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槐樹紀事 第7節
章望生抬頭瞧見了,說:“你還吃不吃豬油?” 南北臉蛋紅紅的,她渾身都很暖和像揣了個太陽。 “嫂子,三哥笑話我!” 鳳芝就說:“讓你二哥揍他。” 南北沖章望生做個鬼臉:“二哥揍你!” 一家人都非常高興,這樣的年景,特別令人滿足,人在,能吃餃子能吃rou,還有什么缺憾呢? 要說有,那便是噠噠不在了,夫妻倆還有望生,都想起了噠噠,還有更早離開的娘。這樣的憂愁,很快在雪聲里埋葬,rou燉好了,餃子也等著下鍋。 鳳芝撈出碗餃子,要給獨居的老秀才吳有菊送去。吳有菊是個大夫,能寫會畫,就是一輩子也沒混上個一家人,無妻無子,唯一黑犬相伴。 “李奶奶也是一個人,給她送嗎?”南北趴鍋沿問,鳳芝說,“李奶奶不要,她從不受人東西,吳大夫雖說也不大跟人來往,但給他送碗餃子他還是樂意的。” 外頭雪緊,鳳芝把碗細致裹了,章望生說他去給送,章望潮說你嫂子忙一天了你送就你送吧。 南北急著吃rou,但見望生要去,便跟著出門。 雪花撲的臉冰涼,眼都睜不開,他們一敲門,吳有菊那條狗就叫個不停,等吳有菊開門,一團黑影竄出來南北立刻搓它腦袋: “狗,狗,你也看清好人壞人再叫,我們是來送餃子的。” 吳有菊脾氣是有點怪哩,不咋愛笑,瞧,都給他送餃子來了,都不知道說招呼人進屋坐,南北歪著頭往堂屋偷偷瞥去,黑不隆冬的,他不點燈吶? “吳大夫,嫂子叫我……”章望生剛張嘴,吳有菊嘟囔著知道了,知道了,接了碗,轉身進屋在一片黑燈瞎火里摸索出個碗,餃子倒出來,他又拿舀子砸上凍了的水缸,舀出水,把碗洗干凈了才又慢吞吞出來。 南北直跺腳,說:“以后再不給他送餃子了,我看他一點不承情!我回去就告訴嫂子,哼!” 章望生安撫她:“別生氣,吳大夫一個人怪孤單的,他承不承情咱們心意到了就行。” 南北鼓著腮不說話,等見吳有菊終于從那片黑不隆冬里走出來,故意說:“哎呀,慢死了慢死了,我等著回家吃rou呢!” 吳有菊把冰涼涼的碗還給了章望生,大手突然往他兜里搡幾下,又嘟囔說:“走吧,快走吧!”說完門一關,兩人聽見閂子落下的聲音,黑狗也不見了。 原來是把炒花生,混著幾顆糖,這一看就是供銷社買的,吳有菊有積蓄。 章望生手心攤開:“看,吳老師承情的。” 南北左顧右盼:“三哥,你說那條狗是不是叫小黑?” 章望生曉得她是不好意思了:“也許吧。”南北一陣瞎比劃:“它嗖一下出來像股黑煙,我都以為是妖怪呢!” 章望生忍不住笑,嘴里全是風雪的涼氣。 他牽緊她的手回家,在雪地里留下許多腳印,又很快被新雪覆蓋。 家里筷子沒動,夫妻倆等他們呢,問了幾句,一家人坐下吃飯。章望潮說好好勞動才有飯吃,要愛惜糧食,南北只想快點吃,可章家的規矩就是過年時要好好總結一下這一年的生活,她聽得心不在焉,好不容易等到開吃,一口下去,比瓢都大。 餃子是豬rou大蔥餡,真是香死了,一口餃子一口蒜,南北沖著章望生哈氣,他攥住她手腕,笑笑躲開:“煩不煩啊?” 南北說:“我就要煩你,臭死你!” 一家人的影子在煤油燈里一晃一晃的,像被風給吹亂了,數南北笑聲最大,笑得無憂無慮。章望潮聽外頭的風雪聲,跟鳳芝說: “怕是要下一夜。” 鳳芝便答道:“橫豎也沒什么活計,在家睡覺。” 她說完有點不好意思,好像是忘記了兩個孩子還在跟前,章望生見嫂子臉紅紅的,他一下懂了,睡覺跟睡覺是不一樣的,他又一下不自在起來,于是問南北: “那天除雪,我教了你一首詩還會不會背?” 南北來章家背了不少東西,她張嘴就來:“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章望潮聽了笑:“南北,知道這寫什么的嗎?” 南北說:“不知道,三哥叫我背,我就背了。” 章望潮跟她解釋:“青海和玉門關都是地名,都在咱們祖國的大西北,快到邊疆了,那兒的冬天,冷得要命,比咱們這冷多了。” “什么是邊疆?” “邊疆就是,快到祖國的邊邊了。” “那兒有人嗎?和咱們一樣嗎?” “有,和咱們一樣,得干活,得吃飯。以前人們在那守邊疆,很想家。” “我不想家,我現在就在家里!我的家是就是最好的家!”南北很興奮地比劃,章望潮揉了揉她腦袋跟鳳芝對視一眼,“這孩子……” 南北真這么想的,她滿足得不得了,外頭那樣黑,雪那樣大,可她卻坐在屋里吃著熱乎乎的飯,跟人說話。她想著,永遠這么著就好了,一點都不要變,天天過大年多好啊! 很快,南北吃太飽直打嗝,便偎著鳳芝看她裁鞋樣子,說好守夜的,卻撐得眼皮打架,窗花成了一片血紅。鳳芝看她困得前仰后合,跟章望生商量: “望生,南北今天跟你睡,你倆暖腳成不成?” 章望生現在算是明白了,二哥跟嫂子一做那事,南北就得跟自己睡。他假裝不懂,只是答應了。 南北一跟他睡就來精神,纏著他講故事,章望生不困,便把古代傳奇講給她聽。 他講到一個婦人,有夫有子,有一天路過山林,瞧那風景熟悉,立馬想起自己原是一只老猿,既然如此,便告別了男人孩子,化猿而去。 南北聽得瞪大了眼:“哎呀,人怎么是猴子!”她不免憂心忡忡,“三哥,那嫂子會不會也是猴子變的,她要變回去怎么辦?” 章望生敲她鼻子:“傻,這是假的。” 南北聽得提心吊膽,最后得了個假的結論,倒難能相信了,不覺輕松,人呆呆地想著什么。 章望生搡了搡她,南北說:“要是嫂子變猴子,我就拽住她,不叫她走!” 章望生直笑:“放心,嫂子不會變猴子的。” 南北撅著嘴:“我不想聽猴子的故事了,換一個,一點都不好玩兒。” 章望生又講了個黃粱夢,南北更失望了: “什么呀,原來是做了個夢,你到底能不能講個好玩兒的,我都要瞧不起你了!” 章望生沒說話,他喜歡黃粱夢這個故事,二哥第一次講給他聽時,他年紀小,后來發生許多事,便像這黃粱夢在自己身上一樣。 他被南北纏得沒法兒,只好講起《酉陽雜俎》,這下了不得,什么小姑娘的腦袋能在漆黑瞎摸的長安城里飛一夜,想往哪兒去,往哪兒去,南北羨慕壞了。章望生又告訴她,魚片最后化作蝴蝶飛走;老虎的眼珠子變成珍珠…… “這些都是假的吧?” 章望生點點頭:“全是胡說八道。” 南北說:“這個怪有意思,三哥,你再跟我胡說八道一會兒吧?” 章望生說:“不困嗎?明天還要去廟里。” 南北可是一點不困,撐著了,哼哼唧唧,纏著章望生繼續胡說八道。 這一說,便斷斷續續說了半年,直到一九六五年的夏天,章望生才把看過的這些稀奇古怪東西講完。剛入秋,生產隊正忙著呢,章望潮不曉得怎么回事,又病了,人們都說,這是留了根怕是肺癆。 第9章 這時候,學校慢慢變得亂糟糟的,學生們很躁動,說縣城里如何如何。誰曉得縣城什么樣子,也沒幾個人去過。 今年秋老虎毒著呢,知了叫得比伏天里還歡,像是要把太陽給叫下來。章望潮病著難受,見教學也混亂,決定回家來。 章望生初三了,想考高中,可大伙心思好像都不放學習上,搞運動很積極,章望生向來不愛摻和別的事,只管學自己的。 秋收剛結束,學校又放假了。 “說什么時候復課嗎?”章望潮見他回來,不算吃驚,他心底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說不太清楚,但十分強烈。 章望生搖頭,他把書本都帶回來了。 章望潮就沒再說什么,他胸悶,人像熟久了的果子,里頭爛,外皮薄薄一層搖搖欲墜摟著。鳳芝把端午曬的艾葉拿出來燒,一直燒到暮色下來,山頭也跟著燒起壯麗的晚霞。 時令仿佛一下摸著秋的邊兒了,葉子到處凋零,黃綠相間,悠悠飄到屋頂,地頭,窗欞上。南北聽說二哥放假,非常高興,她每天都盼著二哥回家,家里只有咳嗽聲,艾葉味兒,秋天又蕭蕭索索的,她見二哥越來越瘦,心里有些害怕,不敢同他親近了。 壞的是,章望潮很快被隊里叫去參加集訓和義務勞動,要上政治課,隊里還給他派了個新活--給牲口拉料。 這弄的一家人都很難受,鳳芝想替都不行。 南北還在上學,一群小孩圍著她唱歌,說她二哥是什么什么分子,拉磨比驢快,她心里氣,但也沒爭辯一句,只跑得飛快往家里去。 體力勞動和憂思,讓章望潮夜里也不得安生,他睡眠很差,直到有一天暈倒在一堆糠皮里,馬老六說情,才讓他回了家。 “望生,你在家燒飯,我去吳大夫那再抓點藥。”鳳芝累的腰疼,這一天天的,挖不完的水渠,修不完的大壩,她有氣無力地安排望生,但她心底是高興的,望潮不用再去拉料了。 章望生什么都能做,只不過,平時哥嫂不太使喚他。他下地窖找了兩塊紅薯,洗干凈,拿刀咣咣剁成塊,南北在旁邊看著,有從案板上蹦下來的,她就立刻撿起來塞嘴里,一邊嚼,一邊說: “今年的不脆呢。” 章望生也嘗了塊,脆不脆的,倒沒什么要緊。他讓南北燒鍋,自己開始和面蒸紅薯葉窩窩頭,南北都吃膩了,覺得剌嗓子眼,吃肚里里除了屁多,真不壓餓。 章望生在給二哥單獨下面條,拿花生油炸了點蔥花大蒜,打上顆雞蛋,滴上芝麻油特別香。南北瞅著二哥的小灶,心里怪羨慕,想著我要是生病就好了,能吃雞蛋。 “三哥,你讓我聞一下成嗎?” 章望生端過碗,讓她聞了一下。南北說:“三哥,啥時候能天天吃雞蛋就好了。” 章望生被她這話說的愣了下神,月槐樹公社跟別的公社沒什么兩樣,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輩子的力氣都耗在了這片土地上,可從沒想過要是能天天吃雞蛋是什么樣的日子?做夢都不敢這么盼。 這樣勞作,卻連雞蛋都難能吃上,到底是為什么? “我聽八福說,雪蓮姐生了個小子,天天在家吃雞蛋,都吃這么一盆!”南北比劃的非常大,章望生笑道,“胡扯吧,雪蓮姐吃得下嗎?” “要是我,我就能!”南北很肯定地說道,腦子里卻想,生娃娃怪好,能吃雞蛋。 家里的雞蛋是王大嬸送的,因為鳳芝幫忙做了幾雙鞋,哪兒哪兒都滿意。王大嬸年輕的時候鍘牛草沒留神,缺了兩個指甲蓋,這細活就不能干了。 南北趴章望潮跟前看他吸溜面條,章望潮要分給她一挑子,她不肯,說二哥你給我留口湯就好了,她還想,二哥吃上雞蛋面病總能好了吧? 家里開始煎藥,吳有菊的方子寫得龍飛鳳舞,生怕人認得。但章望潮認得,都是田間地頭的草藥,他也看了西醫,太費錢。同事們勸他到縣城里好好看一看,他沒同意。 就這么拖著,拖到冬天,學校復課了課上的稀松,內容也在變,學生們開始背語錄。章望潮在家里躺著,半口氣進,半口氣出,鳳芝哭著求他到縣城里去,她看著他,一天天看著他變樣子,太痛苦了。 章望潮夜里開始叫喚,那是憋的,他一直忍,一直忍,忍到再受不了了,就會長長地叫喚一聲。自打他病,南北就跟著章望生睡了,二哥一叫,兩人都非常靈醒,一下就坐起來了。 “三哥,二哥會不會……” 章望潮在黑暗里捂住了南北的嘴,兩人都不說話了,直到聽見章望潮又叫喚一聲,這一聲聲的,仿佛極疲憊,極老朽,章望生從不覺得二哥像噠噠,二哥那樣的年輕,可這聲音,這幾乎一模一樣的病中長嘆,太讓人害怕。 噠噠死的時候,他并不覺得這是個天塌地陷的事兒,他知道噠噠病了,一日又一日,他對他死這個事,是有準備的。人上了年紀,哪個不病不死?他甚至在聽噠噠哀嚎時,期盼過他去了吧,去了便不用這么難受了。他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冷血,不正常,他這面相怎么看都是個秀秀氣氣的好小子,沒壞心眼兒,但他竟然想過噠噠不如去了。 二哥不一樣,二哥的臉,身體,還是那樣的緊致,像剛入夏的葉子,鮮亮亮的,陽光一照,全都是生命力。章望潮沒法把死跟二哥放一塊兒想,以為他只是一到冷天,就得病一段時間,等天暖和,這病跟著北風就一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