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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樹紀事 第43節

    章望生對她不差,邢夢魚對他很依賴,同時又容易生氣,無論他跟那個小姑娘有什么,就?算有些個什么情愫,人家也已經走了,跟著那么體面的父母走了,他用?不用?這些錢票,人家曉得嗎?

    她想說?動他,章望生輕輕道:“這不是我的東西,我不會用?的?!?/br>
    邢夢魚說?:“怎么不是你的了?望生,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死心眼,這明?明?就?是給你的?!?/br>
    章望生到底都?沒被說?動,可邢夢魚還是偷了個機會,拿去用?了,兩人發生了很嚴重的爭吵,章望生少有地發了脾氣,他眼睛通紅,神情頹廢潦倒,像是丟了三?魂六魄,整個人空空的,能飄到蓮子?一樣的白月亮上去。

    他打那就?徹底病了,像章望潮那樣,總咳嗽,肺像是豎著兩排空管子?,發出?風箱一樣的聲音。邢夢魚要照料小孩子?,還要顧著他,叫日子?磨得幾乎想死,這樣熬到七七年,知青們瘋狂準備高考,人心動蕩,都?鬧著要回城。

    章望生纏綿病榻,眼睛因為之?前在油燈下給小孩子?縫制衣裳也壞掉了,看東西模糊,他錯過?了冬天的首次高考。來年夏天,他勉強能下地,邢夢魚每天奔波于回城的事情,他守著孱弱的小孩子?,沒能參加七八年七月份的高考,這個時候,離七七級大學生入學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第47章

    七八年的春天,南北到?北京念大?學,她讀的西語系英語專業。黎鈞鴻特別高興,他覺得?女兒?很爭氣,事實也是如此,夫妻兩個坐火車去送她,到?了北京,他們一塊兒?逛了景點,下館子吃飯,南北雄心萬丈,覺得?前途一片光明璀璨。

    她的同學年齡差距很大,來自各個階層,有的人已經?成家,有的人在鄉下插隊多年,她的年齡正好,讓那些年紀大?的羨慕,說她一點也沒耽誤,生正對了年景。南北心道,誰還?沒吃過苦么?她很快在校園里如魚得水,和其他人那樣埋頭苦學不太一樣,她是輕盈的,懂享受的,她覺得?每天的太陽都非常明媚,要學習,也要生活。她的身影在各大系的課上都出現過,到?處蹭課,聽課,她喜歡大?膽發表觀點,因為七八年就提出了思想解放,所有人都很熱忱、踴躍,他們對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問題,展開激烈討論?,對于過去十年也開始大?反思。

    七八年的八月,復旦大?學一位中文系的學生發表了小說《傷痕》,大?家讀了,聚在一起對過去進行了一場清算和批判。南北跟中文系的同學一塊兒辦詩社,辦刊物。跟經?濟系的譜曲子,創作歌曲。她還?到?哲學系去聽老師講弗洛伊德、存在主義,這一切太新鮮了,太震撼了,在這片土地忙于各種斗爭、勞動改造之時,原來,遠在天邊的西方思想界已經對斯大?林的問題爭論?不休了,這讓南北大為吃驚。

    她在七九那會讀到了李澤厚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評述》,大?家對社會主義的危機,都非常關心,大?學生們乃至整個知?識屆,有了自己的批判目標,可令人苦惱的是,當初用來批判的武器,現在成了要批判的對象,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論?,被大家強烈地否定了。

    “那就應該關注人本身?,立足于人,人道主義?!蹦媳笨犊ぐ旱卦谟懻?中發言,同學們非常認同,他們都認識她,她是很會唱歌、跳舞,交際的漂亮姑娘,有見解,有思想,所有人對她印象都特別美好。

    唯一反駁她的是馮長庚,他是七八級國政系的學生,他長高許多,瘦瘦的,完全是個年輕男人的樣子。他又跟回了父親的姓氏,徹底離開月槐樹,南北已經?好些年沒見他,她發現馮長庚這人有一點肯定是沒變的,那就是跟她唱反調。

    南北微笑?:“那你覺得?往后的政策,應當立足于什么?呢?”

    馮長庚說:“我不知?道,但你說的人道主義一點不稀奇,幾百年前西方發展資本主義之前,就有了這些思想作為支撐。你說這些,是希望我們國家走資本主義道路嗎?”

    這時學校里詩歌特別火,很多人愛寫詩,讀詩,大?家積極投入對新語言的使?用中去,不再是以往那種特定的、全民一致的口號式表達,這種感覺特別好,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眼界拓寬了,來到?了新世?界。

    他們很難想象在三年前,這些字眼還?是完全不可能?在公開場合討論?的。

    南北說:“資本主義就沒有值得?借鑒的經?驗了嗎?馮同學,你大?不可必談資色變,人跟國家都是要在不斷探索中自我革新和進步的。”

    她聽說馮長庚在校園里也很活躍,他變得?健談、自信,不會再跟她搶柴火。

    等到?同學們散去,各自去食堂,馮長庚走到?南北跟前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提你過去的事?!?/br>
    南北嘲弄道:“過去的事?過去怎么?了,我過去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

    馮長庚說:“你現在很受歡迎,我剛入學就聽人家說起你,我的意思是,要是人家曉得?你過去在月槐樹的事,難免有損你的形象,我怕你擔心我跟別人聊這些,說一聲?!?/br>
    南北冷笑?:“你愛說不說,我沒什么?是見不得?人的,馮長庚,你這人特別無聊,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喜歡接我話茬,你喜歡我是吧?”

    馮長庚沒吭聲。

    南北忽然爆出?一長串的笑?,她是一點不在乎人怎么?看。

    “你死心吧,我對你這號人壓根沒興趣,咱們也算老熟人了,都知?根知?底的,你還?是好好學你的習吧?!?/br>
    馮長庚像是很習慣:“你就不想知?道你那些月槐樹老熟人的事嗎?”

    南北面無表情:“不想,跟我沒關系。”

    馮長庚說:“那咱們確實都知?根知?底,一樣鐵石心腸?!?/br>
    南北又忍不住哈哈大?笑?:“馮長庚,你別自戀了,每次你都往臉上貼金,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沒搞清楚,咱倆不一樣,現在更不一樣,你充其量,就是我這么?多愛慕者?中的一個,既不突出?,也不特別,你自戀個什么?勁兒????”

    她想笑?就笑?,笑?著笑?著那個聲音會陡然一頓,像在懸崖邊剎腳,面容沉郁起來,這一點,沒有人能?理解的。

    馮長庚被她說得?毫不留情面,他也曉得?,她就是這樣,是長滿荊棘的玫瑰花,連花芯子,都是刺做的。

    每個系都有她認識的男同學,人家追捧她,推崇她,她跟英國女王似的,哪兒?哪兒?都是她的領地。她時而平和可親,時而又冷漠非常,叫人非常難把握,她是開朗的,同時也是孤僻的,她總是出?現在公眾場合,一點不怯生,但從沒見過她和誰真正走得?很近,她跟任何人都能?侃侃而談,可當人家產生幻覺時,她又立馬擺出?不能?冒犯的姿態,同學們覺得?從沒見過這樣矛盾的人。

    馮長庚遠遠瞧見過她坐草地上跟一群人高談闊論?,穿著非常別致的裙子,一個學校里,沒一個人穿,后來才曉得?是找裁縫按俄國名著插畫風格做的。她有個姑姑,留在美國,七八年開始中美之間訪問頻繁,大?約是聯系上了,黎與時的物質條件在學校里是很出?名的富足。

    當年,黎鈞鴻家里因為被搜出?幾封與meimei的書信,就成了他里通外國的鐵證,罪上加罪,不曉得?受了多少苦。時局一變,有美國親戚,是一件相當時髦,令人艷羨的事情。

    到?了冬天,南北穿新做的羊呢大?衣,對著鏡子,擎起一支口紅打扮,她還?喜歡穿高跟鞋。她寫信給mama,鼓勵陳娉婷也打扮起來。有時候,她會跟美國的姑媽通國際電話,姑媽在電話里很愛說瑣事,什么?唐人街的鹵菜不地道啦,圣誕節又下雪冷得?很,猶太人鄰居送了點東西不曉得?回什么?好……南北問:“唐人街賣中國的吃的嗎?”

    姑媽說:“很多的,但畢竟沒家里的好,你爸爸給我寄了些罐頭,我愛吃的,你在學校里好不好???”

    南北握緊電話:“很好,大?家都很能?吃苦,學習氛圍很濃厚,我們經?常聚在一起討論?問題?!?/br>
    姑媽笑?道:“中國人就是特別能?吃苦的,走哪兒?都是,苦真是吃得?夠多的了,希望你們這一代往后不要再吃的好?!?/br>
    姑媽八零年回國探親,帶了許多東西,同黎鈞鴻一見面,自然是要抱頭痛哭,因為哥哥那兩道濃眉,已經?叫歲月摧得?花白,眼袋非常明顯,總像含了一泡熱淚。姑媽問起自己的同學,知?曉在下放時腦出?血死掉,又是一陣唏噓,但很快高興地說起南北留學的事情,因為公派名額太少,競爭很大?,不亞于七七年高考。姑媽說自費也可以的,到?外面闖一闖,才曉得?這里跟外面差距有多大?。

    因為她聰穎,全家偏愛于她,惹得?大?姐同二哥都很不滿。大?姐沒能?考上大?學,念的師范,不用花家里錢很自豪,但聽姑媽說留學的事,心里又失衡起來??蛷d里的歡笑?,叫人難受,大?姐酸溜溜問姑媽留學到?底要花多少錢,南北道:

    “無論?花多少錢,自己能?想辦法掙呀,人有手有腳,美國遍地是機會,還?能?叫活人餓死不成?”

    大?姐說:“你別逞能?,又沒去過美國,資本主義國家再好也沒社會主義好,到?那吃苦可別后悔。”

    南北說:“我又不是沒吃過苦,再說,苦不苦,你問問姑媽不就清楚了?”

    眼見兩人要吵起來,姑媽打圓場說:“有時候會想家,這些年,我一直很牽掛你們。那年紐約下大?雪,我一個人走在高樓大?廈下頭,突然心里空落落的,心想不曉得?你們怎么?樣了,過得?好不好,不能?通訊,真是害怕得?很。我真是怕,能?回來的時候人家跟我說,你家里已經?沒人了?!?/br>
    姑媽拭起眼淚,南北手底正轉著地球儀,呆了一瞬間,她跟父母一道安慰起姑媽。大?姐卻對姑媽的話嗤之以鼻,你在高樓大?廈下空落落的,哪里曉得?我們在干校天天跟屎尿打交道。

    八一年的時候,南北得?到?了公派留學的名額,很不容易。那時,出?國熱已經?起來了,她在走之前,還?是愛各個系亂竄,去聽課。

    中文系是最熱鬧的,也是最會出?風頭的,他們詩人多。剛進校那會,教材沒來得?及更新,還?夾雜著工農兵時代的東西,到?了這會兒?,這批人已經?沒什么?不敢評論?的了。

    南北跟人一樣,端著飯盆,擠在人群里看貼出?來的油印新詩,她也不曉得?自己在擠什么?,反正熱鬧,她打小就愛熱鬧,往人堆里扎。中文系的課堂非常自由,年紀大?的同學,被允許在教室后頭抽煙,真是風氣開放得?很。

    中文系的課也很受歡迎,烏泱泱到?處都是人,老師非常熱情,大?約是憋了許多年沒能?傳道授業,有時候跑學生宿舍里也要講,你不想學,知?識也要很兇猛地往耳朵里沖鋒。南北坐底下,忽然覺得?老師挺像李豁子說書,那么?多人,全如饑似渴跟餓了八百年似的盯著他。

    她不曉得?怎么?想起了李豁子,月光下,兩個眼睛黑洞似的李豁子。

    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

    南北本來正跟周圍的人恣肆談天,她突然冷了臉,一言不發等老師上課。

    教授最近在講俄國文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老師很有激情,拈著粉筆頭,又念又講,還?會用俄語念一段原文讓大?家體會語氣。

    “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愛您。我可以為您而死,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不許任何人說您壞話,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如果我們貧窮,我可以工作,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南北在下面又一次讀起《白癡》,她讀著讀著,就把書合上了,讀不下去了。她也可以為一個人死,在過去的時候。

    “在座的諸位,是不是覺得?自己在過去都是受害者??”老師環顧著說,“我們這里,沒有一個人是公爵,我有一個同行,他曾經?跟自己地主出?身?的老母親劃清界限,很堅決,眼睜睜看寡居的老母親死去。后來,他自己也被下放,吃了很多苦,他每每回憶起這些,很痛苦,他說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被冤屈的,是悲慘的,可一想到?他的母親,就格外悔恨,他真的清白嗎?這個問題,值得?我們在座所有人都好好思考,完全清白的,仁慈的人,你們認為有沒有?像公爵這樣,懷著基督的大?愛,一個完全清白的人,到?底在現實中有沒有?為什么?這樣的人,最終卻只能?變成一個真的白癡?”

    南北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吞沒了,她不曉得?老師跟同學們什么?時候討論?起來的,她等人說完,突然站起來,大?聲說道:

    “有的,世?上有公爵這種人?!?/br>
    許多人反駁她。

    “這只是文學角色,當然,俄國也許會有,因為他們有東正教傳統,他們深受影響,宗教的力?量是很狂熱的,但我們的傳統是中正平和,窮則獨善其身?,如果連自身?都無法保全,談去愛別人,幫助別人,是很可笑?的。”

    南北抱緊書:“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你不能?因為自己沒見過就說沒有。或者?你有幸見過,卻不愿意承認,因為他的愛是平等的,人都想得?到?偏愛,而不是平等的愛?!?/br>
    別人笑?著問她:“黎同學,你見過類似公爵這樣的人嗎?”

    南北胸口被燒起來:“是,我見過,我見過這樣的白癡,”她不曉得?自己怎么?說著說著就激動了,“有人就是這樣的,這一點都不可笑?,”她手也跟著擺動起來,“有人就是自己的日子都過得?亂七八糟,還?要管別人,連一只鳥的死活,他都要管,他不僅是平等地愛每個人,他也許連豬圈里的豬都愛,你搞不清他在想什么?,他好像滿腦子都裝著別人,不對,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看見別人,你告訴他不要去多管閑事,他要去的,跟他沒關系他也要去的。他救過一只落單的大?雁,像照顧小孩,他還?說,饑荒的時候人把翠鳥都吃了,翠鳥特別漂亮,他一想到?那只翠鳥都能?淌眼淚。他被人整慘了,可他還?是能?看見旁人,一直能?看見,好像別人都是瞎子,就他雙目明亮。我不曉得?他怎么?做到?的,他為什么?這么?奇怪,就像我無法理解這個大?作家的男主角,你們說的對,這樣的人,是沒好結果的,我可以肯定,他沒好結果,因為他是白癡,他妄圖拯救一切,他以為他是誰啊,他什么?也不是,就是個凡人,”她顫抖不已,整個人陷入一種發狂的狀態中了,大?教室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南北。她哆嗦著翻書,還?要說,“我認識這樣的白癡,不代表我認同他,恰恰相反,我覺得?他很虛偽,就像書里說的,”她捧起書,淚水從眼睛里汩汩地流,“公爵,她不會諒解的!阿格拉雅對您的愛是一個女人的愛,她是一個有血有rou的人,而不是……抽象的靈魂。您可知?道,我可憐的公爵;很可能?,您既不愛這個,也不愛那一個,從來也沒愛過!”

    她讀著讀著就縱聲大?笑?了,極其失態,她好些年沒哭過,都沒意識到?鼻涕、眼淚,都已經?出?來了。

    “老師,同學們,在座的諸位,所以我對這個角色的看法就是,他是最虛偽的,最沒有道德的,你們不要被他蒙蔽了,他只愛自己,從來沒愛過任何人!說什么?神性?一個人,他就是一個人,不是神,他最后變成真的白癡,是他罪有應得?,是他的錯,全是他的錯!”

    同學們錯愕地看著她,大?家都站起來側身?去找她的樣子,她那樣美麗,臉卻扭曲了。她自己說話前后矛盾,顛倒,語無倫次,誰也不清楚她到?底想表達什么?,她好像在贊美公爵,又激烈地指責他,否認他,她好像下一刻就能?鉆進書里,把公爵拉出?來□□一番。

    她癡癡呆呆地跌坐,抬起臉,發現一個穿白襯衫,戴眼鏡的男人也在看她,他坐在那里,看著很年輕,但又有些不夠年輕了。也不曉得?是社會上來旁聽的,還?是本校學生,因為本校遇到?三十歲甚至更大?年紀的大?學生,都是不稀奇的。

    兩人目光碰著了,卻極其陌生,南北壓根也不認得?他是誰,她又低下頭去,有好心的同學遞給她手絹,她攥緊手絹,過了會兒?,才又抬起臉,看那個人。

    第48章

    章望生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他沒想過的,因為南北對他來說,一走就是?音訊全無,他也沒打聽過。他其實已經不太能記清楚她的臉了,但她?一站起來,他就曉得,是?南北,她?光彩奪目,像突然間躍出的一輪艷陽,照得人眼?睛疼。

    她叫馬六叔提溜著耳朵,拎到?跟兒時,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兩人對視了那么一會兒,都沒有要相?認的意思,全然陌生。下課的鈴聲一響,學生涌動?起來,那么多的人,一下把她?擠進人海里,她?的臉、胳膊、肩膀,全叫什么東西混為一體了,只剩卷發里插的那支鳳凰碎鉆閃爍著,鳳凰要振翅高飛去。

    他跟幾個一塊來的同?志,也叫人擠著,章望生眼?睛還在?找著她?,要多看一眼?,鄭豐年同?志在?他耳朵邊大聲說:“望生,咱們就別?跟人學生擠了,等人走完再出去?吧?!?/br>
    幾個人手里拎著一樣的公文包,印有“農學委”字樣。

    章望生像沒聽見,他跟學生們擠到?門口,叫同?伴先走一步,鄭豐年笑著說:“望生肯定想跟人老師交流幾句,他可是?地地道道的文學青年?!?/br>
    他們這一行人,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當地農村發展研究組的代表,投給北京的論文被選中,特地來參會研討的。

    南北留在?教室里,老師跟她?說話,老師能感受到?她?豐沛的情感,但不?曉得原因。她?出來時,見章望生還在?門口,他看起來,很?有些知識分子的味道,戴著眼?鏡,非常斯文儒雅,猛得一照面,有點二哥的意思。

    “在?這念中文系?。俊闭峦€是?跟她?打了招呼,他想,無論如何?,最基本的招呼總能打的吧,他不?算太年輕,也不?算老,裝作沒看見是?很?幼稚的,顯得沒器量。

    他也不?曉得該怎么稱呼她?,印象里,她?mama當年喊了她?的名字,卻沒聽清楚,只曉得姓黎。

    真是?好些年沒聽過這聲?音了,跟天?邊傳來的呢,非常不?真實,南北看著他,心想他是?三十歲的人了,三十歲了。他看起來依舊挺拔,很?整潔,白襯衫配長褲,是?個英俊的男人。

    可真夠尷尬的,他是?剛念上大學嗎?南北冷峭地彎了彎嘴唇,上頭涂著鮮亮的口紅。

    “不?是??!蹦媳庇X得跟他沒什么好說的,她?也沒說自己念什么,不?必說,他不?配曉得自己任何?事。

    章望生又低聲?說:“我請你吃個飯吧?!彼X得自己鬼迷心竅,本意是?打個招呼就走,兩人確實沒什么好說的,多少?年了,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內容,也聊不?到?一塊去?。

    南北都覺得好笑了,他以為他是?誰?想請她?吃飯的人得排二里地遠,他把自己當什么?還是?兄長嗎?她?可早不?姓章了,也從來不?姓章。

    但這頓飯還是?吃了,她?叫上同?學,點名去?莫斯科餐廳吃俄餐,同?學們沒來過,有點不?好意思,這兒宮殿似的,旋轉門進來還真有些暈。南北叫來服務員,咨詢幾句,點了奶油蘑菇湯、悶罐牛rou、帶火腿的沙拉、烤腸、面包,搞了一桌子,青春男女圍坐,到?現在?還沒鬧清楚章望生跟南北什么關?系。

    “與時,介紹介紹唄?!蓖?學沖她?眨眼?睛。

    南北很?講究地喝起蘑菇湯,說:“老熟人,正巧碰見了就吃個飯。”

    章望生是?非常謙和的,他話不?多,學生瞧見他的公文包,問他是?不?是?在?農學委工作。

    幾個學生挺熱情,很?樂意跟陌生人交談,他們一直不?停問,章望生便很?平靜地說了自己的事情。

    南北慢條斯理吃東西,早不?需要狼吞虎咽了,她?變得很?從容,食物不?再是?充饑的東西,而是?要充分品嘗,味蕾需要仔細感受。

    她?曉得了他現在?在?省城工作,農業部門。章望生一開始是?在?縣氣象局,七七、七八年因為一些個人原因沒能參加高考。不?過,七八年年底縣里一些部門急需相?關?人才,在?社會上招聘,組織了一場考試,他考到?了氣象局,后來,幾經借調,最終在?省城落腳,在?經濟小組研究起農村改革。

    當然,她?也不?懂這個農村改革是?改什么,籠統聽人說鄉下弄了包產到?戶,早該這樣的,南北想道。她?也不?曉得,章望生這些年,經常外出,跟著一群人跑到?安徽幾個包產到?戶的發源地,白天?走訪村民、干部,晚上點燈寫材料,一夜不?睡,寫調查報告不?是?想象出來的,要實際去?走走,看看,一切都得是?真實的。他們回到?本省來,又考察起自己很?熟悉的公社,章望生在?省城里當了大官,這是?月槐樹社員們最愛傳的話,他哪里是?什么官,也跟人說不?清楚。李大成開始巴結他,運動?結束了,李大成這樣的人,搖身一變,成了新政策的積極擁護者,他們是?變色龍,永遠能跟上時代的發展。章望生對他很?厭惡,避免接觸,他來月槐樹附近幾個公社做調研,都是?非常低調的。

    “來,我們敬章望生同?志,雖然學歷低,但是?一心撲在?老百姓身上,非常偉大?!蹦媳迸e起酒杯,人都當她?是?真心的,笑著跟上,她?卻沒喝,“俄國只有一位梅什金公爵,可咱們卻到?處是?公爵,眼?前?的同?志,就是?一位公爵。”

    南北挖苦他,學生們沒聽出來,忙著敬酒。

    章望生跟學生們道了謝,人家敬他,他客客氣氣回酒,說:“言重了,我不?是?什么公爵,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業工作者。”他語氣特別?平和,一點也不?像吃過許多苦的人,他也沒什么激烈的情緒,從不?跟人聊過去?。沒有人再批|斗他,也不?用一遍遍寫認罪反思的材料,他能看書、工作,一個人很?安然地做點事,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