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猛虎下山
廚房收拾的非常干凈,鍋碗瓢盆樣樣皆有,沉清茗把柴火放在一邊,拿出一扎干草揉出蓬松的團塊置于灶臺內,取出火柴輕輕一劃,灶臺幾息之間便亮起了橙紅明亮的火光。 星火可以燎原,火越燒越旺的同時,溫度與亮度都在成倍攀升,自然界不存在一種可以同時叫人溫暖和擺脫黑暗的東西,火是一種,也僅此一種。正是因為如此,火總能帶來振奮人心的力量。每當看著灶臺內在柴火上舞動的火苗,沉清茗有時候會以為那是不為人知的精靈,它們在烈火中跳舞,欣賞那美妙的“舞姿”便是她多年來為數不多的愛好了。 身為老沉家的一員,事實上與其說她是老沉家的一員,倒不如說她是養在老沉家的婢女。沉家三兄弟并未分家,原本全家乃至全族的希望都壓在沉青淵身上,然而沉青淵這大逆不道的行為卻不僅把老沉家拖入深淵,就連桃花村也因此備受蒙羞。有這樣一個父親,她能有一片遮瓦便是仁至義盡,也該知足了。 環顧廚房,這個家雖然看似她的婢女,但縱觀任意一個角落卻都是她忙活的身影,興許也不缺溫暖呢。 沉清茗兀自陷入那可笑的自欺欺人中,她從籃子里拿出一顆雞蛋,打進碗中,還加了一勺蔗糖,這么奢侈自然不會是她吃的,而是給沉金寶吃的。 作為老沉家孫子輩唯一的男丁,沉金寶用含著金鑰匙出生都不為過,沉二叔和沉三叔都生了兩個女兒,她是大丫,二丫和四丫是二叔的女兒,三丫和五丫是三叔的女兒,三嫂現在又懷孕了,不出意外將會是三叔最后一個孩子。三嫂懷孕后便找了許多算命的算過,都說是個兒子,至于是不是還得生下來才知道,不過沉清茗不止一次見到三叔到龍王廟燒香,祈求生個兒子,不然他的香火就斷了。 把攪拌均勻的蛋羹置于鍋中蒸,沉清茗又舀了一大勺米,為了更有力氣干活,農忙時節農家吃的都是干飯,不過會摻一些芋頭和紅薯之類的,老沉家吃的卻都是米飯,不過大多都是陳米,米粒發黃,細看之下甚至還可以看到些許霉點。但這放在農家中已經是一等一的美味佳肴。 煮飯的時候她也沒有閑著,除了人要吃,雞和豬也要吃。豬草要煮過才可以用來喂豬,成捆的豬草硬生生把鍋都給擠滿了,由于未清洗還有亂七八糟的菜葉子泥土之類的,混在一起煮難免會有奇怪的味道,聞起來就像餿了一般,這也是為何許多人不喜歡煮豬食的緣故,沉清茗卻早已習慣了這股味道。她把煮好的豬草取出來剁碎,與湯汁混在一起倒進桶里,這便是最原始的豬食了。 正午時分,沉家人準時回來了。 沉金寶見到自家親爹便飛快的跑了過去,嘴里喊著,“爹。” “欸。”沉二叔露出一個爽朗的笑,而身邊的沉三叔卻是低下了頭,有點落寞。沉二叔蹲下身抱起沉金寶,發覺懷中的分量又沉重了些忍不住在兒子的屁股蛋拍了下,“又貪吃了,今日上哪耍了?” “掏鳥蛋了。”沉金寶眉飛色舞的比劃著,沉二叔聽了卻是眉頭一凌,他捏住沉金寶的耳朵,“你個兔崽子,說了不能進林子還進,當老子的話是耳邊風嗎?” “大家都是這樣進的,爹,輕點。” “別人這樣你能這樣嗎?你個兔崽子,山上是龍王爺的地盤,你去他的地盤掏鳥蛋?豈有此理,就是欠打,看老子今日不打死你。” 沉二叔抄起藤條抽向了沉金寶,沉金寶頓時發出殺豬般的叫聲,沉二嫂聽了忙把兒子護在懷里,瞪著丈夫。 “你打他干什么,半大小子不都愛玩嗎?” “就他這樣整天滿山跑,不知道讀書,山里是他能去的地方嗎?”沉二叔放下了藤條,大聲罵著兒子。 “這不是還小嗎?反正年末也去學堂了,到時他便懂事了。”沉二嫂心疼的擦去兒子流出的淚,氣的不斷在心里埋怨丈夫。 沉二叔依舊板著臉,見老三已經兀自收拾桌椅準備吃飯,他不由自主露出了一個得意的淺笑。像剛剛那般老子教訓兒子的畫面每日都會在老沉家上演,表演者為二房,而旁觀者主要是三房,當然還有沉清茗了。 這廂沉清茗把做好的飯菜端過來,發現沉二叔和沉三叔兩兄弟俱光著膀子。今年五月份的氣溫貌似比往年要高上許多,勞作半日兩個漢子身上泌出了一層汗水,農家的房子本就不怎么透氣,汗水揮發出來的氣味彌漫在室內,味道可想而知。 沉清茗不自然的移開了眼,她今年十五歲,古人稱之為及笄,是年輕女子出閣的年紀。按理說現在的她早該注意男女大防,但沉二叔和沉三叔無視她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在老沉家她就沒有存在感,別人都當她是空氣,更沒有要給她議親的意思。 兩個漢子各自乘了一大海碗米飯,就著菜湯坐在門口大快朵頤,沉金寶自然也有一海碗米飯,就著蛋羹吃的哈喇亂流。 沉二叔看著沉金寶時不時教導個幾句,兒子是他的驕傲,也是老沉家的驕傲,因為有兒子,他的腰桿別說挺得多直了,干活都仿佛有數不清的力氣,哪里像三房弟妹這樣,老三在他面前幾乎抬不起頭,大氣不敢出,干活還賊賣力。沒兒子的人就像無根之木,若不賣力點示好,以后老了金寶都不給他送終。 吃飯的時候沉家的四個丫頭也從房間出來了,老沉家出了名的丫頭多,除了沉清茗這個不受待見的,兄弟二人又各自生了兩個丫頭。進入青春期后丫頭們便不玩泥巴了,也不和沉金寶玩,而是躲在屋里做女紅,盼著日后能夠許個好人家,這也是農家能給閨女的最好照料了。 當然,沉清茗是沒有這種待遇的,倒不是說她不想學女紅,而是她的手早已因為長年累月的勞作粗糙的堪比樹皮,許是摸一摸布料都會勾線,根本沒法繡帕子,能納個鞋底已經謝天謝地了。 一家人埋頭吃飯的時候,沉老頭和沉老娘兩口子姍姍來遲。 “老頭子你瘋了,上貢一條豬腿,咱們家上哪弄呀。”人未到聲先至,沉老娘的破鑼嗓子非常有辨識度,聽聞沉老娘的話,沉默吃飯的沉家人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五月春耕,臨近端午,龍舟水眼看就要到了。龍舟水事關糧食收成,自古以來便深受百姓看重,桃花村也不例外。沉老頭今日便是去了村長家說事,按著村里的習俗,每年龍舟水都要供奉龍王廟,祭龍神,以便祈求風調雨順,只是這貢品讓本就負擔極大的老沉家有點難以承受。 “公爹,今年我們家要出一條豬腿?”沉二嫂先沉不住氣,她連忙放下碗筷走了過去。沉老頭點點頭,愁眉苦臉,“嗯。” 沉二嫂頓時急了,老沉家的東西以后都會留給沉金寶,也就是她的,她自然不愿自家的錢rou包子打狗。 “我們家上哪弄一條豬腿,一條豬腿得一吊錢呢。” “家里不是正好有一條臘豬腿沒吃嗎?用那個就行。”沉老頭說。 “那怎么行,那是金寶的束脩。”沉二嫂不贊同,沉家兩兄弟也走了過來,面露踟躕,“爹,不能緩一緩嗎?” 沉老頭搖了搖頭,“金寶可以明年再去學堂,今年我看著比較旱,也更熱,好好祭拜了龍王也安心些,龍王廟也該翻修了,就當破財擋災吧。” “那村長說每家出多少?” “每家三十個銅板,我們家出豬腿是今年正巧輪到我們家出rou食了。” 沉家兄弟松了口氣,三十個銅板并不算多,全村湊一起也有個近二兩銀子,足夠買東西祭拜龍王了。雖說是如此,但說到底是給出去一條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豬腿,到底心里不平衡,沉二嫂不情不愿的把豬腿提出來。 “豬腿呀豬腿,味兒都聞不夠就上貢了,當家的,我記得去年李娘子上貢的是一只老母雞,怎么到了我們家就是一條豬腿?村長也不顧及些我們家,明明我們養了這么多張嘴。” “誰家不是養了好幾張嘴,趕緊的,我們房出十文。”沉二叔催促道。 “哪里一樣,我們家都是吃干飯的,以后這些丫頭一個兩個潑出去的水,況且還不都是我們的。”她意有所指,目光看向了沉清茗。 沉清茗立刻低下頭,捧著碗的手捏的發白。 “都快閉嘴吧,趕緊回去拿錢,村長下午就要著人去鎮上買東西。”沉老頭打斷喋喋不休的二媳婦。 兩個兒媳婦只好不情不愿的各自掏了十個銅板出來,再由公中出十個銅板,如此老沉家的三十個銅板便湊夠了。本就生活拮據的沉家人因為供奉而更窘迫了,吃飯的氣氛也顯得格外凝重。 沉清茗恨不得把自己縮到墻角,只見被她小心護在懷里的碗只裝了半碗飯,雖然干最多的活,但她能吃的卻是最少,還不能有任何怨言。她盡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麻木的吃著米飯,菜是一點都不敢夾,其實比起在家,她更愿意在外面干活,縱然從早干到晚,至少愜意,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的……窒息。 吃完了飯,沉老頭帶著三十個銅板和豬腿前往村長家,沉清茗開始收拾碗筷,收拾的時候,視野中暮的出現一個碗,碗里竟然是雞蛋和米飯,還有白菜。她猛地抬起頭,沉老娘不知何時已經走到面前,把碗遞給她。 “唉,快吃吧。”沉老娘嘆著氣,到底是大兒子留下的唯一血脈,每當看到大孫女她都會想起不成器的大兒子,雖然大兒子無情無義,說到底子不教父之過,兒子是她生養的,又怎會一點感情都沒有。這個孫女也是命苦,可對此她也沒什么辦法,只能盡量偷偷給她吃點東西,不然她怕沉丫頭會突然餓死。 “奶。”沉清茗感到眼眶有點熱,咽喉也哽痛了。 “你呀,唉,既然吃不飽煮飯的時候就自己偷偷吃一點,別餓著,餓死了都沒人管你。”這話是沉老娘的肺腑之言,也是事實寫照。早已年過半百的老婆子搖著頭出去了,留下沉清茗一個人熱淚盈眶。 她大口吞咽著米飯,其實若不是沉老娘時不時會這樣給她添飯,只怕她早就餓死幾百回了。可面對這樣的一個家,她連立足的根基都沒有,像吃雞蛋這樣的小事,其實出生以來吃雞蛋次數屈指可數。若要問她未來的打算,她不知道,光是活著就已經用盡全力了,哪怕這樣也需要靠著杯水車薪的憐憫救急,未來于她而言,是奢望。 吃完飯,沉清茗重新振作了自己,又或是早已對生活麻木,她提著豬食去喂豬,日子再次回到千篇一律的勞作中。 本以為今年也會如往年一樣過著一眼就能望到頭的生活,卻沒想到盛夏暑熱逼近時發生的一場意外會徹底改變她的人生,生活從此變的不那么尋常。 兩月后,暑熱再次席卷了大地,幸得供奉了龍王廟,五六月的龍舟水還算充足,大大緩解了干旱,移栽的禾苗如今已經拔節,長的有近一人高,放眼田壟禾苗一茬接著一茬,郁郁青青,長勢非常不錯。 成長期的稻子需要足夠多的水,每日清晨村民便舉家出動去料理農田,然而今日,老沉家的男人們結束了上午的勞作準備回家吃中飯,家里卻突然傳來一聲驚恐的叫聲,隨之還有鍋碗瓢盆摔在地上的聲音。 沉二叔和沉三叔互相對視了一眼,撒腿就往家里跑。與此同時,聽到聲音的村民也紛紛跟了上去。 沉老娘驚恐的站在門前,院子的籬笆門被外力推倒,里面亂七八糟,木盆陶罐滾落一地,滿地都是破碎的碗碟,菜地亂七八糟,就連家里的雞也都跑了出來。沉二叔和沉三叔沖進來,也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不過他們立刻冷靜下來,注意到凌亂的地面有一連串模糊的腳印。 四根爪子緊密貼在一塊看似rou墊的地方,腳印方正圓潤,非常大,一個就堪比人臉,如此巨大且特征分明的腳印桃花村的村民都不陌生。 黑龍山附近群山連綿,深山從未有人踏足,自古以來便不乏虎患,七八月正是母虎養育虎崽的時候。 “這是虎,快看看人還都在不在?” 村民立刻提醒沉家人,部分又回去拿木棍砍刀之類的。 沉老頭和沉老娘匆匆趕來,愣住的沉家漢子也都回過神來,沉三叔當即沖了進去,直奔自己的臥房,他的媳婦還懷著孕呢,好在打開門沉三嫂在房里,包括幾個丫頭都在這里,除了受了點驚嚇也還好。沉三叔沒來得及松口氣,隔壁房卻響起了沉二嫂的哀嚎。 “金寶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