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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樹紀事 第26節(jié)

    第28章

    這一夜,是?不要?睡了,星星不睡,冷風不睡,南北被火一樣的念頭燒著,她也睡不著。她從床上跳下來,趿拉著鞋,翻自己書包,章望生說了句:

    “饃在?箅子上,你餓了起來吃。”

    南北置若罔聞,她不是?吃個饃饃,吃個醬豆子就能好的,可章望生不清楚,他只曉得?跟寡婦搞破鞋,南北恨恨想。她跟小時候不大一樣了,什么捉知了猴,吃生鳥蛋,比誰尿得?遠……這些她統(tǒng)統(tǒng)不愛了,有一點卻沒變,就是?她的愛意?和恨意?,來的還是?那么迅猛,濃烈。

    章望生見她拿了紙筆,蹭蹭蹭跑回東間,他看著那個方向,發(fā)了會兒呆,又繼續(xù)低頭看書了。

    他完全不曉得?一個少女的世界,正在?發(fā)酵著什么。

    “我要?這個燈。”南北又跑出來說,章望生笑看著她,“你想干什么?再點個燈浪費,過來跟我一塊兒坐。”

    南北說:“你不是?獾子油多嗎?拿獾子油點燈啊,這個燈給我。”

    章望生聽她陰陽怪氣?的,不想吵架,說:“拿東間去?吧。”

    南北毫不猶豫把燈端走了,八仙桌上黑下來,章望生坐在?黑暗里也?不曉得?在?想什么,大約過了會兒,他像是?想起什么事,出了堂屋,到東間窗戶那,說:

    “我到六叔家有點事,你困了先睡。”

    他一定是?偷偷跑出去?跟雪蓮姐約會去?了,一定是?的,南北心里跟叫北風吹透了似的,她一個人,茫然地坐著,聽到外頭遠了的腳步聲,從?外頭掛門的響聲,聲聲可怖。她有些慌神,像是?被拋棄了,二哥死時,她只覺得?傷心,嫂子走時,她也?失落過,但都比不上此?時此?刻,屋里非常安靜,安靜地叫人難受,南北提著馬燈,走到院子里看那只受傷的大雁,大雁的膀子給剪短了,方便上藥,養(yǎng)傷,它靜靜呆那像是?什么煩惱都沒有。

    南北又回到屋里,站了片刻,她突然把衣裳脫掉,脫光了,人凍得?瑟瑟發(fā)抖,皮膚上起雞皮疙瘩,她舉高馬燈,端詳著自己幼小的乳,細細的胳膊,細細的腿,離一個女人還遠得?很,她一想到雪蓮姐的樣子,嫉妒的要?發(fā)瘋,一天,不,一秒鐘都等不及似的,想趕緊長成個女人。

    屋里只剩她自己了,南北把衣裳一件件穿上,手有點顫,她用二哥留下的鋼筆,開?始寫舉報信。信寫的格外詳細,什么抱著了,親嘴了,她對搞破鞋這個事能想象到哪兒,就寫到哪兒,好像親眼所見,寫的活靈活現(xiàn)。

    因為心情激憤,字寫得?特?別大,特?別用力,紙都快給劃拉破了。一氣?呵成后,南北又仔細讀一遍,看有沒有錯字,要?是?有錯字,那可太對不起這么一封舉報信了。

    檢查完,南北把信小心翼翼收好,可章望生還沒回來,這讓她更?覺憤怒,他連家都不想回了,會去?哪兒呢?秸稈垛里?山坡上?反正哪兒沒人就去?哪兒,南北被想象折磨得?奄奄一息,她太痛苦了,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什么時候睡著的不清楚。

    只曉得?早上起來,鍋里有熱飯,熱饃饃,章望生已經(jīng)把衣裳洗了,晾了一繩子。她趴窗戶那瞅幾眼,章望生正好回頭看,笑著問:

    “餓了吧?”

    南北啪一聲把窗戶關了,他看起來真高興!

    到底高興什么呢?是?女人給他的高興,不是?她,他很快就會為了這個高興,忘記她的存在?,馮長庚說的對,她壓根不姓章,馮長庚也?討厭,都討厭,南北大清早就想哭,她姓什么名什么都不曉得?,就算死,也?是?孤魂野鬼,天天蕩在?野草里,荒地里,沒人認得?。

    章望生昨晚回來時,南北已經(jīng)呼呼大睡了,她好像哭了,眼睫毛上殘留著淚,小臉紅紅的。章望生盯她很久,心想為著雪蓮姐的事,叫她這么傷心,很不值得?,可他又不太清楚她為什么生這么大的氣?,講道?理也?不懂,脾氣?越來越臭,他甚至希望她一直是?六七歲的樣子就好了。

    他坐床沿,彎下腰,在?她臉蛋上親了親,她才是?他的,理所當然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讓他平靜,心靈上得?到安寧。章望生守著她坐了好半天,燈油虛耗了,他想著怎么跟她和解,叫她不要?再亂發(fā)脾氣?,還像從?前多好。

    可顯然,南北是?個倔驢,章望生對著那扇閉上的窗很無?奈,他說了句“我先去?隊里”又等了片刻,見沒動靜,朝門口?走去?了。

    社員們蹲地頭守著收音機,等天氣?預報,誰說了句李奶奶這幾天不怎么吃東西,就躺床上。大家對這個事,說兩句過去?了,不放心上,誰要?活要?死,都不是?最要?緊的事,最要?緊的是?莊稼。

    晌午的時候,有人在?場里發(fā)現(xiàn)了大字報,上前一瞧,不曉得?寫什么,便喊人來看,這一看,很快都曉得?是?怎么回事了。

    這可了不得?,李大成看笑了,有意?思,真他娘有意?思。

    馬蘭急急忙忙來找章望生,他正在?算種子的數(shù)量、錢數(shù),馬蘭見他坐那端端正正,什么還都不知道?呢,急得?一把奪了他的筆:

    “章望生,你可真能坐得?住!你被你meimei舉報了!”

    章望生抬起了臉,沒反應過來。

    馬蘭臉色很難看:“你跟雪蓮的事,現(xiàn)在?人都知道?了,你快去?看看吧!”

    場里擠滿了人,章望生一來,人都很有興味地瞅他,話音小了。他穿過人群,肩膀蹭著肩膀,艱難過來,看了看大字報上的內(nèi)容,認得?字跡,卻沒辦法跟南北放一塊兒想。

    章望生看了好幾遍這個大字報,心中?非常茫然,是?南北嗎?真的是?她嗎?可她,她為什么要?做這個事兒呢?

    馬蘭在?身旁問了他些話,他一句都沒聽見,氣?得?馬蘭搡了他兩把,叫他說話,章望生還是?沉默,人都看著他,他回到辦公室,坐下繼續(xù)算賬。

    這事兒傳得?很快,章望生跟寡婦雪蓮搞破鞋,而且,這事是?章望生家里大義滅親,親自舉報,那肯定做不得?假。公社中?學的學生聽說這事,火速趕來,找到南北,叫她把大字報弄學校也?貼一份。

    南北被幾個少男少男簇擁著,大家都夸贊她,說她不愧是?貧農(nóng)出身,思想覺悟就是?高。南北是?流浪過來的,要?飯的,被所有人默認了出身貧農(nóng),根正苗紅。她這個事跡,得?宣揚,得?表彰,得?號召所有人學習。

    人聲嘈雜,南北第一次被這樣的聲浪感染,裹挾,她有種莫名的亢奮,好像自己真當了英雄。一群人跑到學校,貼上大字報,學生們叫好,所有人都處在?一種類似癲癇發(fā)作的狂熱之中?,破鞋雪蓮的野漢子,一直是?大家的目標,現(xiàn)在?好了,野漢子已經(jīng)出來了,就是?會計章望生。

    斗破鞋,斗野漢子一下成了整個月槐樹公社最期待的事,人們忘了荒年的痛苦跟恐懼,心里快活起來。

    章望生晚上剛到家,后腳民兵隊的人就跟來了,見了他,毫不客氣?地說:“章望生,隊里叫你過去?問話,抓緊的。”

    “問話?”他好像什么也?不曉得?似的。

    這人氣?笑:“章望生,你裝什么呢,趕緊走人,不走的話,別怪我們不客氣?了!”

    章望生便沒再說什么,跟著去?了,公社的干部都在?,還有幾個人。他大致掃一眼,燈光昏昏,也?沒太瞧清,等看見南北,章望生的目光才停下來。

    他用一種很混沌很惘然的眼神看著她,南北目光炯炯,指著他:

    “馬書記,我說的都是?實?話,我親眼見他跟雪蓮抱一塊親嘴,就是?那天,馬六叔找章望生辦吳有菊的后事,就是?那天,我一回家就看見了!”

    “南北,”雪蓮叫起來,她也?在?,原來她也?在?,章望生看了看雪蓮,雪蓮氣?得?眼睛噴血,“你,你小小年紀怎么就那么壞!”她撲過來,像是?要?打南北,李大成把她胳膊攥住了,“噯噯噯,怎么著,想打證人?”他一把將?雪蓮甩出老遠,雪蓮氣?哭了,鼻涕都流出來。

    馬書記皺著眉,顯然是?對章望生非常非常失望,他問:

    “章望生,你meimei都瞧見了,你怎么說?”

    章望生像是?沒聽見,他沉默著,看向南北,好像頭一回見到這么樣一個人。南北揚起臉,兩眼倔強,心里升起強烈的報復的快感,叫你不在?乎我,叫你跟人搞破鞋,她不無?快意?想道?。

    “章望生,說話,是?你先勾引的雪蓮,還是?雪蓮勾引的你,你倆什么時候搞到一起的,一共搞了多少次?都在?哪兒搞的!”李大成跟發(fā)射炮彈似的,咄咄逼人問話,“馬書記,今天夜里不能叫這兩人回去?,得?把他們關起來,寫材料!”

    馬書記覺得?這話有道?理,叫人看著他們,必須寫材料認罪。

    至于南北,她可以先回家去?了。

    月光那樣亮,冷冷清清照著人家,照著荒蕪的平原,南北踩著影子,回到家,她把門閂上,忽然覺得?有點害怕,白天的火滅了,她又覺得?有點冷,她從?沒一個人這樣呆過,原來,夜晚這樣長。

    她不曉得?章望生怎么想她,看她,她只想叫他后悔。

    這一夜,章望生當然沒有認罪,他一個字沒有寫,民兵便過來打他,把他揍得?嘴淌血,眼也?腫了,因為燙傷沒復原的皮膚,很快又爛掉。

    馬老六想攔著,李大成立馬問他是?不是?跟反動分子一路的,馬老六便不說話了。

    這樣到了第二天,雪蓮也?被綁起來,李大成親自綁的,一個破鞋,自然要?綁緊些,她那細腰,大屁股,這么往緊勒一分,就顯一分,怎么顯,怎么勒,好叫人看看她是?怎么發(fā)sao的。

    雪蓮又哭又叫,掙扎得?厲害,后來,沒了力氣?,只剩一臉的淚。

    來了個婦女主任,把雪蓮的頭發(fā)絞了,絞成狗啃的一樣。

    李大成又親自糊了兩個尖高帽子,一個戴章望生頭上,一個戴雪蓮頭上,兩人臉上被涂了油彩,拉到場里,馬書記通知社員們來開?會。

    民兵手里拿著紅纓槍,壓兩人上臺,槍往膝蓋窩一搗,兩人都撲通撲通跪著了,章望生脖子上掛著“野漢子章望生”幾個字,雪蓮掛著“破鞋雪蓮”,兩人已經(jīng)有些麻木了,他們沒辦法睡覺,不讓吃飯,剛開?始還在?憤怒,抗爭,最后破罐子破摔了,身體?太痛苦,任由人擺弄了。

    黑壓壓的人群,一下sao動起來。

    李大成說:“鄉(xiāng)親們,咱們能不能叫亂搞男女關系的兩個畜生,壞了咱月槐樹的名聲?你們答應嗎?”

    社員們高呼:“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南北也?在?,她盯著章望生,他在?臺子上耷拉著腦袋,才一天一夜,她也?就不認得?他了,她一邊跟著人喊口?號,一邊流眼淚,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她喊的嗓子都啞了,直到人都不喊了,她的聲音冒出來,一遍又一遍:

    “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臺子上,章望生這才慢慢抬起臉,他臉叫人揍的全是?傷,眼皮腫得?厲害,只剩一條縫了,他看向南北,那么多人,一下就找到了她,看見她通紅激動的小臉,亮閃閃的眼,兩人這樣對視了片刻,章望生又垂下了腦袋,像那只受傷的雁。

    第29章

    幾個知青也在,李崎劉芳芳他們對此不覺得新奇,可鄉(xiāng)下的斗爭同樣?很嚴峻,他們心里的某些東西?早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破滅了,消失了,混在人群里,更像看?客,一點都不激動。因為章望生算是熟悉的人,李崎心里不大是滋味。

    他跟劉芳芳說了幾句話,劉芳芳不愛回應,她只?想回家,回到城里去,還做著?這樣?的一個夢,因此,月槐樹的事,她不愿意?摻和,也不輕易發(fā)表看法。

    一連關?了三天,又拉到場里跪了三天,兩個人都被弄得要生不生,要死不死,但始終沒一個人寫認罪材料。李大成咬牙切齒罵這兩個比茅房石頭?還硬,說要動真家伙,非得套出話不成。馬老六跟書記說,按李大成的弄法,真弄死了人,上頭?也要查的,馬書記斟酌了下,問他那要怎么辦。

    馬老六說,關?也關?不出什么,晚上叫回家吧,白天該勞動勞動。

    月槐樹的人看?南北是另種眼?光了,這孩子有大毒。李豁子的說書隊隔了這么好幾年,又到了月槐樹。社員們說,今年可來的不是時候,收成那么差,你們把嘴皮子說禿皮,也沒糧食給吶。

    李豁子訕笑,說這一路來曉得曉得,隨便給口飯就成。

    隨便給也沒有。

    說書隊落腳在玉蜀黍堆里,人給不給,都得把這故事說起來。

    場里要用來斗章望生跟雪蓮,沒空給他們,李豁子問一個社員,章望生是不是當?年章老師的弟弟,社員說就是他呀,都長成個后生了,弄啥不好,跟一個寡婦搞破鞋。李豁子不說話?,他那雙空洞一般的眼?,什么都看?不到,又什么都看?得見。

    說書隊去了小?學校,南北瞧見李豁子他們,這群人,更老了,老得沒法看?,好像一年就能?老十歲,這幾年老了幾十歲。

    她想起第一次見說書隊的那個晚上,是有月亮的晚上,那樣?皎潔,地上像鋪了銀子。南北站在路邊,見說書隊的瞎子們,一個挨一個,拄著?棍,篤篤篤,篤篤篤,李豁子領頭?,沒人要聽他們的故事,可他們還是往小?學校去了。

    場里,章望生跟雪蓮又被?押上去,他已?經(jīng)非常憔悴,比雪蓮還要憔悴,身上到處爛,爛的傷口面積越來越大,整個人,看?著?就像患了什么重病,要死的樣?子。

    南北回到場里,人都看?向她,密密交談著?什么。南北不去看?任何人,只?看?章望生,她有些害怕了,章望生已?經(jīng)幾天沒回家,她不曉得他這幾天夜里在哪兒睡,怎么吃飯,她也沒再聽過他的聲音。

    他甚至頭?都沒再抬起過一下,就那么耷拉著?,一直耷拉著?。

    南北想叫他回家了,他會死嗎?這個念頭?跑進腦子里,嚇她一跳,她想叫這個事就先這么著?吧,章望生得回家,他身上都爛成那樣?了,可吳大夫也死了,沒人給他看?傷,南北一動不動盯著?臺子上的章望生,忽然扭頭?從人群擠了出去。

    月光光,照四方,她也不曉得往哪兒走,無處可去,沒了章望生,她往哪兒去都成。南北一路走到小?學校,她小?時候念書的地方,就只?有說書隊的人在。

    李豁子問:“有人來了?”

    他耳朵敏銳得很。

    南北沒接話?,坐在月亮地里,她想起章望生帶她來聽書,嫂子給李豁子送南瓜送饃饃,二哥也還在……想著?想著?,她忽然就大聲哭起來了,她哭什么,說不清楚,章望生還在場里,這不是她想要的了,她也不曉得事情怎么就成這樣?,回不去了,可她接下來要做什么,她也不清楚。

    李豁子摸索著?過來,問道?:“你是誰家的女娃娃?”

    南北哭著?說:“章家的。”

    李豁子說:“章老師家的?”

    南北哎了一聲,眼?淚流嘴里,咸咸的。

    李豁子問:“閨女,有不痛快的事啊?”

    南北哭得更響。

    李豁子說:“你一個小?閨女,肯定是遇著?不痛快的事了,莫要哭,我給你講個有趣的故事,聽完就回家去吧。”

    南北不想聽故事,她只?想要三哥。

    “我沒有家……”她哭得肝腸寸斷,“我不是章家的人,我沒有姓。”

    李豁子說:“不是章家的?哦,章老師弟弟出了事,他是你什么人?”

    南北鼻涕都糊到嘴唇上邊了:“我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