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秋水 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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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秋雨一陣寒,今夜雨一落,只怕往后,天就冷上來了。” “那園子里頭盡是草木,寒氣往身上浸,回頭又要生病的?!?/br> 燭火暗了許多,謝執隨手拈了根珠釵,去挑那芯子里頭的燈花,不答她的話,卻忽然道,“下了這樣久的雨,只可惜了那一架子凌霄花?!?/br> “怕是該落盡了。” 第5章 辛夷枝 儋州的雨慣來纏綿,起了頭,就沒有停的時候。雨絲裹了冷意,寒浸浸地往人身上撲,倒有幾分深秋里的光景。 “公子……” 清松的聲音隔著門扇,模模糊糊地傳過來,被雨聲攪著,只剩了頭兩個字。周瀲心神不在上頭,胡亂答應一聲,應付了事。 他在案前坐著,案上的宣紙鋪了半晌,一旁硯臺里墨已經半干,筆在指間空懸著,遲遲落不下一處去。 樓下像是來了人,有清松支應著,鬧哄哄的動靜依舊掩不住。他嘆口氣,索性將筆擱去一旁,起身去了窗閣邊。 窗開了半扇,風斜織著,雨絲揚進來,濡濕了半邊袍角。周瀲微微俯著腰,兩手撐在窗側,瞧著園子里滿徑落紅駁雜,眉眼沉郁,像是化不開的稠墨。 歸家至今,他同周牘都未見過面。 周牘長居在另一頭的閑枕閣,他前日去過一回,卻被擋在了堂外。 那時,隔著半扇竹骨門,周牘問他,“想明白了?” 周瀲不答,只垂著眼,朝后退了兩步,撩起長衫下擺,端正地跪在了青石磚地上。 堂中一聲茶盞落地的脆響,片刻后,周牘的聲音響起,語調沉沉,不辨喜怒,“那你便在此處跪著?!?/br> “跪夠了,就回去罷?!?/br> “不必再來見我?!?/br> 三月前的那一場爭吵,好似將他們之間十余年的父子情份空耗殆盡,再不留一星半點。 堂外樹影婆娑,周瀲的背脊挺得很直,日光投上去,亭亭的,像是庭中經霜的竹。 園子里仆從來來往往,從他身旁繞過,皆是斂眉屏息,大氣都不敢多喘。 數不清過了多久,周管家得著了信兒,顫巍巍地帶人趕來,硬撐著將人從地上扶起,攙著手肘送回了空雨閣。 青石堅硬,周瀲跪了大半個時辰,路幾乎要走不穩。回了閣里,褲腿撩起來,兩膝之上皮rou烏青,觸目驚心。 周管家瞧得心尖兒直顫,抖著手,叫小廝去取化瘀的傷藥。人走出去半途,又叫回來,著意叮囑道,“往南邊院子里去取,動靜鬧得大些,別怕叫人聽見?!?/br> 閑枕閣就在南邊,這是要叫傳進周牘的耳朵里去。 周瀲在榻上箕踞坐著,垂著眼,嘴角抿成平直的一條線。 “周伯,”他說,“用不著這樣……” “叫他聽了,倒像是笑話。” 話里的“他”指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周管家朝那愣在原地的小廝揮了揮手,示意他照做,這才在一旁的圓凳上坐下,嘆了口氣,對著周瀲道,“您又說什么糊涂話。” “父子哪有隔夜的仇?老爺是一時迷了心,哪里舍得真罰您。” “待會兒動靜傳過去,只怕一時三刻,那邊就該有話兒來了。” 又說,“您也是,實誠得很?!?/br> “那秋日里的磚地寒涼,一雙腿生跪著,哪里受得住?” “我不跪,又能如何?”周瀲拿手去觸那一片皮rou,火燙一般,熱辣辣地疼,“難不成還同上次一樣,同他吵上一架?” “爭又爭不過,何苦多費那點唇舌?!?/br> 他看得淡,那一點人前的屈辱像是不在意一般。周管家沒話應他,又情知這話實在不假,一時也不由得頭疼。 一旁的清松守著,按著周管家的吩咐,拿了干凈帕子裹著冰,先替他在周圍敷一敷,這時便忍不住插嘴,聲音里帶了不忿道,“老爺怎么好這樣?” “青天白日,院子里的人都看著,門也不許公子進,就擱外頭跪著,當真半點臉面都不給人留嗎?” “慎言?!敝転嚨吐暫瘸庾∷?,又朝一旁的周管家道,“清松口無遮攔慣了,沒什么壞心的,周伯莫怪。” 周管家心里頭自然清楚,這小廝是在替他家公子抱屈。這話人人心里頭有,卻不見得能說出口。周家高門大院,池子里頭水不知幾深,真叫人淹進去,沒了頂,連撲騰都聽不見響兒。 他沒有接周瀲的話,只是又嘆了口氣,朝著人道,“公子好生養著,待會兒小子們把藥送過來,切記要一日三回地抹。” “腿上的毛病需多上心,來日真落下什么,再后悔也來不及的?!?/br> 停了停,又道,“這臨了就是壽筵……” 后頭的話沒有說全,周瀲心里頭明鏡似的,截過去話茬,淡淡道,“我會去的。” 周牘如何且不提,他到底是為人子的,該守的規矩總歸要守。 “噯?!敝芄芗矣行┯樣樀貞?,不咸不淡地又扯了兩句,便起身走了。 先前的冰化得差不多了,清松換了新的帕子,原先那塊氣咻咻地擲去地上,口中忍不住抱怨,“老滑頭?!?/br> “兩邊的好人都叫他做完了?!?/br> “成了,”周瀲揮了揮手,垂著眼道,“你心里清楚,擱在那兒就是,說出來又值什么?” “左右周管家心里,還是記掛著咱們這邊的?!?/br> “不然也不會來得那樣快。” 清松撇了撇嘴,“那老頭兒一副心生了十竅,九竅半都落在閑枕閣那邊?!?/br> “您若不是今兒在那邊出了事,小的可不信他有這樣殷勤。” “要不您走了仨月,怎么也不見他著上幾分的急?” “叫你住嘴,你倒說得更起勁,”周瀲動了動兩條僵疼的膝蓋,“這園子正經的主子在閑枕閣,他是管事的,自然要盯著正頭主子看?!?/br> “肯對咱們分出心來,已經算好了。” 他有些艱難地將自己挪到榻中間,扯過條錦被只蓋了一角,闔上眼道,“日頭曬久了,頭疼得很。我瞇一會兒,你在底下候著,等藥取來了,就收好,不必來回我?!?/br> 事兒大約是取藥的工夫傳出去,此后幾日里,來探病的人一撥挨著一撥,周瀲懶得應付,只躺在樓上,一概推說身子不爽,叫清松去打馬虎眼。 閑枕閣那邊到底沒再傳過來話兒,只是府里的東西挨著番兒地送,傷藥,吃食,并各色衣料,一日總要來上幾回。 周瀲自然清楚這背后是誰的意思,瞧著那堆東西,眉就不由得蹙著,沉沉地嘆出一口氣。 窗前風冷,沾濕的布料墜著,不大舒坦。他抬手要將窗子合上,無意之間一瞥,視線倒落在另一樣物事上。 許多日了,那只雕鏤香爐依舊擱在原處,沒有主人來接續,空擺著,落了薄薄一層灰,碧釉光澤都黯淡許多。 周瀲瞧了一會兒,隨手拿起來,捏著衣袖擦拭幾下,擎在掌中細看。 上次匆匆之間,竟也未來得及問??沼觊w久無人居,向來門戶緊鎖,那姑娘到底是生了怎樣的法子,才將這香爐擺在二樓窗閣之上的。 總不會……他將視線移去窗畔那一株辛夷上,總不會是順著樹椏攀援而進? 眼前閃過那日凌霄花架下的迤邐紅裙,他搖了搖頭,微微笑了笑,自覺荒唐。 大約是找人討了鑰匙罷。 諸事煩亂,鮮少能抽出空閑來。昨日使喚了清松出門,他不耐煩呆在房中,撐了傘去逛,不自覺地沿著路走,兜兜轉轉,又到了那片花架下頭。 雨疏風緩,落紅委地,前些日子還開得極艷的花枝早已謝了,葉仍是稠的,濃淡綠梢里,幾乎瞧不見半點紅了。 他在架下立了片刻,惘惘然,心中也不知想了些什么,臨走時,倒像是有幾分悵然若失的意頭。 指腹觸在香爐底部,溫潤的玉質上似乎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跡。 他將香爐調轉過來,身子微微側著,就著光細看。 曲筆似藤,點若峰石,是一個“晏”字。 第6章 水榭閣 一天天耗著,眨眼就到了壽筵那一日。 依著先頭的例子,周瀲身為周家長子,是要呆在前廳里頭,在周牘身旁照應著,招呼那些親朋賓客迎來送往,好收吉祥話的。 待客的衣裳是早先就備好的,周管家特意囑咐了人早早送來。雪青色云緞外衫,另用銀線在袖口同衣擺處繡了暗紋。 周瀲本就生得端儀,這樣的顏色上身,陪在周牘身側,愈發襯出幾分階庭蘭玉的模樣來。 周牘鰥居多年,未曾續弦,膝下只得周瀲一子,將來若無意外,這家主之位,總歸是要落到后者頭上去的。 能來壽筵的客無一不是沖著周家的排面,一時間見了父子二人,賀壽詞罷,少不得就要面上帶笑地稱贊幾句。 長輩面前,更要顯出晚輩的好來。周瀲早些年曾跟著京中大儒進學,一時間什么“芝蘭玉樹”“君子風儀”,口中尋得出的好詞都朝著周瀲身上堆。 周牘素日是冷面的,這樣的場合里,少不得也帶出幾分笑意來,口中只管推辭著,“小兒無狀,倒是折煞他了。”一邊又叫周瀲招待了人往后頭進座。 前日里竹軒中那一場,卻是半分都顯不出了。 周瀲生母葉氏與周牘算是少年夫妻,多年相濡以沫,恩愛甚篤。葉氏病逝后,儋州城中不少人家都動過念頭。 周家是皇商,有朝廷里頭的一份兒作保,生意自然順當平穩。若是能將女兒嫁進這樣的門戶里頭執掌中饋,半輩子的富貴總是不愁的。 奈何冰人踏破了門檻,連帶著周家旁支的族兄輪番來勸,周牘都不曾松口,耗到如今自家兒子都該說親的年紀,府里頭也沒能抬一位主母進門。 時辰近午,來客漸漸稀了,堂中只余父子二人。 周牘到底年長,精神不濟,方才站了許久,腿腳上生了困意,趁著這時便往一旁的圈椅上坐著,略歇一歇。 周瀲垂著眼,斟了盅茶,擱去他身旁的案幾上,袖手立在一旁。 后庭賓客熙攘,熱鬧聲傳來前頭,倒襯得堂里頭更是靜得怕人,壓在人心上,沉沉的喘不過氣來。 周牘捏著白瓷的杯沿,慢慢地將一盞茶喝盡,停了半晌,朝著周瀲道,“腿上的傷……如何了?” 周瀲斂著眉眼,平靜道,“已經用過了藥?!?/br> “好得差不多了?!?/br> 周牘像是嘆了口氣,聲兒沉沉的,又頓了一會兒,道,“好了便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