。 披上薄衣,聞臨出了寢殿,在寂靜無人的廊檐下見著了元蘅。 他冷哼一聲:“什么要事,非得破了宮禁親自來見朕?” 說這么一句話,聞臨抵著唇不停地咳著,好似帶著病容。見元蘅這般模樣,他甩袖進了偏殿之中,任元蘅緊跟其后。 “永津案……” 聞臨才聽了三個字,便輕蔑一笑:“果真是為著永津案來的。此事已經過三司會審,聞澈三日后問斬,不會再變。” 元蘅低首道:“盡管問斬,三司會審結果,臣無異議。只是有件事想與陛下說個清楚,個中度量,誠由陛下。去歲,赤柘再度異動,屠盡邊境兩城。江朔軍群龍無首,而啟都卻被陸氏一力把守,求援消息被封死,送不進去半點風聲。此時凌王折返江朔,選擇在沒有糧草輜重之時與赤柘開戰。若非是陛下今歲初春送了糧草入江朔,此刻的江朔邊防已然碎裂。不管前塵之怨,陛下之恩,江朔軍是記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