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煙火 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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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秋生說,玉寶在新疆這幾年好么。玉寶說,沒啥好不好的,日節總歸要過下去。喬秋生說,車間里的呂英娥,仍舊變著法子欺負玉寶么。玉寶說,還好。 喬秋生說,哦,不過有唐少寧在,我放心。玉寶說,啥意思。喬秋生笑笑說,我曉得唐少寧歡喜玉寶,我走后,那沒想過發展發展?唐少寧人品不錯,賣相也可以。玉寶說,秋生走的第二年,唐少寧和呂英娥結婚了。喬秋生說,我有些糊涂了,唐少寧對呂英娥沒感覺呀。玉寶說,秋生講的那句話是啥意思。喬秋生說,哪句話。玉寶說,秋生勿要裝戇,明明曉得我講的是那句話,我有男朋友了,我的男朋友是喬秋生,怎可能再和唐少寧發展發展。在秋生眼里,我是這樣水性楊花、天性放蕩、耐不住寂寞的女人么。 秋生說,我開玩笑。玉寶說,這好開玩笑么,我真是搞不懂秋生了。秋生不耐煩說,又來了,我不過隨口一句,就揪住不放。等半晌沒聲音,抬頭見玉寶不知何時哭了,咬著嘴唇默默流淚,一朵白梨花帶雨,楚楚動人,任誰看了都忍不住生憐。 秋生嘆口氣,緩和嗓音說,我又沒講啥,我講對不起好吧。伸過手去,要替玉寶揩頰上的濕意,玉寶撇過臉不讓碰。秋生收回手,心底煩悶,盯著腳邊一攤稀白的鴿子屎,過會兒說,玉寶一直講回不來,怎么突然回來了。玉寶啞著嗓說,姆媽、阿姐和姐夫、還有meimei同意,我就能回來。秋生說,看來是同意了。 玉寶說,當初秋生考上大學、臨走的那晚講過,等我回上海就結婚,我以在回來了,秋生總要兌現承諾吧。秋生說,玉寶,有些話雖然難以啟齒,但又不得不講。玉寶沉默,秋生長嘆一聲,我與玉寶的戀愛關系,到此為止吧。對不起。玉寶說,為啥。秋生說,玉寶回滬問題遲遲無法解決。阿爸和姆媽不樂意,我也等不起;另外,我進工商局工作要政審,玉寶家庭成份是個大問題。玉寶說,還有別個原因么。秋生說,如今到這個份上,我也不想瞞玉寶了。讀大學的時候,我認得了一位女同學。玉寶濕著眼睛說,原來如此。秋生說,這個女同學霞氣主動,幫我上課抄筆記、下課復習功課,幫我熱水瓶打水、食堂打飯,還幫我縫被子汰衣裳。噓寒問暖,十分的溫柔體貼,我原是不理不睬,奈何辰光長了,滴水可穿石,鐵杵也能磨成針,人心總歸rou長,經不起這樣糾纏。 玉寶哽咽說,秋生就盯牢眼面前暖玉生香,每個月領取郵政匯款時,就沒想起我么。我也很作孽的,為讓秋生在學校日節好過些,我寧愿上中夜班,因為有中夜班津貼。我舍不得吃,吃得是素菜粗糧,我舍不得穿,穿得是縫縫補補又三年。我每趟發好工資直接往郵局跑,銅鈿左手進右手出,生怕虧待了秋生。秋生說人心總歸rou長,怎對我卻如此鐵石心腸。秋生不語。 玉寶說,既然已經變心,為啥不早些告訴我。秋生說,我一不曉得哪能講,二怕玉寶傷心。玉寶眼眶愈發濕紅說,以在就不怕了。秋生聽得愧疚難當,神情黯然說,玉寶,我要結婚了。我這輩子最愛的是玉寶、最對不起的也是玉寶,要我怎么補償,玉寶才會好受些,我一定盡力辦到。 玉寶說,木已成舟,我再心有不甘也沒辦法,也只能如此了,我有個想法,希望秋生答應我。秋生說,盡管講。 玉寶從皮包中掏出筆記本,秋生接過翻看,密密麻麻寫滿匯款日期和金額。玉寶說,秋生大學四年,我第一年工資六十五塊,我留十五塊,寄把秋生五十塊。第二年工資六十七塊,我留十七塊,寄把秋生五十塊。第三年工資七十塊,我留十五塊,寄把秋生五十五塊,第四年工資七十二塊,我留十七塊,寄把秋生五十五塊,一年十二個月,前兩年二十四個月,共匯款一千兩百塊,后兩年二十四個月,共匯款一千三百二拾塊。四十八個月總共兩千五百二拾塊。秋生要真覺得對不起我,我別的不貪,只要把這些錢還把我就可以了,從此后,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彼此再不打擾。 秋生說,我答應。我湊個整數,還把玉寶三千塊吧。玉寶說,我倆多年的感情,就濃縮在四百八拾塊里,好不諷刺。秋生不響。 玉寶說,秋生啥辰光把錢給我呢。秋生說,我這趟結婚花光了自己和爺娘的積蓄,還背了債。馬上拿出來有些困難,能否每半年還四分之一,兩年還清。玉寶想想說,也只能這樣了,不過要按銀行那樣加收利息。秋生說,好!玉寶從包里掏出紙筆,讓秋生寫了張欠條。寫好后,玉寶仔仔細細讀過兩遍,才疊好放進皮包里。 秋生說,玉寶。玉寶打斷說,沒事體了,秋生好走了。秋生說,此地乘公交車不方便,我可以送玉寶一程。玉寶說,我還剩點雞蛋糕,要繼續喂鴿子。秋生說,玉寶做我阿妹吧,有困難就來尋阿哥我。玉寶說,不需要。 秋生說,看來還不肯原諒我。玉寶說,快些走吧,鴿子都不敢靠攏過來。秋生凄涼地說,我以在在玉寶心目中,連鴿子都不如了?玉寶不語。 秋生站了會兒,嘆息著轉身離去。 潘逸年和張維民恰從人民廣場經過,往茂名南路方向走,那里有在建的商廈項目。 潘逸年看到個年輕姑娘無所事事,手里撮著蛋糕屑,低頭在喂鴿子,面前烏烏泱泱一片,撲翅鬧騰,不由皺了皺眉。 第九章 生活 玉寶來到居委會,門前一條長龍。忽然聽見有人高喚,玉寶,林玉寶。望過去,是趙曉蘋,鄰居趙阿姨的女兒,在前面排隊。玉寶才走過去,后面就有人起哄,提高素質、勿要插隊。趙曉蘋大聲說,叫啥叫,這是我阿妹。沒人響了。 趙曉蘋說,玉寶來居委會有啥事體。玉寶赧然說,我來問問看,有啥適合我的工作。趙曉蘋還未開口,后頭個女人倒笑了說,有就不錯了,還容得挑三揀四。 趙曉蘋說,偷聽旁人講話爛耳朵。湊近玉寶耳孔說,看到前首后尾這一行長隊么,皆是來問工作,也包括我。 玉寶探頭張望,暗自吃驚。趙曉蘋說,玉寶頭一趟來。玉寶說,是。趙曉蘋說,那這趟沒結果,至多先登記,再回去候消息。玉寶說,要候多久才有消息。趙曉蘋說,難講,有人等了一年,我等有半載,今朝才通知我,啥人曉得呢,看居委會心想。玉寶的心墮入谷底。 有個男人滿面笑容,從房內走出來,有人說,看面色是好事體。有人問,阿哥,哪能啦。男人說,去愛民糖果廠包糖紙。眾人羨慕嫉妒恨。有人說,阿哥,額骨頭碰到天花板了。大白兔奶糖免費吃。正議論紛紛,又有個男人怒沖沖出來,站在門口罵,憑啥,憑啥伊往糖果廠,我要去化糞池。里廂有個聲音傳出,憑啥,憑伊路道粗,勿想去化糞池是吧,來來來簽字,簽放棄工作分配,左手簽特,右手分分鐘被人家搶走,以在啥世道,三條腿的難尋,兩條腿的滿大街。話音剛落,隊伍后頭有人喊,化糞池他不去是吧,我去。我大半年沒工作,馬上要喝西北風。 眾人竊笑。不過是個小風波。 輪到趙曉蘋和玉寶,玉寶怔了怔,居委會馬主任,正是當年天天上門勸玉寶去新疆的那位,當時的面孔有多苦口婆心,此刻的面孔就有多客套了事。趙曉蘋指著名單說,馬主任,皆是做營業員,我勿想去醬油店,一天班上下來,一身醬香味道,我想去賣化狀品。 馬主任說,醬油店不是蠻好嘛,就在隔壁弄堂口,不用早起擠公交車,走兩步就到了,還能省掉交通銅鈿。店里來往客就這點街坊鄰居,清靜空閑,有空嘛,還能翻翻報紙看看書,多學文化總歸沒壞處。去膏脂店就苦了,地點在老城廂,早起晚歸,乘公交調電車就要兩部,費銅鈿不講,豫園、城隍廟全是外地客,把店門都要擠破,營業員忙得臭要死。工資么一樣,每月二拾塊。還要多講一句,趙曉蘋能到醬油店上班,是我看著老鄰居面子,有心照顧,多少人講我偏心,儂還不領情,要么再候著,等弄堂加工廠的空缺出來,啥辰光能出來,講不準。 趙曉蘋聽得啞口無言,笑嘆,馬主任這張嘴巴,躺在棺材板里的死人也能講得活過來。算啦、算啦,醬酒店就醬油店,我去,在屋里待的人都要發霉了。 馬主任說,識實務者為俊杰。把資料表介紹信等裝進個牛皮口袋,遞給趙曉蘋說,明天就去報道。再瞟了眼玉寶說,有事體?玉寶說,我是同福里 88 弄 38 號的回滬知青林玉寶,我愿意去膏脂店工作。 馬主任收回視線,低頭說,有登記么。玉寶說,沒有。馬主任隨手甩過來一張表格,先登記,再回去候著。 玉寶說,馬主任忘記我了,當年是馬主任敲鑼打鼓舉錦旗送我去新疆。馬主任說,哦。玉寶說,馬主任看在我建設大西北十年的份上,能否通融一下,讓我先去膏脂店工作吧,這份恩情我永記心底。 馬主任拿過茶杯吃口茶,義正言辭說,林玉寶曉得,上海上山下鄉的知青有多少,不完全統計有 120 萬,我管的這爿區,79 年大返城到以在,有上萬的知青要解決當前就業問題,我身上的擔子有多重,責任就有多大,不能徇私舞弊、更要一碗水端平,做到公平、公正、公開。早上去買個大餅油條還要排隊,講個先來后到,插隊可恥。更何況工作分配哩。 玉寶被講的面孔血血紅。后頭有人嚷嚷,快點好哇,要等到啥辰光去。玉寶默默走到旁邊,把登記表仔細填了,再還給馬主任,馬主任接過,隨意丟到旁邊。一個女人正哭冊烏拉著臉,絮絮叨叨生活諸多不易事。 玉寶走出來,趙曉蘋還等在門口,迎上說,工作哪能?馬主任同意了?玉寶搖搖頭,馬主任講要先來后到,讓回家候消息。 倆人并排往同福里走,趙曉蘋說,多數沒消息了。玉寶說,為啥。趙曉蘋說,馬主任是王雙飛的大mama。王雙飛的跛腳是玉鳳害的。玉寶說,瞎三話四,明明是王雙飛偷雞不成蝕把米,罪有應得,跟玉鳳搭啥尬。 趙曉蘋說,話是這樣講沒錯,但馬主任心里就是恨上了。我講把玉寶聽,不是挑撥離間,是想讓玉寶也做好別個打算,不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玉寶點頭說,曉得了。 經過老虎灶,阿桂嫂正巧出來,迎面遇到玉寶和趙曉蘋,從籃子里抓出一把豬油花生糖,分給倆人。趙曉蘋嘴上講不要不要,卻攥牢在手心里。玉寶也懷著復雜心情接了。 倆人繼續往弄堂里走,趙曉蘋數數手心里的糖,有五顆,問玉寶有幾顆,玉寶說,四顆。趙曉蘋說,我多一顆。剝了顆糖吃,攤平糖紙看看說,果然是在元利買的,上海灘最好吃的豬油花生糖。玉寶也吃了顆,滿口濃香,妙不可言。 玉寶說,價鈿不便宜吧。趙曉蘋說,肯定,不是隨便啥人吃得起。等我領工資了,一定要去元利,專門去河南路廣東路口那家,貨色最齊全,我要買豬油花生糖、老婆餅、冬瓜條、特雞片,還有杏仁餅干來吃。玉寶噗嗤笑了說,當心趙阿姨請儂吃生活。趙曉蘋說,我就講講,過過嘴癮,啥人舍得買呢。玉寶看到阿桂嫂穿的連衣裙么,淺藍色,胸前繡著一片孔雀羽毛,外國貨,上海買勿到。玉寶不語。 趙曉蘋輕輕說,我也想嫁海員了。有吃有穿還可以帶回來洋貨。玉寶說,可惜長年在海上飄、不沾家,要忍受分離之苦。趙曉蘋說,這算啥,反倒自由了。 第十章 夜飯 玉寶走進灶披間,玉鳳把紅燒河鯽魚裝盤,又鏟兩下鍋底醬汁澆淋,玉寶接過端著上樓,進房間擺上飯桌,已經擺了盤清炒紅米莧,一大碗雞血細粉湯,一碟早上吃的紅腐乳,還余一塊半,半塊有些爛糟,不曉啥人筷子頭戳的。 小桃咚咚咚下閣樓,薛金花說,輕點輕點,樓板灰蕩進湯里,好吃哇。小桃吐吐舌頭,和玉寶去面盆汰凈手,再圍著飯桌各自坐好。黃勝利出車,不回來,玉鳳給每個人盛飯,除小桃外,其他的碗底,是玉寶從新疆帶回的洋山芋,切成一塊塊煮熟,表面覆薄薄一層白米。薛金花看看河鯽魚,搖頭說,不格算,肚里全是籽,壓重。玉鳳說,魚籽吃不啦。薛金花說,不吃,一股泥腥氣。我要吃劃水。玉鳳說,劃水刺多,卡喉嚨。薛金花說,玉鳳不懂,劃水是活rou,最好吃。玉鳳說,隨便儂。拗斷魚尾巴一截,擺到薛金花碗里。 玉鳳說,我歡喜吃魚頭。拗斷擺進碗里。玉鳳說,玉寶自己挾,勿要客氣。玉寶笑笑,拿調羹舀了魚籽和魚泡到碗里,玉鳳說,吃魚身呀。玉寶說,不用。玉鳳挑了塊魚肚檔,蘸蘸醬汁,給小桃說,多吃飯少吃菜。 薛金花說,這洋山芋好吃,面,還有點甜味道。玉寶說,新疆沙壤土、日照強。玉鳳咬了口,燙著嘴唇皮。小桃看了饞,也要吃洋山芋,玉寶挾了塊到小桃碗里,小桃吃完還要,玉鳳說,生來窮命,再好吃,哪有白米飯好吃。玉寶原要再挾給小桃,聽到這句話,收回手,抿嘴不語。 薛金花問,哪里來的雞血。玉鳳說,李伯伯送的、今天殺雞吃。薛金花說,阿彌陀佛,終于。早好殺特,到處屙石灰屎,一踩一腳底,泥心吧啦。玉鳳笑說,是呀,煩死。薛金花說,此刻來一客大壺春的生煎饅頭,和雞鴨血湯是絕配。手拿調羹舀了塊雞血和湯,吃進嘴里說,胡椒粉呢。玉鳳恍然說,慌里慌張,忙忘記,我去拿胡椒粉罐子。起身下樓去灶披間。 薛金花扒拉兩下紅米莧,皺眉說,又忘記擺蒜瓣。挾起一根嘴里嚼嚼,吐出來。滿臉怨氣。 玉鳳往湯里灑胡椒粉,再用湯勺劃劃,嘗過后說,好了。小桃吃飯快,碗一擱,抹把嘴,講句外婆小姨慢吃,上閣樓寫作業去。玉寶飯吃光了,舀兩勺湯到碗里,吃一口,胡椒粉的辛辣之氣,直沖鼻頭。 玉鳳舀了勺白米飯,到薛金花碗里,薛金花說,我不吃,留給姑爺回來吃。玉鳳說,鍋里足夠了。薛金花嘆口氣說,我以在最想吃啥,最想吃烤麩,再擺些金針菜和黑木耳,還有花生仁和香菇,加冰糖和麻油,甜蜜蜜、香噴噴,吃了還要吃。玉鳳說,難買,皆要憑票供應。 薛金花說,我老早在摘花堂,里頭燒的菜,上海灘響當當的名氣,有個官老爺,不歡喜堂子女人,卻歡喜吃堂子里的四喜烤麩,每周必到,每到必點。另外還有春不老炒冬筍、薺菜豆腐干筍丁雪菜春卷,豌豆苗炒雞蛋。都采最新鮮時候,比雞鴨魚rou還要好吃。玉鳳板起臉說,還講,連累我們還嫌不夠么。 薛金花瞬間沒了底氣,低頭吃劃水。玉鳳說,玉寶,今朝到啊里去了,一整天勿見蹤影。玉寶說,和新疆的朋友見見面,往派出所上戶口辦身份證,去居委會轉轉,看有啥適合的工作。玉鳳說,哼,受馬主任的氣了。玉寶說,還好。玉鳳說,玉寶曉得馬主任是王雙飛的啥人?是王雙飛的大mama。玉寶說,趙曉蘋跟我講過了。玉鳳說,以在王雙飛變蹺腳,馬主任恨不得我死。弄堂里碰到,橫挑鼻子豎挑眼,里外不順心。薛金花說,馬主任看到我也是這副死腔,結下冤仇了,以后要求居委會辦事體,想都不要想。玉鳳眉頭緊鎖,吃雞血湯,撈里面的細粉。 薛金花說,趙曉蘋工作哪能。玉寶說,去隔壁弄堂醬油店,當營業員。薛金花說,蠻好,吃醬油不愁了。玉寶不語。玉鳳重重地說,姆媽。薛金花說,我開玩笑。玉鳳說,這種玩笑還是不要開了。 一頓夜飯到此結束。 玉寶去灶披間刷鍋洗碗。薛金花在弄堂乘風涼,翹腳抽香煙。玉鳳去老虎灶打了兩瓶開水,倒入大腳盆,煙氣滾滾,喊閣樓上的小桃,下來淴浴。 玉寶收拾干凈,也來到弄堂里,卻見馬主任和薛金花坐在一條長凳上,嘀嘀咕咕,不曉在講啥。 待玉寶走近,馬主任倒站起身,拍拍薛金花的肩膀,那好好考慮考慮。再朝玉寶神秘一笑,走開了。 玉寶坐下來說,做啥。薛金花冷笑說,還能做啥,瘌蛤蟆想吃天鵝rou。玉寶不語,薛金花憤憤側首吐口濃痰,恰巧老克臘秦阿叔經過,差點黏上筆挺的褲管,秦阿叔手里端著鋼鐘鍋,嚇了一跳,沉眼說,人來人往,看著點。薛金花聳聳鼻頭說,又吃咖啡。秦阿叔說,是,要一道來吃哇。薛金花捻滅香煙,站起說,好啊。秦阿叔說,倒一點也勿客氣。 玉寶又坐了會,抬頭出神,弄堂兩爿灰墻挾緊的天空,月露半弦。玉鳳坐過來,搖蒲扇說,給小桃淴浴,淴了我一身汗。玉寶說,我明天想去尋玉卿。玉鳳說,尋伊做啥。玉寶說,玉卿夫家三代,皆在公交線上開電車,多少應該有點人脈。看能否也把我帶進去,做售票員。玉鳳說,玉卿不大講夫家的事體,和我們也不來往,逢年過節,張國強露個面就跑。這趟玉寶從新疆回來,張國強連面也不露,真個把人氣煞。玉寶不語。 玉鳳說,玉卿,無能之輩,根本拿捏不住張國強。玉寶說,玉鳳又拿捏得牢黃勝利了?玉鳳微怔說,這講得什么話。玉寶說,中國話。玉鳳還要說,抬眼見黃勝利收工回來,脫了上衣打赤膊,走近先朝玉寶叫聲阿妹,玉寶點點頭,調轉目光。 黃勝利問玉鳳,夜飯有啥可吃的小菜,肚皮餓死特。玉鳳說,有紅燒河鯽魚,清炒紅米莧,雞血細粉湯。黃勝利說,就這些。玉鳳說,要么再炒兩只雞蛋,擺點蔥花。黃勝利說,將就吃些。玉鳳方起身,和黃勝利進灶披間去了,隱約聽黃勝利問,姆媽跑啥地方浪去了。玉鳳說,在秦阿叔屋里吃咖啡。黃勝利嗤笑一聲。 玉寶心緒如麻。 第十一章 艱難 一大早,玉寶提小半袋洋山芋,一包葡萄干,一盒雪蓮,和兩聽糖水桔子罐頭。乘 42 路,再調 11 路,到老北門下車,沿人民路尋到舊倉街,和同福里弄堂不一樣,房子建在馬路兩邊,底樓一間間開店鋪,做小生意,二樓住人。 滿街小汽車摁喇叭聲、腳踏車锨鈴鐺聲、電車天線滋滋摩擦聲、三輪車撲通撲通聲、救命車嗚啦嗚啦聲、鋼管抬起放下聲、掄榔頭敲釘子聲、鴿哨聲、叫賣聲、吵相罵聲、混著售票員手里小喇叭聲,上下車請當心,請注意安全。這種聲音也不曉從啊里傳過來,好像四面八方皆是。 水泥墻,潦草的刷兩筆白漆,不曉為啥刷到中途就停了,倒成了小朋友的畫板,畫人物畫車子畫貓狗,畫的一天世界。每家每戶的門、和三角屋頂,顏色紅里發黑,布滿歲月污漬。商鋪各式各樣,賣工藝品、快印名片彩擴、修車、五金公司、商行、批發部、料瓶供應站、窗簾店、理發店、服裝店、小吃店.....沒有見不到,只有想不到。 窗戶和屋檐掛滿衣裳,人行道的兩棵樹之間,也扯起繩索,晾著各色內褲、胸罩和襪子,還有學生校服。自行車雜亂無章的亂停,垃圾站滿地狼藉,亂穿馬路,亂擤鼻涕,亂吐痰,抬頭就看到高高掛起的橫幅布,白底紅字清晰可見:參與健康教育,創建衛生城市。 玉寶尋到舊倉街十七號,兩只商鋪夾著陰暗的小道,走進去,是黑黢黢濕嗒嗒的灶披間,一股油耗氣,白天也要開燈,踩樓梯到兩樓,敲敲門,一個高瘦的女人來開門說,玉卿阿姐是吧。我是玉卿婆婆。進來坐。彎腰尋出塑料拖鞋,玉寶調好拖鞋,走進房,把帶來的東西擺上桌面。 玉卿婆婆嘴里客氣說,來就來,拎這些做啥。玉寶說,一點心意,不值銅鈿。暗中打量四周,狹窄、雜亂、光線不足,嗅到發霉味道。玉卿從閣樓探出頭來說,阿姐,上來。玉寶朝玉卿婆婆笑笑,玉卿婆婆說,我去泡茶。玉寶說,我坐坐就走,不用勞煩。玉卿婆婆說,難板來一趟,總歸吃了中飯再走。 玉寶已經在閣樓,玉卿半坐在床上,披了件衣裳,面色蒼白,雙目無光。玉寶吃驚說,身體不適宜么。玉卿說,來大姨媽了,肚皮痛,一動下身汩汩地淌,草紙皆是血。玉寶說,看過醫生么。玉卿說,老毛病了,歇幾天就好。玉寶說,到底是啥老毛病。 玉卿沉默下,嘆口氣說,在紅星農場落的毛病,水田插秧時,趕時趕量,我動作慢,只得早去晚歸,來大姨媽也不敢放松,穿套鞋不方便,我就赤腳干,大概泡在水里太久太寒,就成了現今、這幅要死不活的樣子。玉寶說,還是要去醫院,看醫生哪能講。玉卿說,看過幾趟,西醫中醫皆看了,藥也在吃,效果不大,醫生還講。玉寶說,還講啥。玉卿閉了嘴,有人上樓聲,是玉卿婆婆踩梯子送茶壺來。 玉寶過去道謝接過,等玉卿婆婆下去,玉卿說,阿姐快點,給我倒杯茶吃,我渴死了。玉寶連忙提壺倒滿茶杯,杯壁燙手,吹了幾下,遞過去說,慢慢吃,有些燙。玉卿仰頸一口氣吃光,玉寶只覺喉嚨嗞嗞冒煙,再倒滿,卻紅了眼眶,咬牙說,張國強呢?張國強今朝不是休息么,死啊里去了。 玉卿說,張國強和公公去混堂淴浴去。玉寶說,張國強還有心想淴浴,玉卿在此地,連口開水都喝不上。玉卿輕輕說,阿姐,我可能養不出了。玉寶說,瞎講有啥講頭。玉卿說,醫生悄悄同我講,讓我有個心理準備。我猜張國強和公婆也曉得了,從前對我還好,以在態度變了。 玉寶說,我不相信,插秧種水稻,又不單單玉卿一個,那么多女人無事,玉卿只要好好調養身體,精神放松,一定會好起來。玉卿說,這些話勿要告訴老娘和玉鳳。玉寶說,放心,我有數。 玉寶說,早飯吃過么?玉卿說,我不餓。玉寶氣極說,快中晌了,還淌著血,怎么可能不餓。我去煮面條。玉卿說,我不餓,真的。玉寶不聽,徑自下閣樓,玉卿婆婆豎起耳朵,坐在桌前結絨線衫,聽到動靜,抬起頭說,玉卿阿姐要回去了?再坐一歇,吃過午飯再走。玉寶說,我不走,我要給玉卿做飯吃。直接出門下樓梯,玉卿婆婆跟在身后、到灶披間,喋喋不休說,玉卿阿姐勿要誤會,我問過玉卿要吃啥,伊講不餓,我想不餓么,就再等等,真的,句句屬實,天地良心。 玉寶說,五斗櫥在啥地方,玉卿婆婆走到墻角,拿鑰匙開了鎖,玉寶上前,看半天沒啥可吃,拿出豬油罐子,兩只雞蛋,一顆番茄,一把掛面。再看爐子還好沒封,否則還要生火。有鄰居經過,問玉卿婆婆,這是哪里位?玉卿婆婆說,是玉卿阿姐。鄰居說,比玉卿好看,皮膚像雪一樣白,灶披間都亮了。 玉寶懶得理睬,切番茄打蛋花,下面條,灑蔥花,剜兩大勺豬油擺到碗里。玉卿婆婆rou疼不敢言。玉寶端起熱騰騰面條上閣樓,送到玉卿跟前,玉卿接過,狼吞虎咽吃著,連湯都喝光了,玉寶看著實在傷感,壓抑不語。 玉卿說,阿姐廚藝真好,一碗番茄雞蛋面,比rou菜還好吃。玉寶說,能不好吃么,剜了兩大勺豬油。玉卿微怔,噗嗤笑了,面條熱氣氤氳著面孔,沒了玉寶初見時的蒼白透紙。玉卿說,阿姐今朝來尋我,有事體么。玉寶原是來拜托尋工作的事體,此刻打死也講不出口,只是說,沒啥事體。我從新疆帶了些土特產,挑了好的送過來,順便看看玉卿。 玉卿說,阿姐工作尋的哪能。玉寶說,去居委會已經登記,讓耐心候消息、等分配。玉卿說,要候到啥辰光。一年半載,還是兩年三年。我記得,馬主任是王雙飛的大mama,有這層關系,阿姐估計要白等一場。玉寶不語。玉卿也無可奈何,嘆口氣說,阿姐,要么認真尋個好人家,嫁掉算了。玉寶沉默許久說,這是我最不想走的一條路。 玉寶告辭離開時,沒見到玉卿婆婆,倒與淴浴回來的、玉卿公公和張國強撞個正著,玉卿公公說,老太婆買小菜去了,難板來一趟,吃好中飯再走。玉寶說,不用忙,照顧好玉卿最重要。打量兩眼張國強,這還是首趟見到妹婿,和曾經看的照片,簡直一天一地,因這份差異感,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玉寶幾乎淚目。 第十二章 心思 潘逸年在招標會上,明確清晰從四個方面闡述,建造鴛鴦樓刻不容緩。 一個,上海近 120 萬知青,自 77 年后大返城,居住擁擠,結婚無房,住房緊缺,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二個,結婚率飆升。返城知青大齡單身,83 年領證人群高達 6%,本本族因無住房、多數仍處分居狀態。三個,建造鴛鴦樓,做為結婚過渡房,可以緩解燃眉之急。四個,普陀區做為鴛鴦樓試點區,更需以最短時間,高效率、保質保量完成。 張維民分發建筑藍圖,潘逸年講解設計理念,樓層構造,配套建設,成本預算,還免費承擔房屋管理、維修、及部份簡單家俱,以此做為對市政工程的支持。 招標會結束,中標公司兩星期后公布。但從現場反應來看,潘逸年應該八九不離十。 黃昏時分,天落細雨。潘逸年來到美心酒家,進入包房,除下屬張維民四人、孔雪、趙嵐晴、香港李先生,已經落座。眾人相繼祝賀,潘逸年笑說,還未最終定論,談慶祝過早,這頓吃個便飯,我來請客。孔雪說,我湊的局,當然由我請。趙嵐晴說,承蒙大家在廣州、對我的照顧,今朝把我個面子,一定讓我來。 潘逸年脫了西裝外套,掛在衣帽架上,不經意看到,一個空座位,椅子半斜,折花餐巾拆開,一杯溫水,杯沿半唇口紅印。潘逸年坐到李先生旁邊,扯松領帶說,這位走開的是誰。李先生賣關子說,潘總的舊識。潘逸年沒有追問。 美心的呂經理來問,上菜否。潘逸年說,上吧。服務員魚貫而進,煙熏鯧魚,蠔油牛rou,化皮乳豬,紅燒雪蛤,還有各式點心,上海本邦有,豬油湯團,八寶飯、春卷,蟹殼黃,排骨年糕;粵式有,酥皮蛋撻,馬拉糕,咖喱餃,鮮蝦腸粉,咸水角等,擺滿一桌子。因還缺一人未到席,都在等,潘逸年看看手表,正要開口,一個女人推門進來,潘逸年果然認得,是在香港時的舊相識,羅雪莉的好朋友,王芬妮。王芬妮說,潘先生許久未見,倒是一點沒變,還是舊模樣。潘逸年笑笑,并不搭腔。 菜色最對李先生胃口,每樣都要嘗兩筷子。大家邊吃邊聊,趙嵐晴舉杯一一敬酒,到潘逸年面前已是頰飛紅云,眼泛春潮,手指拈杯微晃說,潘總,鴛鴦樓項目,建材方面有需要,隨時隨地尋我,價鈿儂講多少就多少。潘逸年說,吃飯不談公事。趙嵐晴說,不好意思,我太心急了。潘逸年不語,趙嵐晴說,我也算跑江湖的人,在男人堆里打滾,也有好些年,就屬潘總最讓人捉摸不透,有句詩講的好,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有情卻無情。潘總,儂是有情的人,還是無情的人。 潘逸年皺眉不語,孔雪連忙過來說,這女人就這幅腔調,兩杯黃湯下肚,胡言亂語發酒瘋。把趙嵐晴連拖帶拽往衛生間去。潘逸年不餓,僅吃了兩只芝麻湯團,和張維民幾個人聊天,王芬妮則和李先生交頭結耳。 吃完飯,不是趙嵐晴買單,也不是孔雪和潘逸年,王芬妮在上菜時就付清了帳單。 雨大起來,屋檐串珠,同桌的人陸續散去,唯剩潘逸年和王芬妮。潘逸年說,芬妮在上海還習慣么。王芬妮說,潘先生忘記了,我十六歲才離開此地呀。潘逸年說,原來如此。王芬妮說,趙小姐借酒裝瘋耍花腔,明眼人都看得出。潘逸年說,何必講通透。王芬妮說,潘先生哪能想呢,趙小姐交關漂亮,風情萬種,我要是男人,也有些意亂情迷。潘逸年說,我以在不談感情。 王芬妮說,潘先生還忘不掉雪莉呀。潘逸年不語,王芬妮說,潘先生后悔回上海了吧。潘逸年說,我做下決定,就不會后悔。王芬妮說,有個人也這樣講。潘逸年說,雪莉么。王芬妮說,嗯。潘逸年笑了笑。王芬妮說,雪莉往英國劍橋讀書去了。潘逸年說,祝前路順遂。 王芬妮說,其實,其實我愿意,來上海工作和生活,只要潘先生開口。潘逸年說,我講過了,我以在不談感情。王芬妮說,那,潘先生打算要多久,才談感情呢。我可以等。潘逸年說,我不想把話講的太絕。 王芬妮立刻說,算了,我懂潘先生的意思了。潘逸年站起身說,我還有事體,先走了。王芬妮說,唔。側臉看向玻璃窗外,一會兒,男人的身影被雨絲打濕、漸變朦朧,惆悵地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