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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穿之順治的寵后日常 第59節

    萬幸,她來了。他硬撐著一絲清醒,等著那人的手摸過來,不想就這空檔里,他的思緒一縷一縷又散了。他等不及她,昏死過去。

    等他的手被拉著摸到一個冷)硬的腹上,他聽她問,是他想要的嚒?呵。真的是娃娃?她的和她的,混著二人的骨血。眼睛快被高熱烤干了,干巴巴的,可他仍激動地想哭,他的第一個孩子。

    也不知從何時起,時不時起念頭,想要她生的小娃娃。看她抱著福全,俏皮地用鼻子蹭兒子的大腦門,他想跟她一起生。等他終于擷到她身上的香甜,抱著摟著,捧著。他時時發狠,卻收放都被她拘著;小娃娃,他常常想著,又覺得是妄想。

    還有七個月就能跟小人兒見面,那她“有了”已經有段日子……心真大,忍了這么些時候不說,本來他還能多高興一陣兒。

    驟然心里起急,她身上沒熱乎氣兒,肚子都是冷的,老遠走來,凍壞了。他想撒了那個千求萬盼的肚兒去抱她,可惜,尋思著把她囫圇著護在懷里,身子卻一動不動。沒有他,她自己的衣裳首飾都守不住,還沒得吃。可他現在身子動不得,只能干著急。

    聽她肚子“咕嚕”一聲,表外甥女兒又餓了。他思緒飄去老早之前,那會兒兩人剛大婚,她跟他回養心殿,肚子餓了,蹭他的膳吃,還在他帳子里睡覺,睡得一張臉粉白透亮,嬌花一樣。怪不得她最近總是臉色蠟黃,都不如以前鮮靈了,還吐。原來,她有喜了!

    本來想著她來了,他崩了也能瞑目,他奢望能跟她說兩句話兒,就此息勞就罷了,當皇帝有什么趣兒,前朝后宮都勞人累心,萬般身不由己,娶誰愛誰,太后都干涉他,沒意思。

    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她。她像是也明白他的心思,不緊不慢說了好些,一把聲兒在他耳邊柔柔絮語。

    聽著聽著,他就舍不得死了。她有喜了。他如何撒手不管她。就她,看著伶俐,其實是個紙老虎,在后宮,上被太后欺負,下被嬪妃擠兌,性子又柔,只會被佟妃攥著手腕子。

    膽子還小,一直說不產育,怕。這孩子,兩人千防萬防,不知怎的沒防住,既然來了,他得陪著她,更何況她吃不飽穿不暖。

    及到她說“活著有什么趣兒”,福臨心都被她揉皺了。傻瓜,他不想當皇帝的時候,也覺得活著有什么趣兒,可自從娶了她,他覺得活著總歸有許多趣兒。變著法兒招惹她,給她打扇子,被她指揮著侍弄兒子,給她挑首飾,帶她出宮。還有那時候,變著法兒討她的好兒,留意著她的聲氣,深深淺淺,長長短短,龍體上都被她啃出個疤來……

    他心里急,身子就更弱。等她明知自己碰不得那藥,還傻著用唇往他嘴里填,他吮著她送來的甘苦的藥和她身上的甜香氣,拼盡所有的力,把她唇上的藥都飲進自己嘴里。

    他明白,她悲戚太過,竟拿自己的身子玩笑,拼著傷自己也要伺候他吃這盞藥。娃娃不要就不要了,可她該好好活著,春花秋月,世間那么多好看的話本子,好聞的花,好吃的,好玩兒的,還有她的胖糯的貓兒。有他沒他,她都該好好過。

    不光她要活著,他也要活著,就算是詛咒了他們家族的天花,他也要拼一拼,他活著才能陪她。

    他沒愛錯人啊!他在廢園里躺了大半天,只有她拖著雙身子來了。他在嬪妃子嗣上一直不用心,可也知道前三個月孕婦最嬌貴。一個不當心,肚兒里的胎倒是其次,她得吃多大苦。更何況她也喜歡孩兒,要不怎么會提前七個月就預備孩兒的衣裳。孩兒有個三長兩短,她不光身子吃苦,心更要受難。想想她在他面前滴的那些淚珠兒,“噗噠”落在衣裳上,就是個深色的大圓點兒,他哪兒舍得叫她哭。

    什么把孩子托給太后,他要自己養著。白日夢般想了那么多次,他做夢都是自己帶娃娃,自己給伊換尿布,看伊躺在金花雪白馥馥的懷里吃奶,再接過來拍奶嗝兒,他的手修長筆直,一手就能把小小香軟的孩兒托在掌心,無論是阿哥還是公主,都是他的掌上明珠呵!

    心里酸楚,嘴上被灌進來一盞甘苦的藥,嗆得他咳個不休,他盡力穩著把氣兒喘進去,他得活著,他有個好歹,別的不說,至緊要,他護不住他的小媳婦兒,沒有他護著,她只有吃苦。他不用有個三長兩短,他一病,她先吃不飽穿不暖。更何況還有小娃娃,他還要陪她懷孕、生產……產育的苦,他替不了,那他陪著她守著她,他才能安心。

    他醒了嚒?他醒著,他知道,他心疼,他拼著全身的勁兒想把她摟在身子里,用他身上的熱焐著她,她短了衣裳缺了吃食,他就是她的衣、她的食。

    可惜這一身腱子rou都燒壞了,還沒動,先渾身扯著疼。剛運勁兒,順著這勁兒的來處早有痛楚。周身像繅了沒織的蠶絲,不成綹兒不聚縷,又像是腿麻了時,渾身都是一團散沙,還刺得rou疼。

    他終于疼昏過去。

    等再醒了,他嘴里渡過來一口藥。還有她身上的甜香氣。他咬她的唇,又吸她的舌頭,費勁地一寸一寸吮她細小的齒,想把她嘴里的藥都舔盡。不留一滴,唯恐傷她的身子。

    她也覺得他動了,輕輕用舌尖兒推他,臉上一陣熱一陣涼,還濕漉漉的。是她的眼淚,直勾勾滴在他臉上,淌過他臉上的痘兒,殺得他疼,止不住地打哆嗦。

    他身上疼,心里更疼,她怎么又哭,大顆的眼淚珠子,究竟流了多少,把他的臉浸了個遍。他努著全身的力想撐開那對薄薄細長的眼皮,只看看她就夠了。不知什么時辰了,一天多沒看見她,他想她。

    生怕像上次那樣,他松唇,她用藥湯灌他,他使盡力氣吸著她的唇,貪婪地一邊顫,一邊喘著她鼻尖的氣兒,喉嚨里滾兩滾,嘶升啞氣地含含糊糊:“花……”

    “福臨。”她終于想也不想喚出他的名字,上次她還扭扭捏捏,吞吞吐吐,這次她柔柔喚出來,微涼的手捏著他的耳垂兒,輕輕搖他,“福臨。”額上貼過來一片溫溫的肌膚,又干脆地遠了,“燒還是沒退。張嘴,你不喝藥,怎么好呢。”嘴角疼且癢,大約長著一顆大痘。一只勺湊到唇邊,碰一碰,他掙著扭頭,抿緊了唇。

    這次她沒灌他,可他要她喂,用只勺算什么。他咽了口唾沫,又用舌尖舔舔上牙齦,他也能幫她把嘴里的湯藥吸凈。他得了這么重的病,燒得命都去了大半條,渾身說不出來是疼還是癢,這么吃苦,她也該寵寵他。

    正想著,唇上湊過來兩片溫涼,他微微得意地張嘴,立馬接到一只瓷勺,一口苦澀的湯藥傾進嘴里。

    作者有話說:

    還有一更。十二點前。

    第122章 壹貳貳

    一口苦藥灌進來, 這次金花提前給他轉了轉臉,沒再嗆著。只聽她跟旁邊人說:“姑姑,瞧, 喂進去了。就第一口難喂,等喂完拿碗水給我漱漱, 真苦。”耳朵里聽著她的嬌語,湯藥連續不斷利落地喂到嘴里, 他只能“咕咚咕咚”連吃一碗, 等終于找個空喘口氣,臉邊拂過一陣輕輕的風,衣裳窸窸窣窣,她起身去漱口, 又小聲兒說, “姑姑, 助產的藥管用, 臉色似乎好看了些。就是這滿臉痘兒,萬幸好了,落疤嚒?“

    他留心聽著,高熱,渾身的觀感都敏銳,她特意小聲說,他仍聽得清楚。

    小時候周圍的人夸他母親是草原第一美人, 長大了,他自然是俊朗的。后宮那些女人,看他的臉是一副癡相, 等他脫了衣裳, 又露出另一副藏不住的雀躍。他的小媳婦, 第一次見他時也是扭著臉兒,先看他的衣裳,等到看到他的面孔,微微笑著垂眼睛,他湊到她耳邊說:“吐了吧。”她渾身一震,耳朵都紅了。以后也是掩不住對他的俊臉的喜歡,摸他的眉毛,親他的眼睛。頭一回她親他,一雙紅艷艷的唇,一寸一寸量著他臉上的眉毛鼻子眼睛。

    現在長滿臉“花兒”,他也憂慮落疤嚒?真崩了也就罷了,可他為了她也要活著,丑八怪那么活著?那她還會用唇量他的臉?舔著嘴里的藥,寶音怎么還沒答她?

    “逃不了。能好已經極難得,哪兒還顧得上疤?”這是寶音。

    “唉。我本來就圖他好看,不光帥,簡直俊,個兒高,胸是胸,腰是腰……如今起了渾身痘兒,褪了變成滿身疤。”說著,語氣就戲謔起來,“我這個‘顏狗’,苦也。”

    “噗”一聲,像是手掌拍在衣裳上,寶音說:“知足吧,有幾個得天花的能好,雖然能吃進藥了,后頭還要等‘痘兒’發出來,再消下去,結痂,現在燒還沒退。”

    皇后趴在寶音肩上,用手掩著嘴,湊到寶音耳邊,說:“姑姑,我故意說給他聽,他醒著。剛還鬧意氣,梗著脖子不吃藥。我用手指哄他,才把藥喂進去。不彈壓下他,還不知道多難伺候。他那脾氣……”剛福臨唇上“吻”的兩片溫涼的唇,是金花的手指假扮的。

    “那個是皇帝,你膽子這么大。”寶音也學著皇后小聲說。

    “我圓一圓。”金花揉揉腰,說,“姑姑,我腰酸。脹。”

    兩人往床邊走,一邊走,寶音說:“今兒這一天,累壞了。剛把藥喂了,你也去歪著吧,現在累著可不是玩兒的。”

    金花撐著胳膊在福臨臉上細細看,痘兒更發出來一點兒,他眼睛在眼眶里溜溜轉,睫毛翕著,忽閃忽閃地顫。她輕輕叫他:“萬歲,萬歲。”他還是睜不開眼睛。

    她用吳祿送來的井水淘了個白白的手巾板兒,輕輕覆在他額上。不敢幫他擦洗,只能這樣降降溫。

    片刻前,她還覺得他要燒壞了,牙關緊鎖,一勺藥像一顆從嘴邊滑落的淚珠子。等他用舌尖兒夠她,還被她的手指一貼就張嘴,他有知覺,他比她剛見他那會兒好些了,姑姑那顆助產的藥,大約極補,能吊著人的命。

    她在枕上躺下,滾進他的被窩,衣料碰著他,他疼得一哆嗦,她忙把衣裳籠緊了。對著他,小聲說:“您快著些好吧,我現在嬌貴著,喂兩碗藥,擰個手巾板兒就腰酸,還餓。現在宮里人都不知道,再過陣子顯了懷,我怕護不住它。今兒他們搶衣裳,明兒不知道怎么作敗我。我怎么樣都可以,穿件舊衣裳如何;肚兒里這個禁不住。”

    團得像個繭兒,起初還盡力睜著眼睛,想伺候著手巾溫了再去井水里淘一淘,可她一沾枕頭眼皮有千斤重,沉沉睡過去。后來寶音來來回回給皇帝換冰手巾,她都知道,只是她累極了。睡在福臨身邊,她守著他,安心,她知道他病著卻無恙。

    后半夜,眼前呼呼跳的燈莫名熄了,少了亮,她睡得更香甜。翻個身兒,仍把自己蜷成個團兒,把輕緩突出的小肚子護在身子里,她夢見自己變成一只矯健的胖貓,臥在火爐旁睡得香甜。后來又被人抱在懷里,拆了她蜷的團兒,修長的手,小心翼翼捂著她的小肚子。還有個聲音,在她耳邊輕響:“兩個。”

    她猛醒過來。

    兩條胳膊從腰旁穿過來,交疊著摟著她,護著她的肚兒,看仔細了,胳膊上還生著痘兒。已經起頂了,透亮地鼓著泡兒。她剛要動,耳朵一震,好聽的聲音因為太長時間沒開口,像是銹了那樣啞著:“難受嚒?”

    她一愣,長長舒一口氣,伸手去摸小小隆起的肚子:“只要它好好的。”伸手摸他的胳膊,伸著一根細白水蔥兒樣的手指頭,躲著痘兒,在好皮)rou上畫著圈,“就是肚子脹,胸上酸。偶然吐兩口。”

    她想翻個身兒,跟他面對面,他箍著她不松。恐怕把他身上的水泡剌破了,她只能乖乖躺著,說:“我想看著你。”看著他的眼睛,看他現在什么神情,他還發著燒,摟得她渾身冒汗。

    “朕臉上落疤,嚇著你。”他輕哼一句。

    “唉。可不是,本來吐得不厲害,這一看,就翻江倒海起來,可如何是好。”她躺著輕嘆一句。

    他倒沒料到她這么說,不是該他說自己丑,她一力反駁,一定認為他還好,然后從這千瘡百孔的痘肌上尋出他的好處,譬如個子高大,肌rou結實,肩膀像個扇面,容貌毀了,身子照舊好……

    正愣神兒,她一抬他的胳膊,捂著肚兒翻身過來,小鵝蛋臉兒闖進他眼簾,晶晶亮的眼睛盯著他:“我們兩天沒見,你不想我?不想見我?就算你不想我,你不想看看它?”

    他想她。可他又自慚形穢。從能抬動手,他先黑燈瞎火摸了摸臉,重重疊疊的痘兒,怨不得她只摸他的耳垂兒,只有那兒沒出“花兒”。往后,這整張臉都是疤。

    他想摸她的肚兒,可是他手心里也生著痘兒,太喜歡的,反而輕易下不去手。所以他只虛虛護著它。正猶豫著,她抓著他的手指在硬邦邦的小腹上戳了戳,驚得他忙屈了手指往回抽:“哎,當心。”

    “姑姑說它皮兒薄,薄薄一層皮兒,都是餡兒。”她拽著他的手指摸上來,“沒事兒,你摸摸,這么小,就能摸出來了。以前這兒都是脂肪,軟綿綿,現在它就硬,鼓著。”手掐了下腰,“最近吃不下,瘦了,更顯著它了。”

    他手伸到她纖纖一握的小腰兒上,兩手一攏,指尖扣攏了,一使勁,把她撈在懷里,肚子貼著肚子,她的鼻尖兒就在他鼻尖兒下,兩人的呼吸纏著,他的眼睛仍是原來那樣,像是映著緋紅的云的淺溪,清澈見底。

    她仰仰頭,闔上眼睛。

    作者有話說:

    天哪!我竟然二更了。

    兩更的字數比不上人家一更的,慚愧慚愧!

    (我們這是一篇在榜文,pc端一個找不到在哪兒的榜。希望下周再上個榜。)

    第123章 壹貳叁

    福臨弓著腰, 用鼻子蹭蹭眼下紅艷艷的唇,一點一點兒把秾唇的紋兒蹭開,唇里呼出的氣息拂著她的下巴, 緩緩運著身子里游絲一樣的氣息:“不說它,萬一, 朕有點什么,你好好活著。”他醒過來, 好像就為了說這一句, 說過這一句,他用竭了全身的力。

    金花搖搖頭。使勁伸手抱他,他仍渾身高熱,燙著手心, 唇一下一下啜著他的鼻尖兒:“我不能。”她停下, 幽幽怨怨地說, “我本也不是這兒的人, 在這兒除了你,我再沒別人……你不能有什么。本來,我也住不慣這兒。”說著,淚又滾了滿臉,“福全不足一歲,你的命,原本不該這樣。”

    她忍不住地胡思亂想, 是不是她來,擾動了這一世。若是他像原本那樣,冷著她, 只跟烏云珠好呢?是不是就能活到三阿哥八歲。沒有福臨, 她不是活不好, 是活不下去。她一個現代人,過不慣宮里尊尊卑卑的日子,只因她是皇后,地位高貴,又盛寵,皇帝寵得無法無天,她才勉強活得像個人。對太后磕頭,她只當是給長輩行大禮;對別人磕頭,她跪不下去。一旦貶成宮妃,或者庶人,天天對著別人磕頭,日子可怎么過。

    “現在醒了,就是要好了。”她睜開眼,盯著他身上正在起頂的痘兒,比昨夜發起來一些,可還沒到最盛處。她記不清從哪兒聽來的,若是痘兒全發起來,脹地發透亮,之后就該往好處轉了。眼下,驟眼看比昨夜強,可好得又有限。

    萬幸他醒了。這不是最大的吉兆?她扭頭,沒看到寶音,正想叫寶音端藥過來,哪怕喝口水潤潤喉嚨。

    “做什么?”他的小聲兒,幾天沒開口,有些啞,聽著像嘆息。

    “我叫姑姑端藥來。”她重新轉過來,晶晶亮的眼睛戀戀地盯著他,“都是養精神的藥,你吃了打起精神來,天花的熱毒發出來就好了。”

    “別叫人來,就我們倆待會兒。”他依依不舍地親她的下巴,費力地抬眼去找她的眼睛。

    “我們不是倆,我們是仨……”她說著,手摳著他肩上被她咬的疤,指頭畫著圈,歉意地不敢看他,“你別生我的氣,拖了這么些日子才跟你說。前兒說我不是父親的女兒,顧不上別的,我凈高興了,你不是真的表舅舅。我特別喜歡小朋友,之前一直怕親戚生的小娃娃不健康,不敢生;不當心懷了,這陣子全是擔驚受怕,也不敢跟你說。如果這個好好生出來,你帶娃勤快,我們再生一個……”說著紅了臉,額角頂著他的肩窩,揉了揉,“你也喜歡小朋友吧?”

    他瞇著眼睛低頭看她,天剛放亮,帳子里蒙蒙的柔光灑在她烏黑柔順的頭發上,淡淡桂花香的頭發,小巧的耳朵紅到耳朵尖兒,微微透明。看不見臉頰,側臉也是緋色。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嬌憨、羞怯。腦瓜兒里都是鬼點子跟他耍心眼兒的時候,底色也是簡單直接,甚至莽撞。好在有他,他一直幫她兜著擋著,她的疏漏他幫她補窟窿,她的錯處他攔著不讓罰她。甚至不由自主縱著她,別人都是“奴才”,獨她是她,對著她的他是“你”,最尊貴也就是個“您”。他一下顧不到,她就吃虧。吃不上,穿不暖,剛她絮絮叨叨說她短了吃的、被搶了衣裳首飾,氣得他喘不上氣。

    他張了張嘴:“喜歡。”他自然喜歡,心心念念,早知道她也這么想要他們的小娃娃,他之前何必傷神。為著她不想,他甚至忍不住傷春悲秋,又疑心她心里有不可告人的緣故:明明兩人那么要好,為什么她想那么多法子,非不要兩人的小娃娃。可想見前兒她撲到阿桂懷里他多難受,一顆心沉到冰水里,一直的疑心合上轍,她果真有二心嚒?

    可他仍放不下她,只要她還在他身邊,他就知足,而且他哪點兒比不上阿桂,他不信她過了這么長日子還惦記阿桂。他照舊各種惦念她,她人不在他身邊,她一顰一笑照舊在他心里。他忍著難受讓皇額娘罰她,極限就是一夜,而且她受圈禁他心里更堵著不好受。

    等他病了,挪到廢園里,儼然“廢帝”,后宮那么多人,烏壓壓站一殿的嬪妃,沒有一個人來。獨她來救他。他對她還有什么疑心。他最難受往后不能護著她。他的身子,自己還不知道嚒,今兒早上這一醒,大約是人之將死的“回光返照”,渾身又疼又癢,太疼太癢,他幾乎失去知覺。

    剛那句“喜歡”,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聲兒。他想陪她,想抱他們的小娃娃,過八月節的時候,一家三口四口五口六口都穿明黃,幾個孩子吵得他倆皺眉,團團坐在桂花旁賞月。

    可他大約不能了,他看到她抬起臉,紅撲撲的臉,好看的桃花眼里還有淺淺的波。

    金花說“再生”,自己忍不住地羞,熱辣辣的紅耳朵豎著聽他說什么,結果等了半晌,只聽他呼口氣。她抬眼看他,他也正滿眼憧憬目不交睫盯著自己,可不過一瞬,他眼睛暗下去,黑漆漆的瞳仁失了焦,他箍著她的腰的手松了,長長呼出一口氣,她緊緊抓著他的手:“福臨,福臨。”他剛撈她那一下,同往常一模一樣,抱她像抱個貓兒那么容易。只是,她現在嬌貴,他手上的力也和軟,柔柔把她撈在懷里。

    現在他松了手,她想起來,他不是因為她嬌貴才柔,他沒勁兒。他身上的高熱就沒退過,就算灌了藥,她依舊想不出他怎么從牙關都扣死了的昏迷里醒過來,跟她說這幾句話。他大約是怕她做傻事,專門告訴她,他知道了他們的小娃娃,而且,無論如何,他想叫她活著;又或者“回光返照”,人之將死,全身的精氣神聚攏至一時一處,讓人能醒著跟親人團聚,交代后事,了未了的心愿。

    她盯著他灰敗的臉,顫著手摸他的眉毛,黑漆漆,她又摸自己的,也是一條濃眉。她想,小娃娃大約也要遺傳這樣的眉毛,濃重的墨色,蠟筆小新。她想著,不知怎么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尖尖的眼角不住地往下滴淚,哭多了,眼睛疼。剛還打算著要看他表現,再生一個,他怎么突然,兩人明明還沒說幾句話……她總算明白“泣血”是怎么回事,一邊哭,一邊覺得精氣神兒都往外泄,仿佛流的不是眼淚,是血。她伸手摸了下臉,遞到眼前看,不是紅的。可她就是覺得身上不知哪里一個大洞,汩汩往外冒血。

    肚子里這塊rou當藥還醫不了他嚒?她抓著他的手往小肚子上摸:“你能聽見嚒?我不著急。”手貼著他的手揉一揉,“我們不著急,你再歇歇,晚點兒起來也行。等姑姑熬藥,我突然想起來佟妃還喝過獨參湯,今兒讓姑姑也給你熬一碗。一會兒端來,你一定喝。”

    他現在出的氣兒多,進的氣兒少,印堂發黑,身上的痘兒待發不發。她只穿著貼身衣裳從床上下來,光著腳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喚:“姑姑,早上的藥煎了么?有沒有膳?給萬歲預備著。”

    寶音應聲從殿外開門進來,一眼看到皇后白胖的腳,踩在涼地上,顧不得別的:“娘娘,你更得多保重。”把皇后扶到床邊,幫她穿衣裳,聽皇后問:“姑姑,你看他好些了嚒?早上他還跟我說了幾句話兒。孩子的事兒,他都知道了。”

    寶音手上忙著,看了眼床上躺的皇帝,臉色灰白,雙目緊閉,看不到進的氣兒,只見出的氣兒。說不上比昨夜好些沒有,怎么看,都不像曾醒過的。于是疑惑地看了一眼皇后,皇后呆呆垂著頭,自言自語:“要是他沒跟我好,是不是就不是今時這情境下,遇這個劫?他當表舅舅挺好,或者當個好朋友也挺好。長得這么高大英俊,天天見面,只當是眼睛吃好吃的,別談情,協議夫妻。是不是我沒繃住,愛上他,反而害了他?”

    寶音正給皇后梳頭,聽有人在窗外跺了跺腳,說:“不錯,正是你害了他。”是蘇墨爾的聲音。昨夜在慈寧宮沒見她,今兒她一早來了。皇后仍呆呆的,茫然看了眼寶音:“真是我害了他?”

    過會兒聽蘇墨爾的聲音在正殿響起:“皇后跟老奴去慈寧宮聽旨。”

    寶音仍淡定給皇后梳頭,說:“娘娘,不能胡思亂想,萬歲爺這癥正是緊要處,他這兒,除了娘娘,再沒別人能做主。太后是親額娘,可她心思還要花在前朝和大清的皇位上,睿親王府這兒顧不到也是有的。”寶音想了想,怕皇后犯糊涂,湊到皇后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娘娘的身子,可禁不住折騰,這趟慈寧宮,斷斷不能去。若肚兒懷的是個阿哥,就是嫡子,勢必攪了太后前朝的安排,所以除非不得已,連胎也要瞞著。”緊要話說完,她重新恢復了語調,淡淡說,“這時候,娘娘得擔得住事兒,不能自亂陣腳。早上萬歲爺又醒過,見好了,藥啊水啊手巾板兒都不能斷,這邊娘娘的責任大著。”

    梳好頭,寶音細細端詳,說:“可惜,首飾都沒帶來,素淡了些。”伸手幫皇后抻了抻袍子,說,“等萬歲爺好了,姑姑給你做衣裳,穿到(生)都好看那種。”寶音怕在蘇墨爾面前露了痕跡,只用口型說了個“生”,安慰地揉了揉皇后的背。

    誰家的娃娃誰疼,在寶音這兒,阿拉坦琪琪格永遠最重要。福臨是天子,是萬乘之君,是阿拉坦琪琪格的夫君,他的生死固然重要,但是總不及阿拉坦琪琪格當緊,皇后平平安安,寶音就知足。

    皇后站起身,深吸口氣,三魂七魄歸位,扶著寶音的手,婷婷裊裊走到外間。

    蘇墨爾剛要開口,皇后抬抬手,冷冷的聲音說:“姑姑緩緩,早起忙到現在,容本宮吃口茶。”

    皇后的架勢把蘇墨爾唬得愣住,只能在旁邊悻悻站著看皇后端著盞輕輕撇了茶沫,嘟著櫻唇飲了一口。撂了茶碗,她掏帕子印印唇。才笑意盈盈盯著自己。如此好整以暇,莫非早已被太醫宣了死刑的皇帝有了起色?她忍不住往梢間兒望了一眼。再看皇后,穿著一身宮女的藍布袍子,洗得發白了,細看還起球,破衣爛衫也掩不住的好顏色;另有威勢,這個野孩子,前兒的事兒都忘了,皇后之位不知還能坐幾天,仍這么拿腔拿架。也是覺得她后位不保,蘇墨爾才以下犯上,剛隔著窗戶接皇后的話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