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jì)事 第42節(jié)
她又是孤家寡人了?,跟十一年前一樣,十一年,這個夢可真長,長的讓人以為是真的。他要跟人家高高興興過日子了?,生娃娃,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她最曉得這其中的厲害,人一旦有?了?娃娃……她拿什么?跟他的娃娃比?南北想到這,絕望了?,徹底絕望了?,他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話,怎么?會跟從前一樣?不可能的,不要自欺欺人了?。 章望生給她小心挑著腳里的刺,她木木的,意識混沌地叫了?聲“mama”。 章望生手一顫,很快,他看不清針了?。 南北昏昏沉沉睡了?幾天,她也不怎么?吃東西,章望生請了?假,一直陪著她。 婚禮到底辦起來,邢夢魚叫女知青給打扮了?一番,喇叭班子在?那吹喇叭,南北遠遠看著,她看章望生在?人群里穿來穿去,他難得找李崎借了?件衣裳,沒有?補丁的,紅花別在?胸口,特別鮮艷。 不管人說?什么?,他到底跟邢夢魚結(jié)了?婚。 天大?的事,到最后都變成大?伙吃一頓,喜笑顏開。 南北心想,今天是個好?日子呢,她東西收拾好?了?,章望生不曉得,他怎么?會曉得呢?他忙著當(dāng)新郎官,很英俊,跟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嫂子,你幫我看著南北。”章望生拜托了?慧珍,李崎的媳婦。 慧珍覺得邢夢魚漂亮,就?是不太能干活,掙工分吃飯是個事,她也不太好?說?人家挑媳婦的事,便跟李崎兩個,盡力幫襯這一場婚事。邢夢魚跟父母失去了?聯(lián)系,章望生也無父無母,坐下吃席的,無非是月槐樹的父老們。 喇叭聲喜慶,響亮,月槐樹非常熱鬧。 章望生目光時不時搜尋一番,他在?找她,南北不說?話,就?跟其他人一樣在?墻角站著,人家在?看熱鬧,她被人問話也不吭聲。 她當(dāng)年來,就?是一場酒席,現(xiàn)在?要走,也是一場酒席。區(qū)別不過一是送舊,一是迎新。 章望生到底穿過人群,過來跟她說?話,她甚至沖他微微笑一笑,他摸摸她的頭:“餓了?嗎?廚房炸馃子了?,要不要先墊墊?” 他真虛偽,都這個時候了?,還能像從前那樣的語氣,神情,裝什么?呢? 人聲嘈雜,喇叭聲也嘈雜,馬老六在?不遠處高喊了?一句“望生”,章望生似乎還有?話想說?,他看她一眼,南北很淡漠,她動也不動直視著前方,周圍人說?新娘子要來了?。 她的心突然就?扭曲起來,她恨不得邢夢魚死掉,現(xiàn)在?就?死,她一秒鐘都呆不下去了?,她要看她戴紅花嗎?她要看著她跟他甜甜蜜蜜拜堂嗎?呵,沒個長輩,他們拜鬼去吧。 南北又顫抖起來,她匆匆走開,現(xiàn)在?就?走,一刻也不能呆了?。 人群里一陣嘩笑,也不曉得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呢?她神思不清往堂屋走去,人往外?涌,說?去看新娘子。 可人又都站定了?,馬老六說?望生有?人找你呢,神神秘秘的,章望生跟著往外?走了?幾步,只是遠遠的,看出大?概的人影,他心里就?轟的一下,感覺告訴他:這是來找她的。 喇叭班子的lj人也看直眼,吹打停了?。 月槐樹來了?兩個陌生人,中年夫妻,大?約五十歲上下的年紀(jì),男的能看出年輕是個美男子,鬢角花白,眼睛卻還是很明亮很精神的。女的皮膚很白,不過臉上有?些皺紋了?。他們一看就?是城里人,跟月槐樹的人不一樣,這是種直覺,非常準(zhǔn)。 章望生看到了?劉芳芳,她燙了?頭,精神面貌非常好?,她在?跟兩人說?著什么?,瞧見章望生,好?像有?些驚奇他的打扮。 “你就?是章望生同志吧?你好?。”男人走過來,有?些激動地握住他的手,掏出一份接待證明。 “望生,這是省城的黎鈞鴻、陳娉婷夫婦,他們是來找個人,這個人啊,你一定認(rèn)識。”劉芳芳語氣明快地說?,她笑容滿面,一點不像原來的她了?,“今天是你結(jié)婚嗎?” 章望生看到遠方來客,他就?清楚,有?些是永遠無法?把握的了?。他內(nèi)心非常恐懼慌亂,但表面上還是很鎮(zhèn)定,事情太突然,他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他也沒怎么?記清劉芳芳介紹這對夫婦是做什么?的,他只看到了?一張發(fā)黃的,陳舊的照片,上面是四歲的南北,跟她來他家里那年模樣幾乎沒什么?兩樣。 他也從黎鈞鴻的五官里,看見了?南北。 一切是那樣遽然、混亂,他不曉得自己說?了?什么?,反正很快有?人把南北叫了?出來,社員們簇?fù)碇姷揭粚δ吧姆驄D,穿著得體,略帶點口音,氣質(zhì)非常好?。 社員們歡天喜地告訴她,你這是鳳凰蛋掉雞窩啦,快叫人吶。 叫什么?人?南北惶然著,人家七嘴八舌告訴她,這是你父母。 她懵然地被人拉住手,又摸又看,這對夫妻流了?眼淚,南北只覺得怪異,她同樣是沒有?任何準(zhǔn)備的,但就?是發(fā)生了?。 社員們說?來的巧啊,正好?留下來吃席,真是喜事成雙啊。 南北聽這對夫妻不住叫著她從沒聽過的名字,她麻木地想,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沒有?人愛我,你們是爸爸mama嗎?她轉(zhuǎn)過身,眼睛去找章望生,章望生已經(jīng)在?人群之?外?了?,他看著她,沉默地被人隔開。 “與?時,你還記不記得爸爸mama?你看爸爸,爸爸的眉毛很長,你小時候總愛揪他眉毛,你記不記得?”陳娉婷眼淚止不住地流,她不停撫摸南北。 南北不記得,她懵了?很久,突然撲到陳娉婷懷里:“你們帶我走吧,我本來就?要走的,咱們走吧,現(xiàn)在?馬上走。” 黎鈞鴻夫婦愣住了?,他們坐火車來,幾經(jīng)轉(zhuǎn)車,本意是找到人后好?好?酬謝,在?老鄉(xiāng)家里住上兩晚,再帶走孩子。 黎鈞鴻想說?點什么?,南北已經(jīng)哆哆嗦嗦問道:“爸爸帶什么?了?嗎?”夫妻倆都帶了?包,裝著錢和一些難得的rou票布票。 南北接過包,拉開拉鏈,她把錢跟票抓出來,擠過人群,塞到章望生手里,恨意、憤怒,全都又跑了?出來,她當(dāng)著月槐樹所有?人的面,咬牙切齒地說?:“還你的,章望生,都給你,這些全是你的了?,你養(yǎng)我這些年,這就?一筆勾銷了?,全勾銷了?!”她昂著頭,眼淚一滴也不叫它淌下來,她甚至在?笑,笑得眼睛通紅。 “你發(fā)財了?,章望生,你好?好?拿著養(yǎng)你媳婦,將來還能養(yǎng)你娃娃,我不欠你的了?,你不要以為我要欠你的,我不欠章家的,你死了?爹媽,死了?二?哥,你也是孤魂野鬼,沒有?我,你這些年活個屁呀,別打量我不清楚你二?哥安的什么?心,收養(yǎng)我干嘛呀,曉得自己是短命鬼,叫我跟你作伴兒?的!你二?哥曉得你什么?德性,”她看見他眼淚了?,笑得更厲害,扯住章望生給四周的人看,“你們看看他,大?男人家動不動跟娘們兒?一樣,哭哭哭,哭給誰看呀,章望生,你就?是個孬種,我終于可以走了?,誰稀罕呆你們家?我告訴你,我跟你壓根就?不是一路人,我早受夠了?,你看見沒有??我爸爸mama來了?,我要走了?,”她終于放聲大?哭起來,什么?都看不見了?,只是嘶喊,“我要走了?,我跟你跟章家,還有?月槐樹,都再也沒關(guān)系了?!” 她踉蹌錯開他肩膀,投向黎鈞鴻夫妻,有?人摟住了?她,是陳娉婷,夫妻倆完全不曉得怎么?回?事,被眼前場景弄得很疑惑,也很心痛。 他什么?都沒解釋,低著頭,央求夫妻兩個等一等。 章望生胡亂推開人群,疾步奔到屋里,心已經(jīng)跳的不是自己的了?,他扶著桌沿,緩了?幾秒鐘,把二?哥給她畫的小老虎,他給她疊的螞蚱、花籃,手帕一些小物件以及她的作文、錯題集統(tǒng)統(tǒng)收到木箱子里,抱出來給她。 箱子是遞給黎鈞鴻的,一把被南北奪過,她冷冷看著章望生,問爸爸要了?打火機。 箱子咣啷一聲丟在?地上,嚇得人群往后退幾步。 南北特別兇殘地看著章望生,她點燃了?東西,火光一舔,那些舊日物件便化作輕盈的灰沫,往四面八方飛去了?。 火光隔開了?兩人,他在?這頭,她在?那頭,她沒有?再看章望生一眼,頭也不回?地跟著父母走了?。 那是一九七五年,章望生永遠記得她的背影。 第46章 南北跟著父母, 第一次坐火車,非常新奇,火車平滑的輪子轟隆轟隆顛著,動著,在無邊無際平原的夜晚里遠離了月槐樹。她靠在mama陳娉婷的肩頭,看外頭的樹影,一會兒過?一個,一會兒過?一個。 七五年,因為中央換了人主持工作,黎鈞鴻夫婦得以平反。但好景不長,這一年中途又發(fā)生政治運動,反撲得厲害,南北在省城中學(xué)勉強念著書,夫妻兩個再次被打倒,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七六年,□□垮臺,黎鈞鴻夫婦回家,當(dāng)?年被沒收的一些東西,竟也陸續(xù)歸還不依誮少,其中,有一套相當(dāng)漂亮的銀具。 南北對當(dāng)年父母下放干校,而無意弄丟自己的事,并不放在心上,夫妻兩個,說?起還是難過的。因父母的關(guān)系,插隊下鄉(xiāng)的大姐很快回城,南北還有個哥哥,之?前在廠子?里做工,她得了新的一家人,只有她,長相隨了爸爸,大姐和二哥相貌平平,也不見?得有多聰慧,不過是在父母身邊長成,與她多有不同。 七七年的春天,隨著黎鈞鴻的調(diào)任,一家人又搬到了隔壁省會生活。家里布置起來,請了保姆,因為夫妻兩個身體在干校中搞壞了,南北甚至可以學(xué)彈鋼琴,在街上買鮮花,插在釉里紅的瓶子?中。 保姆會做紅燒rou,桌上有了白饅頭,她能吃上各式各樣的糖果,為了念書方便,黎鈞鴻拿工資給她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她跟家人的關(guān)?系,不遠也不近,因為生活習(xí)慣多有不同,偶有摩擦。比如,黎鈞鴻夫婦都?是極為內(nèi)斂的性格,也許有飽受運動之?苦的緣故,謹(jǐn)言慎行,從不亂講話,飯桌上也是安靜的,只有咀嚼聲,南北說?起學(xué)校趣事,大姐敲碗提醒: “吃飯時請不要說?話。” 南北道:“那不很悶嗎?大姐,你插隊的時候吃飯……” “我說?了,吃飯的時候講話不好。”大姐不喜歡提插隊的舊事,她也看不慣弟弟,因為他吃飯相當(dāng)?粗魯,沒有教養(yǎng)。 南北對大姐經(jīng)過?如此之?多磨難,還能保持舊習(xí),非常詫異。她還發(fā)現(xiàn)?,其實父母之?間的交談也不是很多,夫妻兩個,在物質(zhì)上似乎有虧欠補償?shù)囊馑迹?間,似乎沒有太多可以談起的東西。 有一次,黎鈞鴻把她叫到書房,跟她談?wù)勗挘媳边€是愿意親近黎鈞鴻的,他很有學(xué)識,做事很勤勉,對她的要求沒有陳娉婷和大姐那樣細(xì)致。 黎鈞鴻說?:“一直都?沒細(xì)問過?你,怕你傷心,但現(xiàn)?在局勢好轉(zhuǎn),我想應(yīng)該聯(lián)系一下月槐樹的章望生同志,看看他生活上有沒有困難。” 那已經(jīng)是七五年的事了,章望生,這個名字許久沒人提起過?,當(dāng)?然,也許父母私下說?過?,南北不曉得。她沒什么反應(yīng),很自然地想,他應(yīng)該有了孩子?吧?但那又是很遠的事了,她十九歲,風(fēng)華正?茂,她已經(jīng)不去想月槐樹的事,當(dāng)?沒存在過?。 “爸爸,我覺得不用?,我們當(dāng)?時給了錢還有票,不要再有瓜葛的好。”南北無謂說?道。 黎鈞鴻問:“那年我跟人打聽時,說?他家人是地主成分,以前在鄉(xiāng)里有點聲望。劉芳芳那個小同志也說?,章望生人還不錯,我總想著,做人還是要知恩圖報的,他在鄉(xiāng)下,物質(zhì)生活上肯定有苦難。” 南北從杯子?里夾出?塊方糖,放進咖啡里:“爸爸不曉得,那個人并沒那么好,很虛偽的一個人,一個人裝偽善總是很容易的,您經(jīng)歷的事那么多,什么人沒見?過?呢?什么樣的人心沒領(lǐng)教過??他家里養(yǎng)了我,我沒做活嗎?我是吃白食的?”她冷心冷肺一口?氣講完,還要補充,“送一次倒還好,萬一他訛上了,年年來打秋風(fēng),想甩都?甩不掉,爸爸應(yīng)該曉得鄉(xiāng)下人愛生娃娃,他家里以后?生五六七八個,咱們難道要顧著那么多張嘴?” 南北慢慢品嘗咖啡,她已經(jīng)知曉咖啡要在壺里細(xì)細(xì)滾個個把鐘頭,入口?才更香醇。這玩意兒特別稀罕,人也喝不慣,她上手很快。 黎鈞鴻便不再說?什么了,給她補習(xí)英語,他年輕時留過?學(xué),五十年代回國,本要大展宏圖,很是振奮,卻又叫一波又一波運動搞得心灰意冷,幾乎要自殺的地步。他在南北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對她寄望深厚,因為只有她像自己。 書桌一角,擺放著他年輕時在渡輪上的照片,白西裝,禮帽,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很有風(fēng)度的樣子?。南北問道:“爸爸,你后?悔回來嗎?” 黎鈞鴻竟下意識去往四下看,這是家里,南北看見?他眼里掠過?的警惕,她想他那時真是有前途的人。 “后?悔肯定有過?,但總算熬過?來還是幸運的。”黎鈞鴻想到幾位故友,悲從中來。 “爸爸,國外好嗎?”南北對歐洲美國這樣的地方,特別感興趣。 黎鈞鴻在名校念的化工,當(dāng)?年是何等意氣,不說?也罷。 “好是好,可當(dāng)?時想的是再好也不是祖國。” 南北自然清楚后?邊發(fā)生了什么,爸爸不說?,她也猜的出?,她不必問苦不苦的事。 黎鈞鴻摸著書說?:“這十多年,本來要做多少事的呀!” 南北見?他頭發(fā)白得星星點點,安慰說?:“爸爸往后?還是能大有所為的,日子?好起來了。” 她心里想的卻是,爸爸年輕時呆過?的地方,不曉得這里什么時候能趕得上,她想留學(xué),到更好的天地去。 她在家里有點討好黎鈞鴻的意思,一個家里,有三?個子?女?,父母的愛要分散出?去的。大姐見?黎鈞鴻偏愛她,隱晦發(fā)過?火,二哥也因為工作調(diào)動問題,跟夫妻兩個吵過?,都?覺父母并不只是虧欠小妹。 “你頭發(fā)搞成這個樣子?,叫人看見?,要說?閑話的。”大姐指著她新弄的卷花頭,有點指責(zé)的意思。 南北心道,你自己不漂亮,又懶得打扮自己,只好來說?我。 她托了托頭發(fā):“現(xiàn)?在流行這樣的,很時髦。”她見?過?mama僅存的一張舊照,穿高跟鞋,涂口?紅,真是迷人。她現(xiàn)?在燙個卷發(fā)算什么呀?真是沒得比。 大姐很激動:“你不好好念書,就?弄這些亂七八糟的,一點思想覺悟都?沒有。” 南北說?:“我是沒什么思想覺悟,我沒有任何崇高的革命理想。” 大姐氣得喊陳娉婷:“mama,你看黎與時,她這個樣子?,早晚會給咱們家招惹禍端,她已經(jīng)有了資產(chǎn)階級腐化墮落的危險傾向!” 南北揶揄道:“大姐,你下鄉(xiāng)改造得很成功呢。” 她還是那個樣子?,她只對爸爸有好感,她并不喜歡她的jiejie哥哥,連一直向往的mama,日子?長了,好像也不是最初想象中的那個人。陳娉婷受過?刺激,她的旗袍西方款式的內(nèi)衣褲叫人給掛到樹上,那是她黑分子?的證明?,所以,她變得特別不愛說?話。 大姐被南北戳到痛處,跑到陳娉婷懷里哭起來,說?黎與時簡直是家里的反動分子?。大姐在一家紡織廠上著班,念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的名額給了二哥,她心里難受,她覺得自己前途很灰暗,她一點不想當(dāng)?工人。 南北對這種口?號式的措辭,厭煩透了,陳娉婷沒有批評她,只說?希望一家人能和睦相處,今天的日子?得之?不易。南北口?頭答應(yīng),依舊我行我素會跟大姐對嗆,她沒有受氣的覺悟。到了夏天,又買的確良的料子?,做成裙子?,她唯一的那條布拉吉早送給了個子?不高的同學(xué)。 七七年秋天,高考恢復(fù)的消息傳來,人都?沸騰了,正?兒八經(jīng)的考試,整整斷了十年。人起先都?不信,等看了報紙,聽到廣播,從城市到山窩,傳遍祖國的大江南北,人才信了,奔走相告。 這樣的消息,自然也傳到月槐樹,這時候,章望生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病了兩年。 七五年的秋收,他還能參加勞動,再后?來,精神越來越不好,失眠多夢,有了很嚴(yán)重的偏頭痛。邢夢魚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身子?笨重,孕后?期關(guān)?節(jié)疼,總起夜,她的營養(yǎng)全叫嬰兒奪去了,自己四肢纖細(xì),只有腰腹粗大,行動非常不便。章望生一夜要起來幾次,扶著她,小心翼翼地去解手,他剛開始不是很習(xí)慣,后?來便看淡了,這搞得他睡眠更差,等到孩子?出?生,更難睡個整覺。 院子?里掛滿了嬰兒的尿布,邢夢魚坐月子?不能碰冷水,這些活,便是章望生的。水盆里飄著嬰兒的排泄物,院子?里,充斥著嬰兒的哭號聲,章望生疲憊不堪,他每天強撐著上工,回來要照顧女?人、孩子?,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眼底郁青,□□和精神都?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孩子?生下來,有些先天不足,邢夢魚又沒奶水,章望生只好到人家里去買些羊奶,貼補這個男嬰。但這孩子?還是虛弱,跟只大耗子?似的,細(xì)細(xì)的脖子?,好像托不住腦袋。 剛開始,兩人頗有些相敬如賓的意思,慢慢的,多了張嘴,章望生掙工分很困難,邢夢魚抱怨便多了。她打那些錢票的主意,章望生不讓動,有一天,邢夢魚終于忍不住爆發(fā),想要吵架了。 “這本來就?是人家給你的啊,為什么不用??這是你清高的時候嗎?”她覺得很荒唐,不曉得章望生在堅持什么。 章望生不說?話,邢夢魚見?他這樣子?就?來氣,她忍不住哭,說?:“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了,就?叫我們娘倆餓肚子?嗎?我無所謂,孩子?呢?” 生活一團亂麻,依舊是貧窮、饑餓,沒有盡頭的勞作。邢夢魚曉得指責(zé)他是有失公允的,指責(zé)完了,十分后?悔,淚眼吧嗒地說?:“望生,你別往心里去,我是急了,我也不曉得你怎么想的。要我說?,南北好歹是章家拉扯大的,她父母找來,給一些酬謝難道不應(yīng)當(dāng)?的嗎?我看她家里人模樣,條件應(yīng)該很不錯,我明?白你拉不下臉找人家?guī)鸵r一把,但之?前給的這些錢跟票怎么就?不能應(yīng)急了呢?” 她記得當(dāng)?日南北走的情形,覺得很怪異,好像兩人有什么血海深仇。不過?邢夢魚后?來也猜出?點什么,她有一次,打外頭回來,見?章望生竟跪在水泥地上,只能看見?個背影佝僂著,肩膀抽動,臉都?貼地上去了,像是在哭,沒有聲音的,因為她喊了他,他眼睛很紅,臉上有淚水的痕跡。她曉得問不出?什么,就?沒問,她等他進廚房做飯,在他跪的位置瞧了瞧,那兒有半個腳印,顯然是抹水泥時沒干有人踩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