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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槐樹紀(jì)事 第6節(jié)

    鳳芝笑了:“八福那小孩兒你還不知道?除了念書,你讓他干什么都行,練習(xí)本回頭肯定被嬸子拿去擦屁股。”

    章望潮說:“小孩子總歸貪玩兒,也許哪天就開竅了。”

    兩人說到小孩子,觸動心事,鳳芝就忽然不說話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的,她都知道,心里也急。章望潮很懂她的心事,摸了摸她的手:“咱們還都年輕,會有的。”

    “要是我不能生,可咋辦呀?”鳳芝難為地看著他,章望潮卻說,“你怎么不想萬一是我的事呢?”

    鳳芝輕輕呸了幾聲:“瞎話一說,大風(fēng)吹跑。”她紅著臉,“不說這個了,今兒冷,讓南北跟望生都早點睡。”

    章望生跟南北兩個,在學(xué)校里都聽說李大成被人舉報的事了,外地的干部,在查他舊賬呢。南北今天想跟三哥一起睡,她還沒張嘴,沒成想嫂子先開口了:“南北,晚上跟三哥擠被窩好不好?”

    章望生也很意外,南北很高興:“好,我給三哥暖腳!”

    兩人頭一回這么睡覺,說好暖腳的,南北聽頭頂上風(fēng)在鬼嚎,趕緊跑章望生這頭來,雪打得窗欞沙沙的響,外頭是蒼蒼的夜,可真長啊。

    “三哥,你給我講個故事,好玩兒的故事!”南北習(xí)慣聽故事,嫂子跟二哥睡前經(jīng)常給她講故事,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章望生不習(xí)慣摟小孩兒睡覺,南北跟蟲呢,又不老實,小手一會兒摸他臉,一會兒摸他肚子,搞得他很癢。

    “你想聽什么樣兒的?”他一說話,口鼻噴出的熱乎氣兒全到南北臉上了,南北瞅著黑黝黝的梁頭說,“今天我跟八福堆了個雪人,你說,他在外面夜里會不會凍死?”

    章望生很無奈,南北就這樣,一會朝東一會朝西,剛還鬧著講故事呢。他摸了摸她細(xì)軟軟的頭發(fā),說:“他又不是真人,你把他弄屋子里烤火是暖和,那他可就化了。”

    南北抱著他的手,放到胸前,像擺弄什么玩具:“可我把他想成一個真人,外頭多黑呀,又那么冷,他會不會害怕?”她覺得會害怕,她一想到雪人一個人孤零零在學(xué)校外頭呆著,心里不痛快。早知道,跟八福他們堆兩個了,兩個就是伴兒。

    章望生說:“那要不然,明天你們再堆一個?”

    南北哈哈就笑:“我跟你想一塊兒去了!”她一邊笑,一邊往章望生懷里亂拱,小聲說,“三哥,我有個秘密告訴你。”

    章望生對她這套小把戲太熟了,天天都有秘密,今兒趁八福蹲著從人身上跳過去,明兒背課文比馮長庚快把人氣死……

    但他對她總是很有耐心,一點兒不拂她的興致,他把她當(dāng)小住兒,他最愛的就是小住兒了。

    “什么秘密?”

    “舉報李大成的信是我寫的!”南北說的耳語,非常驕傲。

    章望生愣著了,茫茫然愣了一會兒,才問:“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你可不能跟我扯謊。”

    南北親親熱熱擠著他,挨著他:“你別跟二哥嫂子說,我就只跟你說了。”

    真是答非所問,章望生第一次嚴(yán)肅起來,他把南北摟到胸口:“到底怎么回事?”

    南北鼻尖凍得冰涼,嘴巴呼呼吐著熱氣:“就是我寫的,我在記分員那撕了張紙,把他做的壞事告給干部,這樣,他就不能再整二哥了,都是他害得二哥不能回學(xué)校,我知道。”

    章望生沒想到她膽子這么大!

    “你為什么撕記分員的紙?你不是有簿子嗎?”

    南北把小嘴一撇:“我傻呀,我用寫作業(yè)的簿子不就露餡了嗎?人一看,這是作業(yè)本!”

    章望生覺得非常吃驚,為她小小年紀(jì)這么縝密的心思。

    “你不怕干部當(dāng)成記分員舉報的?”

    “不會,記分員的字我看過,不是那樣的,我故意寫丑的,誰也看不出是哪個寫的!”南北越說越得意,“現(xiàn)在好了,我聽說李大成干事估計干不成了,二哥也能回去嘍!”

    她本想著章望生肯定激動壞了,會親親她,夸夸她,南北怎么這么聰明呢?可她等了一會兒,章望生像是睡著了,半晌沒吭聲!

    南北戳戳他:“你怎么不說話呀?”

    章望生不知道說什么,南北做的對?還是錯?如果叫人知道了那就是很大的禍?zhǔn)拢昙o(jì)這樣小,做事卻那樣膽肥心細(xì)!她真的鬼精鬼精的,旁人沒說錯。

    “你怎么知道李大成都做了什么事?”

    南北終于等著他出聲了,趕緊說:“八福告訴我的,他在家聽他噠噠說了好些李大成的事,我就記下來了。”

    章望生說:“那你怎么知道六叔說的是真是假呢?”

    南北都要搞不懂他了。

    “馬六叔對咱們家好,我知道,李大成就是壞的,而且,八福也看見他偷吃公社的雞蛋。”

    章望生這才想起她這段時間,天天抱著個字典,寫字也勤快許多。他沒辦法怪她的,也許,小孩子的愛恨就是這樣簡單,黑白分明。她不曉得利害,只是想這樣做,就做了,甚至還動用了所有的智慧。

    “三哥,你怎么不說話呀?”

    章望生想了很久,在風(fēng)雪聲里跟她說:“南北,以后你做什么事兒得先跟二哥或者嫂子說,你是小孩兒,萬一做的不對,會有麻煩的。”

    南北其實想頂嘴,但她聽三哥的聲音那樣低,都要被窗欞的飛雪聲給掩住了,總歸不算高興,她便乖順地答應(yīng)下來。

    下著雪的夜,那樣長,那樣安靜,南北在章望生的故事聲里睡著了。章望生遲遲沒有困意,他打小就喜歡聽雨聲,雪聲,聲聲扣在破窗欞子上。就這樣,許多年過去,他長到了十幾歲。

    不曉得是幾點,東屋傳來動靜,章望生披了棉襖輕聲輕腳走了過去。

    屋里二哥跟嫂子像是在說話,又或許沒有。可動靜是黏糊糊的,像是撞擊,他很清楚地聽見嫂子叫喚出來,他第一次聽見嫂子發(fā)出這種聲音,很嫵媚,女人的聲音。很快,那些□□聲,擊打聲,交錯著混亂地襲來,在這雪夜里,簡直一清二楚。

    這讓章望生一下紅了臉,他仿佛曉得了里頭在干什么,又不是太清楚,這是男人跟女人在一塊兒睡覺,學(xué)校同學(xué)說,男人干女人時就像公狗騎母狗。

    那樣的場景,他在路邊看見過,真是難看,小孩子看見了還要用石頭扔它們,想把它們分開,它們狠狠連在一起,石頭砸到身上都分不開。

    二哥跟嫂子也是那個樣子嗎?章望生心里發(fā)緊,他覺得非常難受,好像二哥跟嫂子變成了別的人,不認(rèn)識的,二哥跟嫂子怎么可能是那個樣子的呢?

    他都要聽不下去了,可奇怪的是,那聲音又讓人迷瞪瞪的,聽得耳朵熱,心口熱,他覺得羞愧,心里有一種非常強(qiáng)烈復(fù)雜的感覺,一下下沖擊著太陽xue。

    章望生躺回了被窩,南北正說夢話,在罵人,她翻了個身,胳膊腿都壓在了章望生身上。這會兒,他覺得有些煩躁了,給她挪過去,南北開始磨牙,非常響,章望生真想叫醒她。

    他逼自己再好好想想怎么跟二哥說舉報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去想,只管聽雪。什么時候睡著的,章望生不曉得,雪下的深,夢也深,夢里嫂子像受難,沒完沒了,全是聲音,男人的,女人的……章望生醒來時,那兒濕透,冰涼涼的,黏了一手,他羞愧得不知道怎么好,怕南北知道,看過去一眼,這小孩還睡得跟豬一樣,把她扔外頭雪地里都不見得醒。

    章望生呆了片刻,他覺得太難堪了,沒法見人。

    第8章

    一連幾天,章望生都不大跟鳳芝說話,心里別扭,他其實也不太想跟二哥說話,可南北那事得提。

    雪下得實在大,學(xué)校停課,生產(chǎn)隊也沒了活兒,家家戶戶都在忙除雪。屋檐下的冰溜子結(jié)的老長,南北拿了竹竿,跟幾個小子姑娘一起打下來吃,小孩子不覺得涼,咬的嘎嘣嘎嘣響。

    雪一化,到處都是稀泥糊糊,難能走路。章望潮找了幾塊石頭,隔幾步墊一塊,這樣院子里勉強(qiáng)能走人。鳳芝把秋天曬的南瓜片子拿出來,準(zhǔn)備燉臘rou,那臘rou是雪蓮給的,沒舍得吃,到底是稀罕東西,至于狼孩是怎么搞到的臘rou,雪蓮沒細(xì)說,鳳芝也不好問。

    “噯,你有沒有覺得望生最近話少了?”鳳芝留心到章望生的異常,他半大小子,不太好問。

    章望潮腳踩著石頭,試了試,蠻穩(wěn)當(dāng)?shù)摹?/br>
    “可能還是因為南北那個事。”

    鳳芝說:“你交代交代南北,小孩子家不知道輕重,不過你說,南北這小孩可真是聰明,哪像個六歲的娃娃!”

    章望潮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站在石頭上:“我倒情愿這孩子笨一些,可她天生這個樣兒,我們也只能往正路上教導(dǎo),叫她心思得花正路上。”

    鳳芝低聲說:“南北做的這事兒,要我看,也沒什么錯,有時候小孩子看人做事反倒比咱們大人簡單,黑是黑,白是白。”

    章望潮停了會兒才接話,說:“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有時候做事情不能這么直接,她打小得明白這個道理。”

    鳳芝打起精神來:“她還小嘛慢慢教不急,我看啊,這年前八成是不太能上課了,咱們好好過個年!”

    章望潮笑笑,說他也這么打算的。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天大的事臨到頭上,也不怎么吭聲,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噠噠是這么過來的,娘也是這么過來的,他們都走了,他想著,自己八成是一樣這么過。人只要活著,就得什么都能受得住,噠噠臨到頭了生那樣重的病,疼的哎呦哎呦,可還想活,活著就還能喘上那口氣,呼進(jìn)去,吐出來。噠噠說活著能瞧見莊稼,瞧見兒子,這多好,死了太嚇人了,誰曉得那頭什么樣,就這口氣是真的,哪怕這口氣又苦又澀。

    噠噠一輩子都是個要強(qiáng)能受得起罪的人,章望潮一想起噠噠,什么都能受住了。

    寒冬臘月里,月槐樹公社人事有了些變動,李大成職務(wù)沒了,變成了普通社員。大冷的天,公社一邊忙活殺豬,一邊開訴苦大會,工作組的干部讓李大成交代自己的罪行。李大成堅持自己犯了錯,可沒罪,他家里也死了人。社員們說那確實,李大成的奶奶就是餓得去上吊,他家當(dāng)年那確實是窮的叮當(dāng)響。

    這事鬧到年關(guān),組織說給李大成個機(jī)會,他家里世世代代貧農(nóng),是要團(tuán)結(jié)的對象,便沒再□□他什么。

    南北次次不落跑去場里參加訴苦大會,她巴不得人都拿石頭夯李大成,可沒有,她有些失望,真想沖上去鼻涕一把淚一把數(shù)落數(shù)落李大成,最好能給他掛個四類分子的牌子,讓他一天到晚帶著。

    她早把二哥三哥對她的教導(dǎo)忘了,不叫她去,她要偷溜了去。

    可訴苦大會很快沒社員去了,因為殺豬,殺豬這事兒才是最要緊的。社員們都等著分豬rou,一年到兩頭,最快活的要數(shù)年關(guān),什么事兒都得先擱一擱。連隊里脾氣最怪的李奶奶,領(lǐng)豬rou時都會露個笑臉。

    供銷社里也熱鬧,看的人多,買人的少。章家不一樣,章望潮有工資,鳳芝手巧做了些針線活兒被雪蓮拿去,說狼孩有什么門路,給換了幾塊錢回來,這件事,是偷摸弄的誰也不敢讓知道。

    南北一聽說能去供銷社,自然不再關(guān)心什么大會,她高興死了,章望生帶她來買東西。

    玻璃柜里全是好東西,香胰子,俊手帕,花花綠綠的糖果,餅干……副食店里就更好了,南北愛聞醬油味兒,柜臺高,她夠不著,踮了會腳覺得累,讓章望生抱她。

    她不是三歲小娃娃,章望生抱著她,沒多大會兒胳膊就酸了,只能馱著。南北什么都想要,一直咽口水:

    “三哥,我能要什么呀?”

    章望生說:“買有用的。”

    南北說:“我想買個牛心吃,行不行?”

    一個牛心好幾毛呢,章望生想了想,說:“買了牛心就不能買別的了。”

    可她還想吃糖果,瓜子,再要塊漂亮的手帕。

    章望生讓她想清楚,一共五毛錢的花頭,多了沒有。

    南北幻想著開學(xué)炫耀手帕子,這下黃了,到最后她還是要了牛心。章望生背著她,她一直在問:“我能不能先吃一口?”

    “本來就是給你買的。”

    “你要不要嘗嘗?”南北的手伸到了他嘴邊。

    空氣像冰,可也凍不住牛心的香氣,章望生恍了下神,他硬是忍住了:“你吃吧。”

    “你咬一口嘛。”南北往他嘴里搡。

    都到嘴里了,那真是沒法再拒絕了,章望生咬了一口,太香了,牛心的味道好極了。他心情都跟著好起來,人就是人,一點口腹的滿足就能讓人上天,世界上沒有比見葷更快活的事了,最起碼當(dāng)下一刻是這樣的。

    “好吃吧?”南北嘻嘻問他,章望生點點頭,南北就攥緊牛心,露了點頭,“那你再吃一口吧,但是不能咬太多。”

    她有點緊張地看著章望生,章望生扭頭也在看她,忽然就笑起來,笑出聲了都,他一下被南北這個樣子逗地想笑,他已經(jīng)很久沒這么笑過了:

    “那我要是想咬多怎么辦?”

    南北“啊”了聲,心里真難辦,她當(dāng)然愿意給三哥吃牛心,可又不希望三哥吃多了,三哥比她大,一口肯定也比她大……南北覺得好痛苦,三哥還看著自己呢,她最喜歡三哥了。

    “你咬多吧,”南北虛弱地回答,“能不能給我留點兒,我也想吃。”

    章望生在她冰涼涼的臉蛋上親了下,他覺得這才是小住兒,他的小住兒。小住兒沒了后,他心里一直空空蕩蕩的,什么都填補(bǔ)不了,現(xiàn)在南北來了,他覺得天看著了邊兒,地也望見了界,非常好。他很高興地背著她繼續(xù)往家走,南北真聒噪,一路不停地問能不能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等到家時,牛心吃完了,兩手光光,連手指頭上的油脂都舔干凈了,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過年是件熱熱乎乎的事兒,就連雪,都落得顯和氣,北風(fēng)那樣狂也成了好cao行。這是南北正兒八經(jīng)過的第一個年,嫂子給她扯了兩尺紅頭繩,在腦袋中間,扎起個小啾啾,特別可愛。

    除夕夜雪沒停,這叫瑞雪兆豐年。先頭菜園子里種的南瓜,結(jié)的很多,鳳芝會挑幾個嫩南瓜切成圈,不薄不厚正正好,把籽掏去,放進(jìn)盆里灑一層草木灰,再連曬幾個大太陽,這樣就成了南瓜干。入冬后,拿來燉rou最好吃了。

    平時沒rou,便盼著過年。年真到了,章望潮帶著兩個孩子包餃子,鳳芝洗南瓜干,準(zhǔn)備燉rou。南北不愛包餃子,她喜歡燒鍋,尤其下雪的時令,柴火點起來,灶前亮堂堂,暖哄哄的,臉蛋能叫火苗給烤得guntang,太舒服了。

    鍋燒熱了,鳳芝鏟了塊豬油,一下鍋,噼里啪啦,可把南北香壞了,她鼻子一抽抽的,像哼哼的小豬。鳳芝緊跟著炸了點花椒、桂皮、干紅辣子,這下更香了,南北忍不住站起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