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嬴魚 第245節(jié)
李斯他,直接跨過考試,被學(xué)室先生舉薦去做這軍中小吏去了。 很難評這個學(xué)室先生,到底是真的看中他優(yōu)異的才學(xué),還是他擋了誰的道,被暗中塞到軍中“歷練”來了。 當(dāng)然后者都是李斯心中猜想的。 李斯不能拒絕這次選拔,更不能逃跑,因為他去學(xué)室的時候,報的是真實的姓名,包括他姓名和畫像的檔案已經(jīng)送去軍中了,他要是逃跑了,除非他永遠(yuǎn)不在秦國出仕,而一旦他在秦國出仕,以秦國的戶籍制度和用人制度,若是發(fā)現(xiàn)他曾經(jīng)是逃吏,那么等著他的,不管是什么結(jié)果,都不會太好就是了。 而且,李斯自傲又自負(fù),不過是去軍中走一趟,正好他看看這秦軍,到底有何與眾不同之處。 所以,當(dāng)荀子在咸陽和雍城為寫信來投奔他的弟子憂心的時候 ,李斯正在秦國的軍中做小吏呢。 至于為什么沒有給荀子寫信,純粹是沒來得及。 像是囊中羞澀無力去秦國這樣的窘迫就不用寫了吧,若是拿這種理由去跟老師解釋他或許會晚些時日去秦國,會不會有讓老師給他郵寄去秦國路費的嫌疑? 李斯原本是打算等他考上小吏之后,再跟荀子報平安的,但誰知,還沒等他考試,就去軍中做小吏去了。 去了軍中,為了防止間諜事件的發(fā)生,不僅坐臥行止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就是家書之類的文書,就更嚴(yán)格了。 寫可以,但是要經(jīng)過嚴(yán)格審查的,尤其是像李斯這樣的小吏。 李斯他,不想讓同僚和上司們知道,他是秦國的大儒荀子的弟子,他虛榮心作祟,想等做出成績來之后,再報上名號,驚訝所有人。 就這樣,李斯的信件一直沒有送出去。 秦趙開戰(zhàn)近三個月,李斯就在軍中呆了三個月,因為他是后方管糧草和記錄文書的小吏,他無需上戰(zhàn)場,自然也就沒有性命之憂。 李斯原本以為,他雖是在戰(zhàn)場后方,但也算直面了戰(zhàn)場的血腥與殘酷,但直到戰(zhàn)后,趙國都與秦國議和了,他才真切的感受到,何為真正的殘酷。 ...... 趙國邯鄲,殘破的城墻外,硝煙未散,亂石堆疊,放眼過去,滿目縞素,四野哭嚎,到處都是愁容慘淡之色。 伏在地上忙碌的,都是收尸人。 秦趙在邯鄲城外的這場大戰(zhàn),雙方死傷總數(shù)不下十萬眾,秦國的傷兵死尸大部分在第一時間就被收走了,留下的,都是趙軍卒尸體。 馬上就開春了,再不將這些死尸收斂干凈,邯鄲城內(nèi)外肯定要引發(fā)瘟疫,這樣的話,邯鄲城艱難的熬過了秦國攻城,卻很可能要倒在瘟疫中了。 所以,趙相在戰(zhàn)后下達(dá)的第一個命令,不是去跟秦國怎么議和,而是下令基層官吏組織城中百姓和奴仆,趕快去城外收尸,避免尸體腐爛污染水源和土地。 幾乎有半城幸存的百姓都被趕到城外收尸了,但也有一小群人,不是被迫,而是自愿的。 他們尋找的不是趙尸,而是秦尸。 一個半大的孩子仗著身輕體小手腳靈活,貓著身子拿著鏟子 專往險峻的亂石堆里鉆,亂石堆外圍一目了然可以辨認(rèn)身份的尸體都是趙尸,而他要找的是被埋在亂石堆下的秦尸,當(dāng)然,若是石碓下有趙尸,他也會記下來,回去告訴大人,而不會挖出來。 有秦人在邯鄲城里張貼告示,凡是有送戰(zhàn)死秦兵卒尸體去長城外秦兵營的,可以換錢糧,可以換布帛,可以換糧種,你想換什么,都能在秦人那里換來。 也有投機取巧的人給趙尸穿上秦人的衣裳送去秦軍營充數(shù)的,但總能被一眼就給認(rèn)出來,說是秦軍卒的軍衣都是有定制的,同樣一件衣裳,穿在趙人身上就不如穿在秦人身上合身,而且,每一個秦軍卒都有代表自身身份的銘牌,輕易做不得假。 所以,那些以趙充秦的人,只能灰溜溜的被趕了回來。 這半大孩子努力趴在一處大石堆疊起來的裂縫處仔細(xì)往里頭看,一般來說,這種寬大的裂縫下面,都是有空洞的,不用動手挖,只要看的仔細(xì)就能看清楚里面到底有沒有尸體。 哈,找到一具秦尸,今春他們?nèi)揖投疾挥冒ゐI了,找到兩具秦尸,他們?nèi)揖涂梢詫捤傻幕畹较氖眨业饺咔厥?..... 不敢想了,秦人走的時候,帶走了面上的大部分尸體,只有被亂石掩埋的尸體,才會被迫留下來,就連這樣被掩埋的尸體,也都被大人們哄搶收斂走了,他只能在后頭碰碰運氣,是不敢想能找到三具秦尸的,只要有一具,只要挖到一具秦尸,他的小meimei今春就能活下來了。 倏地,孩子的眼睛瞬間變成了兩盞小太陽,他看到了,里面有一具穿著全黑的尸體,是尸體,他都看到石縫里伸出來的手了。 光靠孩子自己,顯然是不能將尸體給挖出來的。 孩子朝著人群中大喊一聲:“荃翁!” 一前一后搬運尸體的人群中,有一個駝背老頭抬起了頭顱,朝聲音來處看了一眼,見是鄰居家的犬娃在跟他招手,他渾濁的眼睛倏地一亮,和與他配合抬尸的壯漢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興奮之色,他們?nèi)酉率种械氖w,無視了其他抬尸人,快速的朝小孩犬娃所在的亂石堆跑去。 等兩人跑近了,犬娃興奮跟兩人道:“荃翁,利伯,是秦尸,穿黑衣,戴盔甲,一定是秦尸。” 荃翁從犬娃之前趴 伏的那個縫隙里向里面看,果然在亂石堆下看到了一個人體,看著很像是秦人軍卒的裝扮。 是不是的,挖出來看看就知道了。 荃翁和利伯聯(lián)手,犬娃從旁邊幫忙,三人協(xié)力,廢了好大的力氣才將這個高大的尸體全須全尾的從亂石堆下面挖出來。 這具尸體,身形高大的不像樣,四肢粗壯,即便現(xiàn)在軟綿綿的,也能看出他原本的孔武有力。 這具高大的尸體腳上登著長至小腿的皮靴,頭上帶著鐵制盔帽,身體外面穿著皮甲和鐵甲混合編織的鎧甲,內(nèi)里穿著全黑的粗布棉衣,犬娃摸了一下這尸體露出的棉衣厚度,哇,厚實著嘞! 只有秦軍卒才會穿這樣厚實的棉衣。 荃翁眉頭緊皺,他道:“這尸體,太干凈了些。” 利伯疑惑:“渾身沙土,哪里干凈了?” 荃翁道:“這里是戰(zhàn)場,沒血,還不叫干凈?” 這話說完,荃翁自己都心下一動,他和利伯對視一眼,荃翁去摘這尸體的盔帽,利伯則是俯耳去聽這尸體的胸口。 “咚——” 利伯嚇的猛的抬頭,差點撞上旁邊的犬娃。 荃翁忙問道:“怎么了?” 利伯眼睛有些發(fā)直,結(jié)巴道:“聲、聲響...不對,這尸體,不是,這是人,是個大活人!” 犬娃驚叫:“活人,沒死?!” 荃翁忙捂住犬娃的嘴,噓聲道:“小祖宗,你這要是招來了趙吏,咱們還要不要活命了?” 犬娃被嚇的臉稍都白了,似他們這樣的貧民,尚且知道用秦尸去換活命糧,若是讓趙吏知道了他們救了一個秦軍卒,他們恐怕會被尋信而來的趙吏給殺死,然后趙吏自己帶著救活的秦軍卒去領(lǐng)賞。 說不定,這個趙吏會一去不復(fù)返,憑借這個秦軍卒的救命之恩,舉家搬遷到河內(nèi)去過好日子去了。 倒是他們,救了個秦軍卒,白白葬送了性命。 利伯快速逡巡了四周一眼,跟荃翁小聲道:“離這里不遠(yuǎn)處,有一隊秦軍卒搭建的帳篷,趁這會還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里,犬娃,你去找這隊秦軍卒報信,讓他們遣人來接,我們抬著這位大人隨后趕到。” 犬娃重重點了一下頭,撒腿朝一 個方向飛奔而去。 荃翁守著,利伯飛快的去尋了兩個抬尸的手腕粗的木棍過來,荃翁解下這個親兵卒的外甲,拆拆補補的將其綁縛在兩根木棍上,暫時組成一個還算牢固的擔(dān)架,將這高大的秦軍卒小心的放上擔(dān)架,兩人一前一后的將這人抬下了亂石堆。 四野之內(nèi),他們這邊的動靜這樣大,一舉一動早就被所有人看在眼中了。 有兩個漢子上來詢問是否需要幫助,他們也想從這秦尸上分一點好處。 利伯粗聲粗氣的:“不用,咱們自己能行。” 這兩個漢子被拒絕,明顯的很失望,雖然面露不甘,但也到底沒再說什么,打算轉(zhuǎn)身離開。 但他們離開了,又另有三人上前,不由分說的就將利伯和荃翁兩人給夾在了中間。 其中一人不由分說的握住了擔(dān)架,對荃翁道:“老翁,識相點,咱們弟兄一起發(fā)財。” 利伯漲紅了臉,他這邊有兩個,個個身形比他粗壯,他打一個還行,但兩個一起,他打不過。 之前本來打算要走的兩個漢子對視一眼,又調(diào)轉(zhuǎn)頭來,一人一拳揮在夾著利伯的兩人的頭上,將其打的摔倒在地,再站不起來。 站在荃翁身邊的那個人還沒從這變故中反應(yīng)過來,就被飛來的一腳給踢出半丈遠(yuǎn),同樣也起不來了。 兩人幫荃翁和利伯解決了這三人之后,對荃翁和利伯點點頭,就要轉(zhuǎn)身離開。 荃翁忙挽留:“兩位壯士留步,方才是我等有眼無珠,錯認(rèn)了英雄,若蒙不棄,還請兩位壯士與我等一起送這位秦...人去營地。” 這兩人相視一笑,其中一個對荃翁和利伯道:“既有所托,敢不從命?” 荃翁和利伯這里有兩位煞神相送,其他原本打著占便宜找茬的人,自覺干不過這兩位煞神,倒是讓他們四人順利的出了這片戰(zhàn)場。 但這戰(zhàn)場邊上,有趙吏在巡邏。 一個趙吏遠(yuǎn)遠(yuǎn)的見到荃翁這一行人,就快速的迎了上來。 趙吏:“尸體抬去那邊......” 話未說完,他就發(fā)現(xiàn),這一行人抬的不是趙尸,而是一具秦尸。 趙吏眼睛一亮,道:“這邊沒有秦人來接手尸體,你們將這尸體交給我,我 出五斗米與你們?nèi)绾危俊?/br> 打頭的荃翁忙道:“大人,這秦人乃是我女婿,前面更有我等族人等待,大人恕罪,我等不能將他交給大人了。” 趙吏嗤笑一聲:“是個秦人,倒有九個半都是趙人的女婿,你這扯謊也不換個花樣,識相點,將這秦尸交換給我,否則,別怪老子不給你們活路。” 說罷就朝荃翁他們揮了揮長矛。 這個趙吏揮矛的行為就像是一個信號,將另外四個在周圍巡邏的趙吏也都給招來了。 他們同樣一人一把同樣制式的長矛,明顯在此巡邏的,是一個完整的伍。 荃翁身體顫抖了一下,護送他們的兩個漢子則是站在了他們前面,雖然他們手無寸鐵,但對上這一個伍的趙吏,并不怯場。 一個漢子拱手道:“大人們行個方便,都是為了口飯吃,何必斷人活路。” 一個脾氣火爆的趙吏朝他狠狠吐了口濃痰,叫囂道:“你是個不怕死的,敢教乃翁做事!” 另一個漢子勃然大怒:“我等與你們好好說話你們不聽,既如此,咱們就刀尖上見生死吧!” 說罷,當(dāng)先朝一個趙吏沖了過去,一手揮拳一手奪矛,手法迅捷而老辣,一看就不是第一次空手奪長矛了。 這個趙吏不妨這人說著話就出手,而且是朝著自己而來,一個照面就面上掛了彩,手中兵器還被奪走了。 這個漢子手中多了兵器長矛,有如神助,不過,趙吏這邊還有四人,四人在一驚之后,也快速的反應(yīng)過來,與這兩個漢子戰(zhàn)在一起。 利伯原本想放下?lián)苋兔Γ卉跷探凶×耍溃骸霸蹅內(nèi)チ耍荒芙o這兩位壯士拖后腿,不如趁機快走,他們見我等脫離了攻擊,也能自行逃跑,尋找過來。” 荃翁說的有道理,利伯咬咬牙,終還是丟下被圍攻的這兩人,趁著兩人拖住那四個趙吏的時候,和荃翁一起快步離開。 沒了那兩個漢子護送,荃翁簡直看誰都像是搶劫的,他與利伯抬著這擔(dān)架,就像是抬著自己未來的希望和命運,全速向著他記憶中的秦軍營方向奔跑。 ...... 李斯頗有些無聊的坐在小馬扎上發(fā)呆,他原本打算隨著大軍開拔河內(nèi),然后辭去小吏職位 ,帶著新發(fā)的財物取道咸陽的,但是,他似乎又擋了誰的道(李斯自己猜的),被派遣來趙國邯鄲城外專門等著給戰(zhàn)死的秦軍卒收尸來了。 就真的是字面意思,坐在軍帳外頭,等著趙人來送尸體,然后,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