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進山尋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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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二嫂哀聲凄厲,如寒鴉烏雀般叫人心頭不由得擰起澀然。自家的兒子一般不會在房里玩,平日都是喜歡在菜地那里玩泥巴,如今菜地被翻的七零八落,兒子也不見蹤影,她根本不敢往下想。 婦人是愣住了,然而本該作為主心骨的丈夫更是,聽聞沉金寶不見了沉二叔竟然直接癱在地上,三十來歲的壯年漢子仿若被抽走了魂兒,整個人都蔫巴了下去。黝黑的臉隱約可見微微發(fā)白,半響,這樸實憨厚的莊稼漢子居然抱頭嚎啕大哭,頹廢盡顯。 老沉家亂作一團,幾個丫頭婦孺皆被嚇破了膽,聚在一起瑟瑟發(fā)抖,至于僅剩的三個成年男子,沉二叔便不必多說,面色慘白,神色萎蔫,深陷噩耗當(dāng)中無法自拔。沉老頭也是唉聲嘆氣,只有沉三叔能稍微維持理智,但也僅此而已。 老沉家遭了虎患和沉金寶被叼走的事很快就在村子里傳開了,村民奔走相告,議論紛紛。都在感慨老沉家是造什么孽呀,命途多舛,大兒子卷了家里的銀錢跑了,媳婦也另嫁了,留一個孤女讓全家被唾沫星子淹死。香火本就不旺,多年來才得一孫子,還沒喘過來氣偏生就被老虎給拆了祠堂。 沉金寶無疑是全家的命根子,命根子出事給人的打擊是頗深的,沉家的漢子們仿若被集體閹割了一樣,神色萎蔫,無精打采,近乎一蹶不振。婦人們的處境或許更糟,沒有孫子棒身的她們等于沒有立足的根本,可以說沒有未來,等著被吃絕戶。 “老頭子,你這都什么運氣呀。”沉老娘拉著沉老頭一個勁的哀罵,老沉家莫不是真的被厄運盯上了嗎?嫁給沉老頭就一次好運都沒有走過,盡是是倒霉。 沉老頭任由老伴打罵,渾濁的雙眼麻木無神。看著不知所措的二媳婦,有孕卻受到驚嚇的三媳婦,還有幾個不敢說話的丫頭,兩個儼然如同霜打了的茄子的兒子,他或許是家里唯一稍微能保持一些理智的人。 想到生死未卜的孫子,他盡量不讓自己脆弱,很快,村長組織了村民趕來,他強撐著將要奔潰的情緒,粗黑的手抓著村長顫抖著說,“快,老沉,進山。” 村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現(xiàn)在孩子剛剛被叼走,指不定還活著,他立刻招呼全村男丁,攜帶棍棒柴刀進山尋人。但他們也清楚這或許只是安慰劑,一個五歲的孩童被老虎叼走,怕是兇多吉少。不過哪怕這樣,還是全村人都去了。 人類在面對野獸的時候總能展現(xiàn)出極為團結(jié)的一面,放下所有恩怨,一致對外,就連一直和沉二嫂不對付的李娘子也主動熬了點安神湯和甜湯過來,沉二嫂和沉三嫂都受到了驚嚇,更被說還有幾個嚇壞了的半大丫頭。 男人們集結(jié)起來氣勢洶洶進山了,來時如一陣風(fēng),離開的時候也像一陣風(fēng)。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沉金寶身上,竟是無人察覺老沉家還有一個人不見了。 沉清茗此時就在山里,她拿著一把菜刀,尋著腳步和林間依稀傳來的微弱聲響走過一片又一片陌生的林地,她在追逐老虎。剛剛老虎下山的時候她就在家里剁豬草,原本老虎是沖向廚房的,不過她順勢拿起了柴刀揮舞防備,竟是真的把老虎唬住了,然而老虎放過她后卻掉頭直接叼走了嚇的尿褲子的沉金寶。 事情發(fā)生的太突然,眼看著沉金寶被老虎叼進山里,她想都沒想就拿著菜刀追了出去,至于為何她自己都不明白,追到了山里才發(fā)現(xiàn)自己魯莽了。 黑龍山是從未開發(fā)的原始叢林,連獵戶都不會踏足這種地方,這里樹冠高大偉岸,拔地而起,展開枝葉遮天蔽日,走到深處時不時還能聽見自林間傳來獸群的叫聲,里面野獸成群,據(jù)村里的老人說深山里豺狼虎豹樣樣齊全。走了不知多久,林子越來越密,陽光難以透過茂盛的樹林,林子深處也變的幽暗起來。 她不得不放慢了腳步,沿著一條小徑行走,胸腔里頭砰砰作響,也不知該回去還是繼續(xù),縱然想回去,她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已經(jīng)迷失在深山中。 眼前的是一條望不到頭的林間小道,深山里頭的小徑自然不可能是人走出來的,估摸著是出自某些大型有蹄類,曲折蜿蜒的小路讓她想起兒時聽聞父親念叨的詩,“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是否只要她走到林深處便也能尋到一處屬于自己的禪房? 不知是不是餓的頭昏眼花,又或是這山里有瘴氣,她貌似受到了某種蠱惑,竟然一門心思的往林子深處鉆。林深處吹來的風(fēng)低緩,卻異常涼,似有微小冰晶,化在臉上不能叫人清醒,反倒叫人越來越昏沉。 夏蟲的名叫稍有聒噪,偶有幾聲呦呦鹿鳴饒有風(fēng)趣,然而,她感到四周突然在一瞬間變的極為安靜,好像原本棲息在附近的鳥獸全都逃開了。沉清茗停了下來,緊握唯一的武器,謹(jǐn)慎環(huán)顧著四周。 不算明亮的陽光經(jīng)過樹冠變成了微弱斑駁,映于地面,并不足以讓她看清周圍。她盡量把耳朵豎起,風(fēng)中似乎夾雜著細(xì)微的破碎聲,是落葉被踩踏的聲音。 汗水沿著臉龐緩緩滑落,不是熱的,而是嚇的。沉清茗本能往不遠處的山澗小溪靠近,試圖借助那邊更為明亮的光線好看清一切。全神貫注盯著林子的她渾然不覺,在無暇顧及的后方,山澗小溪對面的低矮灌木間,正隱約現(xiàn)出一個頭顱。 橙紅皮毛,黑白條紋遍布其上,隨著頭顱緩緩探出,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雙目,額上覆著白毛,正淡淡的盯著她,不是那只吊睛白額虎是什么?被她跟著的老虎不知何時已經(jīng)繞到了身后,許是危機感使然,沉清茗感到一陣如芒在背,她幽幽轉(zhuǎn)過身,猛地對上一雙虎眼。 空氣瞬間變的非常安靜,一人一虎對視著,誰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動。老虎的眼睛不是棕褐色的,竟然是明亮的橙紅色,它盯著她,就像在端詳著她,貌似不明白她為什么跟到了深山似的。 沉清茗強作鎮(zhèn)定舉起手中的刀,想到刀的威懾力太小,她又倉惶去撿地上的石頭。 人從解放雙手的那一刻起便得到了另一種相較野獸占盡優(yōu)勢的能力,投擲。人可以借助雙手打磨工具,還可以把東西扔出去,任何一種野獸面對石頭組成的彈雨都會難以招架,這種能力也是人類能夠從萬千猛獸中脫穎而出的關(guān)鍵。 沉清茗正是料定了這一點,逃是逃不掉了,若是能抓起長棍石頭之類的或許還有一線生機。然而,她忘了這只老虎太通人性,發(fā)現(xiàn)她撿石頭的時候,老虎瞬間被激怒了。 震耳欲聾的虎嘯劈開了寂靜的山林,鳥群四下飛逃,沉清茗發(fā)現(xiàn)一個巨大的黑影撲過來,顧不上撿石頭,她下意識拿起唯一的菜刀亂砍。 老虎早已盯上她的武器,側(cè)身甩動那條長尾,結(jié)實的虎尾揮舞起來就像一條甩棍,手無縛雞之力的她輕易被掃倒,下一刻,視野中便只剩凌空劈下的虎爪。 要死了嗎? 沉清茗絕望了,然而絕望之余又感到一股異樣的輕松。老虎的利爪一個就比她的頭還大,輕易把她按在地上,鋒利的爪子如同一把匕首徑直刺進了她的身體。 鮮血頓時溢出,皮開rou綻,沉清茗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哀叫,這感覺就像被人捅了一刀,尖銳的疼痛讓視野一陣陣發(fā)黑,血液流逝,本就虛弱的身體很快就失去了反抗能力。她發(fā)出痛苦的哀嚎,卻并沒有什么力氣掙扎,事實上她都不想掙扎了。 老虎似乎也發(fā)現(xiàn)這個獵物虛弱的不可思議,它再次用那雙詭異的橙紅色虎眼打量她,澄澈的瞳孔倒影出她血染蓑衣的狼狽模樣。發(fā)絲凌亂,面色蒼白,眼窩深深凹陷下去,在眼底留下兩抹青影,沉清茗強忍不斷泛起喉頭的腥甜,呆呆的看著虎目中的自己。 原來,她生的這副模樣。難怪沉金寶總叫她丑八怪,如今看來確實挺丑的。 強撐著最后一口氣,她吃力的把手搭在虎頭上,“我可以給你吃,你可以放了我弟弟嗎?” 雖然知道一個畜生是不可能聽懂人話的,可到了現(xiàn)在,她卻只能祈求這畜生能聽懂。老虎依舊看著她,似在思索她的話,不時,樹林外貌似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不等確認(rèn),壓著她的老虎再次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呼嘯。 身體傳來一陣劇痛,意識彌散之前她看到自己的身體離開了地面,緊接著便是許多看不清的枯枝爛葉刮過她的臉。 看來交易成功了呢。昏迷前,沉清茗嘴角彎起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弧度。 桃花村的村民一路敲鑼打鼓追到這里,留給他們的便只有滿地狼藉和地上的一灘血跡。之所以弄出這么巨大的聲響就是為了嚇走附近的野獸,同時也是希望嚇到那頭老虎,剛剛他們都聽到了虎嘯聲便快速趕來,沒想到留給他們的卻是地上的一灘血。 鮮血還帶著溫?zé)幔晾项^踉踉蹌蹌走上前,看了一眼,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沉金寶被老虎叼走,他們剛剛又尋著老虎而來,不見老虎和沉金寶,卻見到了一灘血,這直接把這位老頭子最后的希望給掐滅了,他渾濁的雙眼流下兩行淚,仰天嚎叫一聲,“金寶呀,我的乖孫。” “沉老弟別這樣,先回去,不然天黑了大家都有危險。”村長不知該如何去勸這個中年失去長子,晚年又痛失唯一孫子的男人,老沉家壞事一件接著一件,或許真的是風(fēng)水問題。 “回去,我還回去做什么?根兒都斷了,讓我喂了老虎算了。”沉老頭似乎失了智,竟然一氣之下往林子深處走。 “沉老弟,沉老弟冷靜點,家里還有兩個兒子呢,況且三媳婦肚里還有一個,你可得撐下去。再不濟老哥我做主,族里給你過繼一個大胖小子。”村長拉住沉老頭,勸道。 “不一樣,這不一樣呀,我就要我的金寶,我要孫子,要孫子呀。”一把年紀(jì)的沉老頭此刻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根本聽不進去勸。 見他這樣,村民都犯了難,這時,出去探路的村民傳來了好消息。 “老沉家的,快,金寶在這,還活著。” “金寶,我的金寶。” 沉老頭連爬帶滾跑過去,果不其然,只見一個男人從小溪對面的灌木叢內(nèi)抱出來一個男孩,肥頭大耳,體態(tài)敦實,不是沉金寶又是誰? 孫子失而復(fù)得,沉老頭抱著孫子驚喜的發(fā)出嗚嗚嗚的叫聲,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叫人格外唏噓。 想到地上的血跡,沉老頭連忙在孫子身上檢查,好在沉金寶只是昏過去了,并沒有受傷,至于那些血是誰的沉老頭根本無暇思考。 深山老林危機四伏,村民不敢耽擱,找到了人便急匆匆離開了。 老沉家因為沉金寶的回來而一掃絕望之氣,全家人圍著唯一的孫子左瞅瞅右看看,心疼的不得了,確保孫子性命無虞,眾人那顆懸著的心才終于落回了肚子里。 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沉家人到現(xiàn)在都沒有發(fā)覺有什么不對勁,直到晚上吃飯的時候才猛然發(fā)覺。 因為沉清茗身份尷尬,在家里基本都是低著頭,縮在角落,也不說話,她不僅是老沉家最沒存在感的人,同時也是桃花村最沒存在感的人,她的失蹤根本無人察覺。之所以發(fā)現(xiàn)還是吃飯的時候沉家人發(fā)現(xiàn)遲遲沒有端來熱氣騰騰的米飯,去廚房查看才發(fā)現(xiàn)廚房一片狼藉,灶臺上還有中午沒來得及煮的飯,這時他們才一拍腦袋,壞了。 沉丫頭不見了。 沉老頭想起在山里看到的那些血,或許就是沉丫頭的。 “當(dāng)家的,大丫這。”沉老娘欲言又止。 出人意料,與得知孫子被老虎叼走的反應(yīng)截然不同,沉老頭搖了搖頭,制止了沉老娘的話,“今日我們這么多人進山都沒有看到她,或許這便是天意。” 他的話讓沉家人都沉默了,孫子出事了便是根兒都斷了,縱然陪著孫子一起死都可以,而孫女出事了,便只是歸為一句無足輕重的天意。大抵不會是天意吧,但沉家人并沒有人出言反駁。 “她是個好孩子,可惜命苦。”一句像是感慨的嘆息化在空中,彌散。油燈昏暗的光映出沉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影子,黑色的影子映在土墻上,吃的是米飯,由于人影堆迭一起,看起來就像一個人抱著另一個人在啃食。 沉清茗的失蹤并沒有在老沉家引起什么軒然大波,事實上不僅老沉家,整個桃花村都沒什么波動。只有李娘子時不時眺望著老沉家的院子發(fā)呆,恍惚間那個被豬草和干柴壓彎的小身影依舊在門前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