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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樹紀(jì)事 第27節(jié)

    李豁子說:“我曉得章家為人,你還有個(gè)二嫂,都好得很?!?/br>
    南北忽然哭得更尖利:“我二哥死了,嫂子也嫁人生娃娃了,就我三哥跟我,他叫我給舉報(bào)了,他在場里跪著?要死了……”

    她牙齒咬得亂響,心里難受得不行,說不出來了,不曉得要說什么,腦子混沌。

    李豁子聽她哭破音,拿褂袖子給她擦臉,南北不要,她只?要三哥給她擦眼?淚。

    “我老漢臟,都忘了?!崩罨碜游⑿χ?把胳膊又垂下去。

    南北喃喃搖頭?:“不是的,我要我三哥?!?/br>
    李豁子清光一片的眼?,叫月亮照得無比圣潔。他雙手一伸,摸了摸南北的臉,肩膀,長長嘆口氣說:“你這孩子,是個(gè)傷官人吶,搭錯(cuò)了根骨頭??!?/br>
    南北不懂,她也不想懂。

    “章家人都是正印星,莫要哭了,回家等你三哥去吧?!崩罨碜涌罩?肚子,安慰她說,南北聽見他肚子咕咕叫喚,抹了抹眼?淚,“家里有饃,你要不要?”

    她跑回家去,給李豁子拿了幾個(gè)雜面饃饃,自?留地的蔥老的都開花了,好大一朵,頂頭?上,南北給李豁子一行薅了一把蔥。

    月亮升到中天了。

    場里人散去,南北見場里空了,茫茫立了一會兒,慢慢走回家。

    堂屋里,章望生回來了,他被?暫時(shí)放回家,全身又爛又臭,關(guān)?押的社員受不了,馬書記就讓他先回家。

    南北見屋里亮了燈,愣了下,趕忙飛奔過來,果然,章望生坐在八仙桌前,形銷骨立,兩腮深深凹了下去,胡子也沒刮,黑渣渣的長滿了下巴。

    她扒著?門?框,探半個(gè)身子只?露一只?眼?。

    章望生也覺得很久很久沒見到南北了,除了第一天的那一眼?,隔太久了,他這些天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都受到了極大的折辱。他頭?很疼,身上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

    他平視著?外面,南北以為他看?到自?己了,慌得一縮頭?,心里砰砰直跳。

    她站了片刻,又慌慌跑到廚房,燒起熱水,箅子上有冷了的紅薯塊塊,不一會兒,炊煙從煙筒直直冒出來,往天上去。

    章望生趴八仙桌上睡著?了,衣裳又皺又臟,堂屋里冰冷。

    見他趴那,南北小?心翼翼把熱水端進(jìn)來,碗筷擺好,她遲疑叫了聲“三哥”,章望生沒反應(yīng),南北心里直往下掉,以為他死了,急急搡他胳膊:“三哥!”

    章望生惺忪著?眼?,他抬起臉,沒什么表情地看?了看?南北,南北退后一步,她覺得他可能?會打她,像喇叭班的師傅。

    可他看?著?真可憐,太可憐了,他原先多好看?弋?的一個(gè)人。

    南北囁嚅著?,想問他身上疼不疼,嘴里卻說:“是你自?己要跟我當(dāng)?階級敵人的,我給你燒了熱水,你快洗手吃飯吧。”

    章望生倒沒拒絕,他不說話?,手背上皮膚爛著?不能?沾水,他只?掌心碰了水,他身上好幾處爛著?,一種很惡心的粉色。南北見狀,給他擰干手巾,熱烘烘的,章望生簡單擦了擦,開始慢吞吞吃飯,好像吃的不是飯,僅僅是維持生存而?已?,一口一口,嘗不出好吃或者難吃,全靠本能?,咽到肚里。

    南北在一邊看?他吃東西?,想了想,說:“我曉得你現(xiàn)在恨我,我這就走,不待你們家?!?/br>
    章望生還是一口一口極慢地吃東西?,一言不發(fā)。

    南北捏著?褂襟子,兩手不安地絞了絞:“我要是還留你們家,你會殺了我的?!?/br>
    章望生沉默著?,他始終目光微微垂下,吃那些食物。

    南北見他真不理自?己了,哽咽說:“我就知道?,我到底不姓章。”

    章望生腦子是停滯的,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他也疑心過,實(shí)在想不通,她為什么要做這個(gè)事情?她是他最親的人,他沒親人了,孑然一身,就守著?她過日子,她突然捅自?己一刀,他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了,太痛苦了。

    “你想干什么就去?!彼苈槟镜卣f了一句,繼續(xù)吃東西?。

    南北下巴皺成一團(tuán),他不要她了,她想到這個(gè)心肝斷絕,見他始終不肯看?自?己一眼?,絕望了。

    她也鬧不清自?己這個(gè)事,做的是對,還是錯(cuò)了,沒有之前的篤定,她只?清楚,自?己又要一個(gè)人了。

    南北走了出去,往哪兒去呢?天上只?有月亮,地上只?有月光。夜都深了,月槐樹沒了狗吠,沒了人聲,蟲子躲枯了的草叢鳴著?,沒有人家亮燈。她往哪兒去呢?南北眼?淚淌了一臉,她迷迷糊糊的,想著?還認(rèn)識誰,去找嫂子?嫂子有家了。

    時(shí)令已?經(jīng)冷起來,零落的莊稼地開始結(jié)霜,南北想起小?時(shí)候,六歲之前的記憶,不大清楚,光曉得跟著?吹喇叭的一群人,人還揍她,她就跑,到處跑,偷吃的,跑河邊趴著?舀水喝,她拉屎拉出一條長長的蟲子,像蛐蛐,她一直以為自?己拉蛐蛐,嚇壞了,自?己去拽,把“蛐蛐”拽出來。

    她到章家后還拉過一次“蛐蛐”,二哥給她買藥,買了藥就不拉“蛐蛐”了。

    即便如此,她都沒怎么哭過,就光曉得跑,從南跑到北。月亮也冷,她沒任何目標(biāo)地亂走,又像從前那樣?了。平原是沒有邊際的,她走出月槐樹,就害怕了,她不想離開月槐樹,一點(diǎn)也不想。

    可身后沒人找她,南北站在月光里,呆著?不動,四野蒼茫,她實(shí)在不曉得往哪里走了。

    去找李豁子嗎?她算來算去,只?有李豁子了,李豁子眼?睛瞧不見,不會用眼?神打量她。

    想到這,她又振奮起來,終于不用離開月槐樹,她可以先在小?學(xué)校過一夜,明天怎么樣?,明天再說。

    南北一路跑到小?學(xué)校,磕磕絆絆,路上摔了一跤,她立馬爬起來。

    說書隊(duì)的都睡了,南北就在小?學(xué)校門?口的大樹下面躺了一夜,臉上,頭?發(fā)里全是土。等第二天,有人路過,見到了她,說:

    “哎呦,南北,怎么在這就睡了,叫章望生趕出來了是不是?”

    南北瞇著?眼?,還有些虛晃,她聽這話?跟叫鬼圪針扎了似的,破天荒地沒吭聲,沒跟人吵。

    這人還在打趣她:“章望生不要你了,你跟說書隊(duì)走吧,你那小?嘴平時(shí)不是能?說會道?的嗎?正好,一群瞎子缺個(gè)長眼?的帶路。”

    路過的人都在笑,南北看?著?他們,他們都是大人,就這么哈哈笑著?遠(yuǎn)去了,她悲憤地攥緊拳頭?,眼?淚汪汪的。

    章望生確實(shí)沒找她,一夜都沒來,南北不曉得他睡一覺好些沒有,想回去看?看?,又沒臉,人都沒來找自?個(gè)兒。

    可我的東西?都沒帶呢,要走,我也把我東西?收拾好,她又給自?己找了個(gè)借口。

    靠著?這個(gè)借口,她跑回了家。

    章望生休息一夜是有了點(diǎn)精神,他睡得很沉,隊(duì)里罰他每天掃廁所,他起來就得出門?。

    兩人在門?口碰上,章望生已?經(jīng)換了衣裳,這個(gè)季節(jié),袖子卻還挽著?,因?yàn)槭直凵蟼跔€著?。

    南北臉上是石子硌的紅印子,頭?發(fā)也亂了,眼?睛有點(diǎn)腫,她愣愣看?他一眼?,章望生胡子還沒刮。

    “我拿我東西??!蹦媳毙奶摰亻_口。

    章望生漠然看?她一眼?,反應(yīng)很遲鈍。

    他心里想,誰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吧,他只?覺得疲憊。

    “你去干嘛?”南北問道?,一直往他身上瞟。

    章望生說:“掃廁所?!?/br>
    南北心里難受起來,她問:“是李大成叫你掃的嗎?”

    章望生不想說話?了,點(diǎn)點(diǎn)頭?,往前走去。

    南北猶豫了下,跟上去說:“那你晌午回來吃飯嗎?你還要寫材料嗎?”

    章望生腳步不停,也不說話?,南北還在追著?說:“我晌午給你做飯。”

    他終于停下來,端詳起南北,她正一臉討好又好像有點(diǎn)賭氣的表情,說不出的矛盾怪異。她也不曉得怎么搞的,灰頭?土臉,臟兮兮的。

    “你讓我清凈清凈?!?/br>
    他還處在迷惘之中,該怎么面對她?她好像跟沒事人一樣?,嘴巴說個(gè)不停,他懷疑這個(gè)女孩子壓根沒長心。

    章望生又自?顧往前走了,他想起小?住兒,想到坐在石頭?上的小?娃娃,等他去抱她,他想小?住兒想得厲害,忽然淚流不停。

    第30章

    廁所非常臟,公社只叫章望生打?掃,雪蓮被?罰去挑土,兩?人這樣一來很少能再見到。章望生因?yàn)槟媳钡木壒?覺得對不起雪蓮,雪蓮起先很怨南北,見章望生被折磨得不像樣子,心里很痛苦,他?應(yīng)該跟他?二哥一樣,當(dāng)個(gè)文?化人的,如果不是自己一時(shí)迷了心,便不會?發(fā)生后來的事。

    但繁重的體力?活,叫人沒多余力氣思索什么。章望生每天要起很早,忍著惡臭,必須把廁所打?掃得一點(diǎn)異味也沒有,他?的傷口不可避免地沾到糞便,有感?染的苗頭。

    過了這個(gè)糟糕的秋收,學(xué)校開學(xué),南北變得郁郁不樂,她不怎么跟同學(xué)說話,老師不曉得從哪弄了套習(xí)題集,天天抄一黑板,可能這題目有些難,很多人說不會?,南北解的很快,馮長庚也是,班里只有他?倆對這些?題目游刃有余。

    “你還跟著章三哥過?”馮長庚見她放學(xué)不走在那抄最后一題,問?了一句。

    南北心里煩躁,說:“我不跟他?過,還能跟你過不成?”她快速合上本子,收拾進(jìn)書包。

    夕陽是冷的,公家?guī)刻煸缟蠒?結(jié)一層薄冰,黃黃的尿液在冰下清晰可?見。南北一想到這些?,直犯惡心,她清楚章望生每天在做什么。她走在冷掉的夕陽里,覺得喘不動氣。

    馮長庚默默跟在她身后。

    南北突然扭頭:“你跟著我干嘛?”

    馮長庚說:“誰跟你了,我是回?家?!?/br>
    南北啞口無言,她踢了一腳路邊的小土塊。

    馮長庚看著她背影,開口道:“我也舉報(bào)過我爸,為了跟他?劃清界限?!?/br>
    南北有些?吃驚,很快冷下臉,一副與我無關(guān)你為什么告訴我的表情。她的喜怒哀樂,全都寫在臉上。

    馮長庚說:“可?我是我爸的兒子,他?會?原諒我,章三哥未必會?原諒你?!?/br>
    南北臉上掛不住,諷刺道:“我跟你情況可?不一樣,我不是為了什么劃清界限。”

    馮長庚說:“沒什么不一樣,之前叫寫標(biāo)語,你也寫了?!?/br>
    南北辯解道:“我沒跟人一道瞎起哄過,少誣陷,我腦子比你們清楚?!?/br>
    馮長庚一臉看透的神情:“但之前每一回?運(yùn)動,你或多或少都參與過,你寫標(biāo)語,不就是想叫人覺得你字漂亮嗎?”

    南北臉上泛起通紅的怒意,她不明白馮長庚為什么總找她說話,沒一句討人喜歡的,她煩透了他?。

    可?她急著回?家給章望生做飯,沒時(shí)間跟他?斗嘴。

    這幾天,她到家就忙著一個(gè)人準(zhǔn)備吃的,有時(shí),在路上還會?順手拾點(diǎn)干柴火,家家戶戶都在省吃儉用,章家也不例外。南北坐灶臺前,把鍋燒得很旺,她一邊折著樹枝一邊想馮長庚的話,越想越煩,腦子亂得很,這樣的日子忽然叫人厭倦,勞作,運(yùn)動,運(yùn)動,勞作,可?還是一樣的吃不飽肚子,那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忙著生,忙著死,生跟死之間呢?

    南北出神想著,還是小時(shí)候快活,有口吃的,就很滿足了。

    章望生回?來時(shí),她已?經(jīng)在堂屋把東西擺好了,兩?人這些?日子都沒什么話說,只限于簡單交流,“要不要添飯?”“水燒好了”“我去閂門”,南北想關(guān)心他?,無從下手,她每次想問?他?點(diǎn)什么,見章望生滿臉的疲憊,就不問?了。

    今天他?有點(diǎn)異常,臉紅紅的,手腕連帶手背那腫著,還淌黃水,南北一看猜是潰膿了,見章望生自?己在那敷草藥,想上前幫忙,他?說:“我自?己弄吧。”

    南北訕訕退到一邊,說書隊(duì)的李豁子他?們走了,她學(xué)嫂子,給人送去了點(diǎn)干糧,這在今年是很不容易的。她把這事說給章望生聽,她清楚,章望生肯定?不會?說什么,相反,他?會?覺得她做得很對。

    可?章望生只是淡著臉,把這個(gè)事聽完,沒什么反應(yīng)。

    南北又開始提李奶奶近況,她快不行了,公社派人照顧她,每天只能灌進(jìn)點(diǎn)米湯,她不愿意吃飯。章望生沒告訴南北,他?其實(shí)去過一趟李奶奶家,她小孩子,沒必要什么事都知道。

    今天他?發(fā)燒了,頭很昏,實(shí)在沒精神聽她說話,脫了衣裳,便躺下來。章望生的衣裳,每天都弄得臭烘烘,可?秋冬的衣裳厚,不能天天洗,只能掛外頭叫風(fēng)吹一夜,散散味兒。

    南北踩著凳子,把衣裳搭到晾衣繩上。

    床上的章望生呼吸有點(diǎn)重,南北不放心,站床沿看他?老半天,章望生翻個(gè)身,眼皮很沉,但不知怎么的覺得眼前有人,費(fèi)勁撩起來,說:

    “睡覺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