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可林云笙覺得,陸鈞行應(yīng)該不是不清楚謝燃的心理活動,他只是…… 林云笙又回憶了這幾次陸鈞行的表演方式。 他只是在害怕。 簡單地休整過后,李安凱大手一揮,宣布重新開拍,場務(wù)將場記板伸到鏡頭前。 “《焚燒》四十七場第二鏡第五次,開始!” 晃動的鏡頭代替謝燃的主觀視角,猛地沖上前去,一把將父親按倒在沙灘上。 作為貫穿整部影片的暴力與恐懼,父親第一次露出了他的正臉,被生硬地拉到了烈日下。 陳沫緊隨其后,來到自己丈夫身邊。她雙手握住尖刀,高高舉起,刀刃一把插入男人的腹部,她喘著粗氣,嘴角是觸及快意地上揚,眼眶里涌動著道不盡的雨水和怨念。 陳沫把刀遞給謝燃。 這是他們之前約定好的,要做彼此的幫兇。 謝燃顫抖著接過尖刀,手腕卻被奄奄一息的父親抓住。 “cut!”這場戲又被李安凱臨時叫停了。 林云笙皺起眉頭,他知道,陸鈞行這一遍的狀態(tài)仍然不對。 李安凱在視聽語言上所追求的暴力,是靠近現(xiàn)實的殘酷與冷峻。 沒有緩慢的鏡頭,沒有激昂的配樂,甚至沒有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就是兇器在瞬間接近肌理,然后造成不可挽回的暴力。 “其實在遞刀之前的狀態(tài)都是對的。”李安凱按照謝燃在電影里的姿勢,上前蹲在飾演父親的演員身側(cè),準備再進一步做示范,“在此之前,我們都是迅速的動作戲,但遞刀是一個慢下來的缺口。” “你的表演問題在于,你延續(xù)了這個慢缺口。” 李安凱示意陸鈞行仔細看:“我要的效果是,當父親抓住你的手腕,你的第一反應(yīng)不該是于心不忍地猶豫,而是本能的……” 國際上有兩套公認的表演體系,簡單概括下來就是體驗派與方法派。 陸鈞行年少成名,并沒有經(jīng)過任何系統(tǒng)性的表演訓練。所以每當他飾演一個角色,就會習慣性地拿自己生活中底色相近的一件事情,與電影情節(jié)做連接,不斷放大情緒,最終達到導演對角色的要求。 而在這場戲里,陸鈞行的共情失控了。 謝燃的這一刀,比陳沫的多了一層道德負重,刺下去就意味著,他要殺死普世價值觀里的倫理綱常,殺死自己血濃于水的親生父親。 畸形的愛會推著謝燃去支持陳沫,選擇她自己所期待的未來,可能是繼續(xù)學業(yè)、可能是參加工作、可能是再去嫁人,不知道,劇本里沒有寫。 可無論怎么掰著手指仔細算,謝燃都不是這件事情里的直接受害者。 他只是個為情所動的殺人犯,罪有應(yīng)得的幫兇。 于是當陳沫最后下決心擺脫這個家之后,謝燃注定孤立無援。 而對陸鈞行本人來說,他的孤立無援,大抵是來源于自己咬牙堅持的導演之路。 現(xiàn)在距離中影大學的導演系校考只剩三個月的準備時間,面對一大群朋友與長輩的規(guī)勸,陸鈞行的身邊甚至只有一個沒答應(yīng)他請求的半吊子老師。 林云笙閉上眼睛,幾乎能想象到陸鈞行不可避免的恐慌。 他嘆了一口氣,指甲逐漸陷進掌心的軟rou里,疼痛與印記在此刻一并活躍。 大概是從大一下學期開始,林云笙的抑郁癥變得愈發(fā)嚴重。 他在每周二和周四,都要去專業(yè)的咨詢師那里做深度心理治療,然后周五到醫(yī)院的門診看病拿藥。 那段時間,由于近事記憶力的消退,林云笙的時間感也逐漸變差,經(jīng)常要列一大堆清單和筆記,才能勉強跟上大學的群體生活。 然后在某個尋常的周五,當林云笙接過藥物,正準備辨析上面的字樣時,他不由得呆愣在原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林云笙感覺自己仿佛退居到了一顆遙遠的星球上。 回過神后,他機械地邁動步子,走到旁邊的排椅上坐下,又將裝在袋子里的一大堆藥全部拿出來,試圖整合起藥盒上的信息。 終于,林云笙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他失去了識字的能力。 這聽起來荒謬極了。 原本近事記憶力地衰退,就已經(jīng)足夠他去煎熬,但事實就是,現(xiàn)在的林云笙不管再怎么努力去嘗試,他還是只能將行就木地看懂每一個字,卻沒辦法練起來理解其中的含義。 起死回生的淚腺,滾落下擲地有聲的崩潰。 林云笙無措地用手捂住眼睛,他大庭廣眾之下堂皇地體會到人生的荒誕與悲涼,鋒利疲軟的時光像河底淤泥般汩汩作響。 林云笙一度偏激地認為,是這個世界先放棄他的。 現(xiàn)在臨近期末周,以林云笙目前的情況根本沒辦法參加考試,因此他找到醫(yī)生開診斷證明,打算按流程申請緩考。 申請文件上要有班主任的簽字、輔導員的簽字、最后還要學院主任的簽字。 在這樣的規(guī)則之下,林云笙只好一次又一次地遞出疾病診斷書,在一遍又一遍地盤問中把自己的病情剝開,解釋給一知半解的外人聽。 班主任與輔導員將關(guān)心的話語一遍遍說過,卻仍然掩蓋不住她們眼底心有余悸的緊張,仿佛她們面對的不是一名學生,而是什么洪水猛獸。 林云笙其實完全理解這些焦灼的反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