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煙火 第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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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寶說,曉蘋煩透這份工作,人家還羨慕不來。趙曉蘋說,誰要,我讓把誰。玉寶說,講氣話有啥講頭,趙曉蘋不搭腔了。 外面街道傳來叫賣聲,棒冰吃哇,奶油雪糕,赤豆棒冰。棒冰吃哇,奶油雪糕,赤豆棒冰。玉寶說,我請曉蘋吃奶油雪糕,將降火,消消氣。站起往門外走,買了兩只奶油雪糕,兩人吃完,果然心平氣和許多,又陸續進來四五個顧客,玉寶不便打擾,頂著綿綿細雨回到弄堂,上樓才到家門口,就聽見傳出笑語陣陣,有些遲疑是否進去,小桃卻先一步開門,扭頭報告說,姨姨回來了。 玉寶不得不進房,換好拖鞋,抬頭看向沙發,坐著個穿紫羅蘭短袖襯衫、黑色長裙的女士,年紀和薛金花相仿,但氣質相當嫻雅,再觀薛金花,總有幾分舊時堂子,媚人的氣息。玉鳳坐在桌前,專心削蘋果。薛金花說,我來介紹,玉寶,我養的二姑娘。玉寶,這位是潘阿姨,看著還有印象么。玉鳳說,玉寶肯定沒印象,72 年剛去了新疆。薛金花說,當初四尼的眼角膜,就是捐把潘阿姨的小兒子。玉寶說,潘阿姨好。潘家媽微笑點頭,站起身,拉過玉寶的手坐下,偏頭打量說,真人比照片還漂亮。薛金花說,是呀,玉寶在我三個女兒中,賣相最水靈,性格也溫柔,秀外惠中,還彈一手好琵琶。玉寶說,我不會彈琵琶,我會彈棉花。 潘家媽沒聽清說,什么。玉鳳說,潘阿姨,吃蘋果。潘家媽說,謝謝。玉寶說,我回來淋了雨,去樓上調件衣裳。不由分說,踩著木梯上閣樓,聽到身后,薛金花咬牙說,調好衣裳就下來,不懂人情世故的丫頭。潘家媽軟言細語說,沒關系,不要感冒就好了。 玉寶沒再下閣樓,小桃來叫過一趟,又蹬蹬蹬下去說,姨姨頭痛鼻塞咳嗽,困覺了。潘家媽沒再坐太久,告辭離開,玉鳳殷勤送客。 玉寶聽到有人上閣樓,猜到是誰,不想搭理,轉身朝內壁側躺,忽然薄毯被大力掀開,薛金花氣急敗壞說,還挺尸,起來,林玉寶,不要跟我來這一套,都是老娘白相過的路數。 玉寶索性坐起說,姆媽打的什么算盤,我也心知肚明。死了這條心罷,我現在不想嫁人。薛金花說,不想嫁人,那啥辰光想嫁人,給我個準信。玉寶說,過兩年再講。薛金花說,過兩年再講,玉寶講的輕巧,黃勝利和玉鳳哪能辦?倆人年紀不小了,還打算生個兒子,再過兩年,怎么生,生個空屁出來。 第二十一章 相親 玉寶說,玉鳳和黃勝利只要想,總歸有機會。 薛金花冷笑說,姑爺開出租,休息沒定數,生意不好,白天困大覺,生意好么,夜里開通宵,玉鳳在紡織廠三班倒,倆人能碰面的辰光,少之又少,好容易有趟機會,男人做這種事體,要心情愉快,全身投入,思想高度集中,動作輕了,沒勁,動作重了,帆布床嘎吱嘎吱,里間有丈母娘,閣樓有小姨子,被聽壁角,想想這算啥名堂經,又不是路邊野狗,羞恥心總有,瞬間性趣全無,變成軟腳蟹。幾次后,最近干脆消停了。 玉寶紅臉說,我用棉花塞耳朵,姆媽倒聽全套。薛金花說,我老太婆了。玉寶說,為老不尊。薛金花說,怪啥人呢,要怪就怪玉寶,是玉寶的錯。玉寶說,奇怪了,我有啥錯。薛金花說,玉寶不回來,我和小桃困閣樓,玉鳳和姑爺困里間,胡天亂地隨便搞,夫妻倆同進同出,好的蜜里調油,玉寶不語。 薛金花說,現在玉寶順利回滬了,也要為玉鳳考慮考慮。男女這方面出問題,最要命,辰光長了,女的外插花,男的革摒頭,感情破裂,鬧離婚,最作孽的是小桃,乖小囡,從此缺爹少娘難兩全。玉寶說,不要講了。不就相親么,我去就是。薛金花舒口氣說,我不會害玉寶。潘家老二條件,萬里挑一,72 年上山下鄉,77 年參加冬季高考,考中上海財經大學。大學畢業后,分配到上海財政局工作。 玉寶怔怔說,潘家老二名字叫啥,幾歲了。薛金花說,潘逸文,今年二十八歲。薛金花從口袋里掏出張照片,遞給玉寶,玉寶接過打量,看了半晌說,姆媽怎么沒有自知之明。薛金花說,啥。玉寶說,我和這潘逸文,根本不相配。薛金花說,哪里不配。玉寶說,是我不配,我們之間云泥之別。薛金花何嘗不曉,笑笑說,總要試一試再講,沒準王八對綠豆,就看對眼了。明天周末,夜里七點鐘,國泰影院門口接頭,勿要忘記。 閣樓悶熱,薛金花汗如泥滾,起身要走,玉寶說,馬主任幫我尋到一份工作。薛金花驚住了,反應過來說,啥工作。玉寶說,去巨鹿路小菜場。薛金花說,賣菜。玉寶說,不是,勤雜工。薛金花說,工資幾鈿。玉寶說,二十五塊。薛金花說,馬主任不曉安的啥心。 玉鳳正吃蘋果,見薛金花從閣樓下來,連忙跟著進里間,輕聲說,玉寶答應了。薛金花說,心狠的丫頭,只有小桃,才能喚起一點良知。玉鳳說,姆媽也是,早點和潘家聯系呢,我和玉卿,或許成就別樣的人生了。薛金花說,就是講,玉寶身在福中不知福,不領情。玉鳳說,氣煞人。 薛金花說,玉寶尋到工作了。玉鳳呆了呆說,真的假的。薛金花說,去巨鹿路小菜場,做勤雜工。玉鳳說,工資多少。薛金花說,二十五塊。玉鳳說,雖然做起來比較辛苦,但吃小菜不愁了。薛金花說,所以講,馬主任到底在打什么主意。玉鳳唉喲一聲,薛金花一嚇,撫胸脯說,作啥,一驚一乍。玉鳳懊悔說,要死快了,我忘記了。薛金花說,啥意思。玉鳳說,馬主任和王雙飛,上趟送的禮品和西瓜,忘記還回去了。薛金花說,意思還沒和馬主任、王雙飛講明白,是吧。玉鳳點點頭。薛金花咬著后槽牙說,一點點小事體也辦不好。玉鳳說,姆媽,哪能辦啊。薛金花聞到誰家咖啡香,順著陽臺爬進來,勾起饞蟲,心煩說,自家想辦法。徑自出門去了。 玉寶穿藍底碎花連衣裙,頭發扎起一根辮子,單肩挎皮包,提前十分鐘,來到國泰電影院,站在城南舊事的宣傳畫前,一個戴金邊眼鏡的男人走近,禮貌說,是林玉寶么。玉寶說,是。男人說,我是潘逸文。玉寶點點頭說,幸會。潘逸文笑了笑說,我們先看電影吧。玉寶說,好。潘逸文說,城南舊事,精變,我們的牛百歲,玉寶歡喜看哪部。玉寶說,我隨便。潘逸文說,要么看城南舊事。玉寶說,好。潘逸文笑了笑說,其實不用緊張。玉寶馬上說,我不緊張。 潘逸文笑而不語,走去窗口買票。玉寶深吸口氣,才發覺掌心皆是汗。潘逸文買好票回來,看看手表說,正好可以進場了。人流果然開始往門口涌,潘逸文走在前開道,玉寶緊跟后面,進到影院里,尋到座位坐了。潘逸文遞給玉寶個牛皮紙袋。玉寶接過拆開,是一些點心,有蝴蝶酥、豆沙條、花生餅和水果小蛋糕。玉寶說,這樣不太好。潘逸文說,一起吃吧,我歡喜吃蝴蝶酥。玉寶挑幾塊蝴蝶酥遞去,潘逸文接過,慢條斯理吃起來。玉寶注意到,潘逸文的手指細長,骨節分明,是一雙文人的手。 電影開場,燈光全滅,看到半途,玉寶拈了一塊水果小蛋糕,品嘗出有葡萄干、蘋果粒,瓜子仁和紅綠絲。無意斜眼悄瞟,卻見潘逸文在閉眼困覺。 電影結束,潘逸文恰好睜眼醒來。 玉寶說,城南舊事,不符潘先生審美吧。潘逸文笑說,是我欣賞不來。玉寶說,早知應該看精變,聽新聞講嚇死了個老太太,潘先生定不會無聊的打瞌蟲。潘逸文輕笑, 倆人又隨人流淌到街道上,漫無目地的蕩了會馬路。潘逸文看到凱司令,指著說,我們進去坐坐。玉寶說,好。走了進去,一樓做門市,上到二樓有卡位,可以坐著吃咖啡,人也不多,潘逸文選在靠窗座位,要了栗子蛋糕,還有曲奇餅干,兩杯咖啡。 開始時,倆人想到啥聊啥,東拉西扯一通,待咖啡和糕點端上來,玉寶下定決心說,潘先生,憑你我的條件,實在不對等,想來也絕非良配,我不知潘先生,為何會答應來相親,也不想追問,只希望潘先生回去后,能給我姆媽一個拒絕的確信。今朝讓潘先生破費了,我來出一半費用。 潘逸文取下金邊眼鏡,端起咖啡,吃一口說,是我配不上玉寶么。玉寶抿嘴說,潘先生何必明知故問,我不是這個意思。 潘逸文微笑說,我過世的父親,還有姆媽,從小教育我們弟兄四個,家世錢財乃身外之物,識人應該最重品行。 第二十二章 相親2 林玉寶說,我人品不行,我犯過錯誤。潘逸文說,啥。玉寶平靜說,具體我就不講了,我當初揭發過我阿爸,害的阿爸去了青海勞改,沒幾年病逝在當地。潘逸文不搭腔。玉寶說,我不想隱瞞,就這樣吧。潘逸文說,已經過去了,不怪玉寶,是時代的問題。以后也不用再講,一切往前看,勿要回頭。玉寶說,謝謝。 潘逸文還要講,看到個年輕女人,手牽小囡,笑著走上樓梯,尋到壁角座位,坐下替小囡脫雨披。玉寶看潘逸文,面情轉陰沉,一時多想,從包中翻出皮夾子說,潘先生,我還有事體,今夜所用費用幾鈿,我來出一半。潘逸文收回心神說,不用客氣。 玉寶沒有堅持,將咖啡一飲而盡,起身說,我先走一步。潘逸文點頭說,我再坐一歇,林小姐,有緣再會。玉寶心知到此結束。笑了笑下樓梯,到門口才發覺,黑云籠遮,雨氣漸密,從包里掏雨披穿上時,營業員遞來個紙袋說,潘先生的一點心意。玉寶沒有拒絕,接過走上街道,夜風潮濕地掠過臉龐,雨絲落進眼底,又流出來。 醬油店里透出微光,推門走進去,趙曉蘋正在清理臺面,聽到聲響一嚇,看到玉寶說,來拷醬油。玉寶兜頭脫掉雨披,趙曉蘋說,外頭落雨了。玉寶說,又不落了。在紙袋里翻翻,取出一盒曲奇餅干,放在柜臺上。趙曉蘋說,謝謝,相親對象可滿意。玉寶失落地嘆息一聲,趙曉蘋說,嘆氣做啥。玉寶說,有些難過,我可能這輩子,再也遇不到這樣優秀的男人了。趙曉蘋呆了呆說,啥,看不上玉寶。玉寶說,看上倒奇怪了。趙曉蘋說,我玉寶啥地方忒板,是這些男人沒眼光,以后有的后悔哩。玉寶笑說,我心底好過多了。 趙曉蘋說,我聽李阿婆講,13 弄兩樓爺叔,遠房表叔來投親,此人大有來頭。玉寶說,啥來頭。趙曉蘋說,是個算命瞎子,還是城隍廟鼎鼎有名的孫半仙,手中一把琵琶,一只簽筒,彈彈唱唱,張口命斷人生,準的十有八九。玉寶不信這個,聽到雨打屋檐聲,和趙曉蘋話別,冒雨走了。 潘逸文回到家,潘家媽和四弟在看電視,拎回來一盒凱司令的點心,擺到茶幾上,潘家媽迫不及待說,見面啥情況,對玉寶還滿意。潘逸文坐過來,拿出照片還給潘家媽,將玉寶的情況講一遍,潘家媽說,玉寶太誠實了。逸青說,誠實不好么。潘家媽說,也容易吃虧。 潘逸文說,我近腔把在單位要升職,如果和玉寶交往,政審這關多數難過,權衡之下,還是打算放棄。但玉寶是個好姑娘,長得漂亮,為人坦直,很有魅力。只能講與我不合適。潘家媽說,可惜了。 潘逸文說,要么四弟相相看如何。潘逸青說,亂點鴛鴦譜。潘逸文說,回來路上我想過了,玉寶只比四弟大兩歲,四弟沒有名利困擾,性格不羈愛自由,像匹脫韁野馬,一般姑娘駕馭不了,但我直覺玉寶可以。潘家媽說,逸文講的有道理。逸青覺著哪能。逸青打量照片說,能被二哥贊譽的姑娘不多,我倒好奇哩,那就見見。潘家媽頓時精神抖擻,站起身說,我現在就去打電話。 潘逸文說,四弟,阿哥呢。逸青說,在看書。潘逸文起身出門,到對面房間,敲兩記,沒上鎖,輕推即開,走進去,潘逸年倚在床頭,借著臺燈看書,剛汰過浴不久,頭發烏濕。逸文將點心擺在臺子上,坐下來說,阿哥最歡喜的,栗子奶油蛋糕,潘逸年說,相親順利么。逸文說,林玉寶蠻好,我倆單純的不合適。潘逸年說,哪里不合適。逸文又講一遍。潘逸年不語。逸文說,我說服小阿弟,去和玉寶相相看。潘逸年皺眉說,瞎搞一氣,老娘也同意。逸文說,老娘馬上打電話去了。 潘逸年不屑說,林玉寶辮子要翹到天上了。尤其是薛金花、林玉寶的姆媽。逸文說,這里面有故事。潘逸年說,當年為了阿弟的眼角膜,薛金花反悔五次,反悔一次加碼一次,最后一次簡直天文數字,我們家底全部掏空,還欠了一屁股債。我和姆媽花了五年的辰光,才把債務還清。 逸文說,還有這種事體,為啥沒告訴我和逸武。潘逸年說,有啥好講頭,那又不能幫忙,還陡增煩惱。逸文不語,過有半晌后說,阿哥,我今朝在凱司令,碰到姜媛了,冥冥之間,是否是天意。潘逸年說,不要多想,碰巧而已。逸文恨恨說,這個腳踏兩只船、把我當傻子白相的可惡女人。潘逸年說,也可以理解。逸文說,啥意思。潘逸年說,二弟當初上山下鄉,說走就走,啥人曉得要去多久,又啥辰光回來,一年、兩年,還是八年、十年,還是一輩子。既然未來難以預料,只能盤算眼面前、能看到的事體。姜媛只是做了,大多數女人會做的選擇。沒必要耿耿于懷。逸文冷笑說,是么,我才走半年不到,就和旁人結婚?這算啥名堂經。潘逸年說,二弟勿要鉆牛角尖,既然結局注定要分手,那半年、一年、五年、八年又有啥區別。早斷早了,姜媛還算果斷,至少沒隱瞞,已經不錯了。 逸文沉默不語,昏黃燈光映在面孔上,片刻后,口袋里摸摸說,阿哥有煙么。潘逸年拉開床頭柜抽屜,取出煙盒和火柴,丟過去,逸文接住,抽出根煙,叼在嘴邊,擦燃火柴,點亮吸了口,吐出煙圈,火柴一直燒到指腹,白灰一段一段的掉。 玉寶早晨四點半就起了,穿戴整齊,躡手躡腳的下閣樓,走兩步踩到一物,黃勝利的塑料拖鞋,亂拐亂扔,天天如此。沒空計較,伴著呼嚕聲,摸黑拿起面盆,面盆里有備好的杯子、牙膏牙刷、梳子和毛巾。 開門下樓,快速奔到弄堂里的水槽,漱洗后,也不用照鏡子,將頭發扎起。一切準備妥當,趙曉蘋睡眼惺松、提著馬桶經過,看到玉寶說,去小菜場開稱啊。玉寶說,是,再會。 玉寶騎上腳踏車,锨著鈴鐺,清脆的叮當聲,貫穿長長的弄堂,經過為節約 3 分錢煤餅、而不得不早起生煤爐的阿奶,經過左右手拎鳥籠、去公園遛鳥的爺叔,經過將隔夜剩飯倒進鋼鐘鍋內、燒泡飯的阿婆,經過蹲在公共水龍頭前、奮力刷馬桶痰盂的阿姨,還有一些人,被爐煙洇沒在迷蒙之中。 當玉寶騎著腳踏車,行在大馬路上時,天邊有一道細長的金線,開始丈量黑夜和白日的距離。 第二十三章 暗涌 玉寶抵達巨鹿路小菜場,停好腳踏車,走后門,雖還未對外營業,卻格外鬧忙。各種運輸卡車排起長龍,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聽指揮慢行,輪胎碾地,壓得鐵板,發出沉悶聲響,為首貨車停穩,司機、跟車和接貨員戴起白線手套,動作麻利地裝卸、拆袋、過磅,開單,旁邊聚集不少賣菜員,推著三輪車或平板車,從派貨員處領取各類菜色,再運回各自的攤頭。 或許所有人早習慣這種工作強度,忙而不亂,有條不紊。地面運過海鮮水產,到處濕漉漉,爛菜葉爛菜皮爛蔥葉隨處丟棄,經過反復踩踏,早已污濁不堪,清潔工候在旁邊,隨時準備打掃。 玉寶先去管理辦公室,同樣滿員,車主捏著單子,排隊等結帳,會計員算盤珠子打的飛起。玉寶尋到管理主任吳坤,吳坤接過介紹信、身份證等資料,粗略看了看,叫住個女人說,秦建云,新來的專管員林玉寶,帶一帶。林玉寶,工作就聽秦師傅安排。玉寶伸手說,秦師傅好。秦建云握握手說,隨我來吧,快要開秤了。 倆人先到更衣室,秦建云找來一套工作服,半新不舊,讓玉寶換上,玉寶照做,穿好衣裳,一起往外走,秦建云說,小菜場一向執行統購統銷政策,主賣五類小菜,蔬菜、豬rou、魚蝦、家禽蛋品,豆制品。另外還兼營腌臘咸貨。疏菜批發自購銷站、rou類、禽蛋批發自副食品公司,河魚海鮮批發自水產公司,豆制品批發自豆制品工廠,腌臘咸貨批發自加工場。rou類禽蛋不吃無妨,但疏菜無論貧富,一日不可缺,我們吃的疏菜,來源兩地,市郊和外省。市郊的菜農霞氣智慧,送菜工具自家改裝,在腳踏車后面裝拖車,拖車堆菜,現摘現裝,每天往購銷站送。外省就更復雜,運輸工具有,蘇州河上的駁船、汽車站的卡車,火車站的火車,為保新鮮,爭分奪秒往上海運送。 玉寶看到,運輸卡車差不多走光了,僅余一兩輛,還在匆忙卸貨,清潔工打掃飛快,地面依舊濕漉漉,亂丟垃圾已被清理干凈。攤頭上,各種小菜擺放齊整,賣菜員蓄勢待發,有人笑說,秦師傅,還有五分種開秤。秦建云笑說,我的接班人來了,以后由林玉寶來開秤。玉寶感到眾人打量的目光,不由面孔發燙。秦建云拿起擴音喇叭,喊一嗓子,開秤,搖起手里鈴鐺,隨著嘩啦啦聲響,小菜場門打開,爺叔阿姨拎著菜籃子,如潮水般涌進來,頓時人聲鼎沸,玉寶只覺眼前一片搖晃。 秦建云帶著玉寶維持隊伍,大多已成熟客,互相笑嘻嘻打招呼,有阿婆說,秦師傅,我想買黃芽菜,哪一家比較好。秦建云說,往里走,走到底,倒數第二家的黃芽菜,不是從無錫蘇州運來,是崇明菜農自家種的。另個阿婆說,喲,黃芽菜肯定要吃崇明,種好。秦建云說,是呀,新鮮不講,炒一盤爛糊rou絲,吃口微微甜。最主要價鈿還便宜,三分銅鈿一斤。 一個阿姨說,我要買落蘇。秦建云說,今朝落蘇有兩個品種, 本地產是矮胖子,適合紅燒,落蘇塞rou,還有寧波產的瘦長子,適合加蒜瓣清炒,或蒸熟撕成條,加醬油、醋、綿白糖、辣火醬,再滴幾滴小磨香油,拌一拌,好吃的打耳光也不肯放。阿姨說,聽秦師傅講講,饞唾水噠噠滴。 眾人皆哄笑起來。 另個阿婆說,我要買冬瓜,回去紅燒燒,最近又落掉兩顆牙齒,只有冬瓜咬得動。玉寶說,阿婆,今朝蘿卜不錯,蘿卜又叫土人參,對身體好,剛剛從太湖運來,根須還帶泥,水分充足,買回去,加一調羹豬油紅燒,小火慢燉出來,味道比冬瓜好,一樣軟爛。價鈿比冬瓜便宜一分銅鈿。另個阿婆說,好呀。 最忙是上午,到中晌時,來買小菜的人已不多了,秦建云帶玉寶去鍋爐房熱飯,熱好后回管理室,吳坤和兩個會計,圍桌正準備吃飯,擠出兩只空位出來,秦建云和玉寶,搬過椅子坐下,玉寶暗掃各人的飯盒子,吳坤吃的最好,精米飯,一條糖醋煎黃魚,茭白炒百葉,清炒雞毛菜,還有碗開洋紫菜湯。 吳坤咂吧完魚骨頭說,玉寶工作半天,一直站著,感覺吃力吧。玉寶說,還好,我原先在毛紡廠擋車,一站就站八小時,已經習慣了。吳坤說,為啥不做了。玉寶說,因為要回滬。吳坤說,哦,知青啊。玉寶說,是呀。劉會計說,是哪里知青。玉寶說,新疆。一時沒人搭腔。秦建云說,嘗嘗我的素雞。挾一塊到玉寶碗里。玉寶想回敬小菜,看看沒啥可吃,只得笑說,謝謝。 素雞最吃油,油少了味道進不去,吃口就寡淡。玉寶面不改色吃著,薛金花原來堂子出身,平日里無事,就鼓搗吃,也把玉寶的嘴養刁了。 吳坤說,劉會計,許會計,一些會計帳,比如每個攤位、每天營業額匯總、稅務明細、場地租金收取這些,還有賣菜員工資快要發了吧,工資表哪能做、考勤哪能算、獎金哪能分,教教玉寶,等忙的四腳朝天時,玉寶也可以打打下手,幫幫忙。劉會計和許會計說,好。 吳坤吃完飯,要去外面抽一根神仙煙,要拿飯盒時,秦建云說,吳主任,飯盒我來汰。吳坤說,這哪好意思。秦建云說,沒關系,我反正也要汰飯盒,多一只、少一只的事體。吳坤說,那謝謝。起身慢悠悠往門外去了。 玉寶會看眼色,待秦建云和兩會計吃的差不多,自告奮勇幫忙汰飯盒,待汰好后再回來,聽到管理室里,三人在說話,放緩腳步,避在邊上,聽劉會計說,冊那,吳坤這個老癟三,又在打啥壞主意。許會計說,讓我們教玉寶會計帳,是要替代我,還是小劉。秦?云笑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劉會計說,不會是看玉寶年輕漂亮,動起了歪腦筋。許會計說,應該不會,吳坤我太了解了,有色心、沒色膽的老癟三。秦建云說,是呀,家有河東獅,馬主任可不好惹,鬧起來,里外面子都沒了。劉會計說,是呀,一年前,馬主任大鬧一場,吳坤教訓吸取足夠。 秦建云說,長記性了,小葉現在過得好么。許會計說,我哪曉得。劉會計說,靠半年沒聯系了。秦建云說,小葉就是太老實,林玉寶看著倒精怪。許會計說,林玉寶到底啥來頭。秦建云說,不曉得呀。許會計說,小秦消息最靈通,去打聽打聽,再講把我倆聽,也好做到心中有數。 玉寶看到有三五人照面過來,仍舊退回到水房,待過去十分鐘后,才重新返回管理室,吳坤背靠椅墊,閉起眼,拿一根牙簽剔牙。劉會計許會計趴在桌上午睡,秦建云則在爭分奪秒結絨線衫,聽到動靜,抬起頭,輕輕說,回來啦。玉寶笑笑,點了點頭,似乎之前,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切如常。 備注:關于小菜場參考百度資料。 第二十四章 舊聞 玉寶鎖好管理室門,往小菜場后門走,聽見有人喊,玉寶,玉寶。 玉寶回頭,是祝秀娟,賣盆菜的。玉寶走過去說,阿姐,啥事體。祝秀娟說,平日里忙的臭要死,以在空閑,進來一道噶三湖。玉寶問幾點鐘了,祝秀娟說,四點鐘,來嘛,太陽還沒落山。玉寶走進攤頭,祝秀娟遞來小矮凳,玉寶接過,剛坐下, 賣腌臘貨的周燕,也來湊熱鬧。 祝秀娟拿出一袋牛軋花生糖,一人拈一塊。周燕吃了,鋪平糖紙說,薛記,小揚州給的是吧。祝秀娟笑笑不語。 玉寶說,小揚州是啥人。周燕說,購銷站送貨司機,外號小揚州,皮膚白,眉心一顆痣。玉寶恍然說,哦,這人就是小揚州。周燕說,我要提醒秀娟,這男人花嚓嚓,見誰搭誰,百搭。祝秀娟說,瞎講有啥意思,證據擺出來。周燕說,就騙這種不撞南墻不回頭的人。祝秀娟說,哼。玉寶說,我有句話,不曉當講不當講。祝秀娟點頭,周燕說,當講。玉寶說,呃,小揚州,早間送我一盒鵝蛋粉,牌子謝馥春,我轉送秦師傅了。 沉默片刻。周燕拍記大腿說,我講得沒錯吧。祝秀娟氣得把一袋糖扔出去,周燕一把接住說,糖有啥罪過呢。天下烏鴉一般黑,玉寶也要當心,吳坤那個豬頭三。 玉寶說,我隱約聽講,有位叫小葉的專管員,和吳主任有關,但沒人敢提,儕談虎色變。周燕嘴巴嚼糖不響,祝秀娟不語,玉寶說,不講就算吧,我要回去了。欲要起身,周燕按住玉寶的腿說,不是不講,隔攤有耳,有些人,就歡喜打小報告。祝秀娟站起身,四周望望,又坐下來說,輕點,不要哇啦哇啦。 周燕說,半年前,管理辦公室,分配來一個女專管員,名叫葉楣,廿二歲,細長眉,吊梢眼,櫻桃小口,性格內向,不愛講話,像古代閨閣小姐,和我們格格不入。祝秀娟說,不像玉寶,才來幾天,就和我們打成一片。玉寶笑說,能否講重點。周燕說,不要急呀,前情總歸要講清爽。小葉不跟我們多啰嗦,我們也就沒啥話好講。管理辦公室里,還有個秦建云。祝秀娟說,玉寶要當心秦建云,笑面虎,一肚子男盜女娼。周燕說,到底啥人講,要么秀娟來講,我聽著。祝秀娟說,我閉嘴。 周燕說,秦建云和曹麗晶關系最要好。玉寶說,曹麗晶是啥人,聽著熟悉。周燕說,曹麗晶呀,賣豆制品的曹麗晶。玉寶說,哦,想起來了。周燕說,秦建云告訴曹麗晶,有天中晌,看到吳坤和小葉抱在一起親嘴,吳坤的手在小葉衣服里,胸前搓來揉去。祝秀娟說,一塊排骨,還搓來揉去。周燕說,曹麗晶這死女人,唯恐天下不亂,隔天就跑去居委會,尋到馬主任,把事體捅了出來。人家馬主任,不愧是主任,臨危不亂,曉得不能道聽途說,捉jian要捉雙,要講究證據。把秦建云和曹麗晶尋過去,開個會議,制定作戰方案。 玉寶說,馬主任嚇人倒怪。周燕說,嚇人倒怪還在后頭。馬主任的作戰方案,就是讓秦建云和曹麗晶管住嘴,勿要打草驚蛇,再去盯這對男女的梢,分工合作,往死里盯,兩人啥辰光、在啥地方、一起做了啥事體、要像記帳一樣,絲毫不差記在本本里。玉寶說,秦建云和曹麗晶,為啥要做這種事體。祝秀娟說,馬主任肯定許諾好處了,否則呢。周燕點頭說,一個月后,馬主任尋到倆人,仔細看過帳本,尋到其中偷情的規律。有一天,帶著小菜場的三位領導,在后門小倉庫里抓了現形。聽講兩人赤條條抱在一起,衣裳脫掉鋪在地上,正搞得昏天黑地。 當時所有人都驚呆了,唯有馬主任,沖過去,一把薅住小葉的頭發,左右開弓扇耳光,胖婆娘手掌厚,一口氣十幾個耳光,打得臉頰青紫,嘴角全是血,又在小葉身上又踢又踩,又掐又擰。玉寶說,吳坤在做啥。周燕說,還能做啥,光顧自家穿衣裳,躲到旁邊去了。玉寶說,該天打雷劈。周燕說,啥人該天打雷劈。玉寶說,后來呢。周燕說,秦建云還在旁邊看戲,曹麗晶死女人,總算還有點良心,沖上去將倆人分開。小葉全身慘不忍睹,曹麗晶用工作服罩住,一個勁嚷嚷,再打要死人了。三位領導才反應過來,上前拽住馬主任,警察也及時趕來了,全部帶進公安局。 玉寶說,后來呢,一直望風的祝秀娟,噓了一聲,周燕不語。周燕的男人過來說,娘子呢。周燕說,做啥。男人說,有顧客要稱三斤咸rou,快點去。周燕起身走了。 祝秀娟說,后來警察調查一通,原來是吳坤先把小葉誘jian了,小葉年紀輕,性格軟弱,又內向,沒人幫出主意,經不住吳坤這畜牲威逼利誘,也就破罐子破摔了。玉寶說,為啥離開的,只有小葉。祝秀娟說,吳坤賠了小葉一筆鈔票,雙方達成合解,小葉對外說自愿的,也無臉再留在這里。 玉寶嘆口氣,站起身說,我走了。祝秀娟說,我還剩余三盒盆菜,拿一盒去吃。玉寶說,不用。祝秀娟把其中一盒,硬塞進玉寶手里說,拿去,今朝不吃,明天也要餿掉。玉寶說,謝謝,再會。 經過腌臘咸貨攤位,周燕說,玉寶,過來。玉寶說,做啥。周燕說,剛剛賣咸rou,多余點點,玉寶拿回去,正好燒一鍋咸酸飯。玉寶說,自家吃罷,我不要。周燕說,跟我客氣做啥。用油紙包包給玉寶說,燒咸酸飯,不要放青菜,放香萵筍葉子,劉光頭攤位有,葉子總歸扔掉,去討些回去,味道霞氣好吃。玉寶說,謝謝謝謝。 夜飯只有薛金花、玉寶和小桃三人吃,黃勝利出車子,玉鳳上夜班。 玉寶用香萵筍葉子、咸rou和米飯燒了咸酸飯;盆菜里有河鯽魚一條、圓蘑菇十只、筍片五片,蔥兩根,姜兩片。玉寶燒了一大碗魚湯。 上桌吃飯時,薛金花說,潘家媽打電話來,老二覺著和玉寶不合適。玉寶不搭腔。薛金花說,既然不合適,送凱司令的點心做啥,我還以為成了。玉寶不搭腔。小桃說,栗子蛋糕好吃。薛金花說,以后嫁個好人家,吃個夠。玉寶說,小桃好好學習,自家有本事,自家買來吃。 薛金花說,潘家媽講,雖然老二不成,老四倒想和玉寶相相看。老四潘逸青,比玉寶小兩歲,在同濟大學讀土木工程專業,明年畢業,前程無量,要么再試試看好吧。玉寶說,姆媽覺著好嘛。薛金花說,蠻好呀,也是打著燈籠也難尋的人物。玉寶冷笑說,那就見。 薛金花怔怔說,玉寶爽快同意了。玉寶說,為啥不同意。薛金花喜笑顏開說,想通就好,明天周末,約好十點鐘,上海動物園門口見面。 第二十五章 相親 玉寶大清早起床,倒馬桶痰盂,涮洗干凈,靠壁角陰干,再生煤球爐子,趙曉蘋領兩個男人,扛竹竿套麻繩,從煙霧彌漫中顯出真身來。 玉寶搖著蒲扇說,做啥,氣勢洶洶。趙曉蘋說,我床上棕繃塌了,實在沒辦法再將就,今朝天氣好,特為尋了老師傅來修棕繃。玉寶說,大工程。趙曉蘋說,是呀,煩死。樓梯窄小,棕繃又太大,只好想辦法,從五樓窗戶吊下來,喊了娘舅來幫忙。兩個男人朝玉寶笑笑。趙曉蘋說,不聊了。匆匆帶人進灶披間,往樓上走。 玉寶用昨夜吃剩的魚湯燒泡飯,香味飄散時,黃勝利出車回來,買了大餅油條,牛皮紙包著,洇透一片油。看到玉寶,打了聲招呼,先上樓,一歇歇拿著毛巾和洗漱品下樓,在弄堂的水槽里,刷牙,揩面,清著嗓子吐痰。阿桂嫂提著馬桶,穿真絲料子的連衣裙,薄透貼身,風姿綽約的經過。 趙曉蘋從樓高頭跑下來,看到黃勝利說,阿哥,阿哥。黃勝利收回視線說,做啥。趙曉蘋說,我要吊棕繃下來,幫忙接一接好吧。黃勝利吐掉漱口水說,小開司。 玉鳳下班回來,沒啥精神,也拎著大餅油條。倒不是買的,在工廠食堂吃早飯時,悄悄帶出來。玉寶熱好泡飯,端著鋼鐘鍋上樓,薛金花和小桃也起床了,薛金花在掃地,小桃對鏡扎辮子。 玉寶換一身衣裳,拎著布袋出門,兩根竹竿從五樓窗臺抵到弄堂地面,棕繃一頭用麻繩拴緊,靠住竹竿,上頭慢慢放,下頭慢慢滑,歪歪斜斜,磕磕碰碰,吊到兩樓,黃勝利和另個男人,從底下接住,各撐著棕繃一角,小心放倒地面。 玉寶騎自行車到靜安寺,搭乘 57 路巨龍公交車。57 路站臺上,分坐隊和立隊,坐隊排的望不到盡頭,立隊人少,玉寶想想,排到了立隊。售票員用手指點坐隊人數,點到 33 個,小紅旗一搖說,快點,上車。被點的 33 個撒丫子跑上車,坐滿后,再放立隊。雖然人擠人,擠的密不透風,前胸貼后背,但玉寶心情不錯,過了徐家匯,入目是大片農田,瓜棚,本地人在拔草,松土,澆糞,一路顛簸過去,終于到了上海動物園。 潘逸青站在白底黑字的牌子前,脖頸掛著相機。玉寶走上前說,是潘先生么。潘逸青說,是,叫我逸青就好。玉寶說,我叫林玉寶。潘逸青說,入園票我買好了,我們邊走邊聊。玉寶說,好。 倆人通過檢票處,玉寶拿了兩份游園地圖,走進入口,潘逸青說,西郊公園長久不來,有些陌生了。玉寶笑說,現在叫上海動物園。潘逸青接過地圖說,叫習慣了,一時轉變不過來。 倆人商量,跟著地圖所標順序走,先看蛇,各式各樣,玉寶不怕,看過熱帶魚,到孔雀園,孔雀有三只,兩只藍孔雀,一只白孔雀,有人拼命搖晃手絹,孔雀們拖著長尾巴,不屑爭艷。又來到天鵝湖,也分白天鵝、黑天鵝,還有幾對彩鴛鴦,交頸浮游,頗為恩愛。恰好湖邊的長椅空出來,倆人坐下,但見清風撫柳,柳尖蘸水,水起漣漪,景色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