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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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澈與皇帝已有數月不曾謀面, 雖然上次更是久別經年,但今日相見時卻看到父親眼中面上風霜更盛。一番大禮下來,皇帝連說話都略有中氣不足, 一時間,元澈對于北軍調動、禁軍執位更易等諸多不滿, 也都盡數消減。 魏帝俯視著大殿, 只見兩旁文武夾道,儀旗羽葆萬象局陳,太子立于殿中, 端的是金冠錦裘,玄袍玉帶, 便回想起自己的韶年時光。那些他曾經歷的苦難不曾再罹患于他的孩子身上,皇權的抬頭, 天家的威嚴,將一點一滴地流回下一代君王的手中。那些他所背負的罪孽即便是現在報復在身, 他也能釋然了。 待一番鞠躬拜興后,魏帝又接連下達封功臣令、增封邑令以及特赦令。武威杜太后得歸葬鄉里, 涼王及其長子戰死, 幼子封沔陽王,允附宗廟。而保太后則歸葬鄉里,賀氏余者男子誅, 女子流放。至于封邑,陸歸、鄧鈞、彭通、王濟、王叡等俱有增封,魏鈺庭封開國臨晉縣男, 實封五百戶, 由中書侍郎擢升中書令。至此,眾人再次拜謝如儀。 大典至此算是結束, 眾人退去后又各自換了常服。因慶功宴在申時,如今剛剛過午,眾人便先各回署邸略用些賜饗。 待退出殿堂后,薛琬幾乎是恍惚走回尚書署衙的。由于一整宿未眠未食,薛琬整個人已有些虛脫。他心跳時快時慢,汗水自額下滲出又 風干,只覺一層石皮面具固著在臉上。他本想與韋寬等人一道,但韋寬竟先他離開。時至此處,連皇帝身邊的人都未曾對他有過關照亦或言語。早上這一場戲,原本就是他們共同決議出來的,他來充當最前面的刀刃,把局勢攪開,而后由皇帝介入。 許多事情可做不可說,許多功勞可為而不可邀。今日己方把陸昭逼退,繼而準備分食禁軍職權,就算是陸昭再深謀遠慮,對于各方算計也不能宣之于口。而對于他來講,雖然作了刀子,但在魏帝出面的那一刻,淪為皇室走狗的遮羞布也旋即揭開,把他逼向了為所有世家不齒的絕路。 薛琬在官署內枯坐良久,只覺眾人紛紛擾擾如風而過。皇帝的窮圖匕現既撕開了陸家把持禁軍的局面,又割斷了他的政治前途。事到如今,門閥執政還能行駛于當下,主要還是仰賴陸家聯合眾人,一力鞏固局面。他為皇帝敲碎世家聯盟而張目發聲,雖然各家都落了實惠,但對于他這個“抱薪人”也必然警惕萬分。 “終究還是急功冒進了。”薛琬兀自嘆道。 “尚書何故深憂?”王叡恰巧路過官署,見薛琬心若死灰,潦倒于席中,便入內慰問。 王叡先前執言,并不站在皇帝與薛琬一方,且本身也并未因此獲利多少,所以薛琬見王叡入內,反倒有種親近之感,便引他入座。 王叡入座后也開口安慰道:“今日所議之事,僅在偏殿,并無閑雜人等,尚書不必心憂。” 薛琬卻澀聲嘆氣道:“人情冷暖,利益之害,我自心知肚明,又何必待他人宣之于口。” 但凡行不義之事,自己必然心知肚明,但是所為的不過是一個看上去道德的結果。他為君而行此不義之事,得到的結果卻是世家的唾棄和君王的默然,那么他所付出的一切得到的便只剩下了不義這個結果。 即便是這些參與者不會將今日之事宣之于口,皇帝也會為了掩蓋與他沆瀣一氣的污跡而不予談論,但之后呢? 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皇帝一手導演的幾家共掌禁軍,日后絕無可能一直維持于一個穩態。可以說在眾人同意分設六軍的那一剎那,各家已經從利益一致方轉為利益沖突方。在未來的某一天,魏帝或許為了澆滅陸家的怒火,反過頭把他推出去頂罪;或許為了打壓薛家,把這件陳年舊事直接抖落出來。因為這件事的本質仍是對世家出刀子,無論在道義上還是輿論上,他都會處于下風的。 王叡聞言淡淡一笑,手指有意無意地在幾案上敲著,沉默良久后才道:“既在時局中,便作局中人,籌碼既盡,輸贏都是理所當然。”說完也不待薛琬再論,拱了拱手后,飄然離去。 薛琬默默坐在居室中,思索著王叡之言。 今日之事之所以得以成功,固然有陸昭的思退之心,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各家無論是否親善陸家,都必須面對陸家內外俱重的巨大壓力。因此,在那個微妙的時間和微妙的地點中,他們幾家是一個暫時的聯盟。 但即便是聯盟,也有盟主與末從之分。勢力最大的陳留王氏自然是當之無愧的“盟主”。而他薛琬因為那些話,讓原本心有靈犀的一次合謀變成了他一意孤行的鬧事,便只能淪為微塵。而他的使命就是要說這些話,原因無它,他沒有足夠的籌碼。 這場不待言說的合謀中,占據主導的其實是陳留王氏。一方面王嶠執掌詔命,王謙執掌尚書,另一方面,王謐與秦州頗近,王諶又為陸昭下屬,因此陳留王氏有足夠的籌碼,也有足夠的人脈與陸家達成妥協。而陸家的存續在缺少陳留王氏的支持時,也會比較艱難。雙方都不必拼得你死我活。兩家如果真的能夠聯合,那么可能連關隴世族都在中樞占不到任何便宜。 所以在這場博弈中,失去了京兆尹優勢的薛家是很弱勢的一方。他不得不放低姿態,承擔更多的風險,這才能讓其他人入彀合作。用話激怒對方,將觀點挑明的這些臟活累活,如果他薛琬不愿意做,那么皇帝又何必拉他入局,這些世家也沒必要支持設立六軍的決意。沒有籌碼,就要承擔最大的政治風險,去走在所有人的最前面擋槍擋箭,這便是政治斗爭中的殘酷。 王叡看似溫和實則狠戾的言語仍縈繞在耳,薛琬抬起頭,看了看王叡離開的方向,默默握緊了拳頭。權力的游戲如果不想玩自然可以置之度外,但若要入局還要輸不起,那便是令人不齒。 這樣近于侮辱的暗示薛琬當然明白,然而他早已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他的尊嚴,他的女兒。而最深的危機……薛琬現在想想仍為之膽寒。王叡當時刻意表態并不支持此事,那么日后他就有資格面向世族開口,將今日事跡抖落出來。屆時,所有的戈矛都會朝他揮舞。 王叡不是來安慰的,而是來威脅的。 “王子卿……” 正當薛琬咬牙忍耐時,只見一名小侍入內通報。薛貴嬪的乳母趙氏的尸體在一處廢棄的枯井里被找到了,乃是毒殺身亡。而那天晚上領兵入內的將領則于東闕下自殺身亡。 申時鼓樂齊鳴,慶功宴也旋即開始。慶功宴不光三品以上官員參加,亦有宗室和妃嬪。這本是繁華盛宴,但似乎盛事總喜美中不足,皇后告病而不能來,舞陽侯秦軼因下屬自殺也是諸事纏身。薛貴嬪倒是現身席間,但兩眼似乎有些紅腫,可見哭了好些時候。 薛貴嬪乳母趙氏與北軍將領的死訊也未能保密,同皇帝分設六軍的旨意一道在輿論中徘徊著。大家各懷心事,也不免紛紛猜測。北軍將領和乳母趙氏被皇帝和各家當了過河卒子,兔死狗烹。無論怎么媾和,利益如何分配,對于挑起事端的趙氏乳母河北軍將領來說,狗的結局是設定好的。如今各家買主上門,皆欲滅其口,與其被不明不白地賣掉,倒不如自己給自己賣個好價錢,順便惡心惡心那些端坐高堂的袞袞諸公,讓他們焦頭爛額去。 果然,王嶠、王謙席間都是面色悻悻,就連王謐坐在陸歸身邊都覺得羞愧萬分。所幸陸歸與他交情篤深,依舊言笑如初。而關隴世族顯然并非此次主要分羹者,此前與王謙等人交好的世族,此時也有些不忿地在席間低聲倡議,定要將這場人命官司徹查到底。 魏帝經此事,心情自然也說不上好,心里也在猜測這兩人被殺究竟是何人所為,然而場面上仍是不露,只看著殿上情景,希望能借此窺察出某種端倪。此時參與平叛之戰的諸將皆已齊聚一堂,褪去一身戎裝,換上了常服。 彭通是第一次入京,好在有女兒幫助,一身朱袍倒是穿的得體官范。陸歸亦穿朱,腰束玉帶,高冠金簪,更顯綺年玉貌,濯濯風流。魏帝見了遂指著陸歸對太子笑道:“誰家玉郎,如今尚未婚配,太子可要留心了。” 元澈一時不辯父親意思,卻聽魏帝繼續道:“先去向靖國公和車騎將軍敬一杯酒,這幾日事多,納采之事怕是耽擱了不少,不要讓舊臣失意。” 元澈應是,接過內侍重新注滿的酒觥,行至陸振陸歸父子身邊,先敬勸道:“國公為國cao勞,忠義護君,我敬國公一杯。”陸振早已離席躬身,此時接過酒觥,先向魏帝拜道:“臣謝陛下賜酒。”又對元澈道:“臣謝殿下。”隨后將御酒一飲而盡。陸歸亦然。此時關隴世族也紛紛圍了過來,似是得勢一般,紛紛也向陸家父子敬酒。 元澈也適時錯開身,見陸昭亦坐在不遠處,遂行至她身前,溫聲道:“我酒力不勝,勞煩殿中尚書幫忙帶路去別室醒醒酒吧。” 第287章 晦暗 未央宮尚未修好, 宮里空閑的殿宇著實不多,遠的元澈又嫌太遠,兩人兜兜轉轉, 最后還是去了殿中尚書府。昨夜端端下的那些雨,到現在也沒有干透, 灰色的石板上有一層微微的銀光, 把原本清剛的月色灑得單薄了,圓融了。 “薛貴嬪的乳母和北府軍的將領是你派人殺的么?”元澈問得坦然,又多加了一句, “和你的手腕很像。”這似乎是任性地將她的嫌疑排除了。 “不是。”陸昭的回答也帶著一絲天經地義的神情。 到了值房前,陸昭先下了鎖, 推門而入。元澈倒是頭一次來這里,這間院子原是南軍在長樂宮的一處值所, 主間開闊敞亮。屋內的擺設素雅且潔凈,瓷器多用青白亮色, 桌椅亦著暗色,裝飾金銀不施, 全無一般武將所愛的富貴輝煌之氣。但仔細觀察, 仍能發現一些屬于陸昭自己特色的私物。譬如那架山水屏風,筆法和留白都與他在莊園內見到的幾個畫軸多有相似。而鋪在地上的織毯則是如古老紙本一樣的暗黃色,踩上去又暖又軟, 邊角有朦朦的暗紋,仔細一看是福祿紋,正中繡的竟是個“壽”字。 元澈轟然見到, 而后笑開:“你好庸俗啊。” 陸昭則搬出一張翹頭案來, 慢慢推到那個“壽”字上,一邊推一邊笑。元澈只覺得整個盛夏他不曾見到的櫻花, 都開在了她的眉眼中。那種不自知的嫵媚,飄在紗帳垂帷中,滴在水磨金磚間,反倒讓四面八方的青白素凈都化為了風情。 只是在她推幾案的那一霎那,元澈亦瞟到織毯上那三個較為醒目的圓印子。聯想到來時路上微濕的地面,他便知道昨日下了怎樣的一場大雨,在那場風雨中,她立了有多么的久,她的手有多么的冷,而在這樣的深宮里,她又是以怎樣的姿態,獨自一人守著銅爐來獲取溫暖。 “設立六軍的事,我會讓父皇再想想。”屋子里還是有點熱,元澈解下了華而不實的蔽膝。 陸昭沒有急著回答,兀自將蔽膝接過來,往屏風上一搭。那一瞬間,仿佛兩人先前的猜疑半分也沒有了。 陸昭先取茶壺先將托盤里兩個杯子燙了一遍,沏了茶,隨后先一步坐了下來:“我勸你別摻和這件事。反對沒有意義,倒是該要多喊喊口號,多擁護擁護你爹。他畢竟是皇帝,一個朝廷里容不下執政思路相反的父子。你父皇要設立六軍,你就算喪著良心也要設立四軍。不能流露出一絲截然不同的態度……”陸昭將其中一只茶杯推向元澈面前,“也不要付諸什么行動。” “那你呢?看樣子你也什么都不打算做?”元澈看著陸昭,總覺得這個決定不該由她嘴里說出。執掌禁軍,加錄尚書事,說是權極一時也不為過。她又是頗有手腕的狠人,不是打不起,不是贏不了。但就這樣放棄,總覺得像身著華服的人輕飄飄的就把自己葬了一般。 陸昭雙手抱托著茶杯,她托了很久,熾熱經過杯底直勾勾地刺進了指尖:“無論想做什么,現在都得按在心里,我和你都一樣。不能讓他們預估到未來會與今日不同,不能讓皇帝感受到巨大威脅而如坐針氈。如若不然,我們會得罪這棵權力大樹上的所有枝葉。兩股力量,針鋒相對,最終會演變成政治陣營的巨大碰撞。賭不起的不僅僅有我們,還有天下人。” “想想吧,想想巫蠱之亂,想想宗愛之禍,想想那些在皇帝授意下,整個倒太子勢力的反撲,還有那些潛藏在歷史長卷中有組織的政治謀殺。” 元澈沉默了。歷史上永遠有君父,有臣妾,而太子之位,如兩相照。臣妾成了氣候,君父被動了權力,宦官酷吏化為臟手套,君父們趁勢而攻。小人的誣陷永遠不能置人于死地,唯有君父有意的政治暗示才能將人逼至絕望。正如當年漢武大帝在鉤弋夫人生子后所說的那句話:“聽聞堯帝當年是懷胎是四月而生,如今此子亦然。”皇帝無需用力,只需隨口一說,所有人都會明白這句話的政治用意。他已有新的中意的儲君,那個為眾人所厭棄的太子,背離他意志的太子,已經不需要了。 但是元澈想到的卻更多,那是更遠一點的事。 “這是作為陸家的你需要考慮的,那我們呢?”元澈伸手,將陸昭手中的水杯拿開,而后飛快地抓住了她通紅的手指。 陸昭此時才驚覺被抓住的部位燙得要命,手下意識地向后躲著,腦海里卻空白一片:“比如?” 被這么一反問,元澈也有些驚慌失措了。她沒有想過以后他們或許會有孩子?如果那是一個男孩,屆時還是當下這樣的局面,她又怎能掙脫出那個子立母死的詛咒?世家必然要借用這個契機,皇帝也必然也借用這個契機,將她除掉,將他們孩子的母親除掉,最后來撿起那些躺在血泊中的籌碼。 “比如我在想……你是否愿意要一個孩子。” 陸昭有些恍惚。她望著元澈的眉眼,那雙眉眼似因那兩個字眼變得十二分的溫柔,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么答。元澈卻有耐心,將幾案推到一邊,一邊半環著她的腰,另一只手輕輕地柔進她的掌心,抵開指尖的每一處縫隙,最終落成十指相扣的模樣。盛夏的熱意也借由這一條條縫隙,連同那片永無天日的思念,一絲一絲地灌注進去。陸昭的胸口微微起伏著,汗水浸透了里衣與領口,攀至脖頸,意圖要扼她近窒息。她下意識地抬起了僅能活動的那只手,輕輕撥開了緊扣的衣領。 元澈驀地被這樣一個姿勢驚動了。他看向那片已然不整的朱衫,朱紅色浸了汗水便不肯好好地明艷,潮濕地含住了那段白皙纖長脖頸,如同燒至焦渴的流火攏著一汪寒水玉,連眼底的那些幽暗與欲望也一并帶了出來。 清風吹得燭火抖動,在一瞬間的晦暗里,元澈倏而垂頭,吻向了她的唇。那些忍在心底的話,他忍了好久,前路的晦暗,退路的晦暗,他默默放權時的晦暗,以及她安靜領受時的晦暗,在燈火將息的那一刻反而明晰了,明晰到不必宣之于口。他只需壓向她,回應她,把她吻得春潮帶雨,意含欲訴。 忽然外面“咣當”一聲,緊接著一個人抱著頭跑開了。許平綱巡邏回來,經過廊下,不巧從窗外望見眼前一幕,寬闊的屏風上搭著太子的蔽膝,朦朧的燈光下兩人親狎,說著什么孩子。許平綱耳朵紅了一片,轉身正要遁走,卻撞在了窗頁上。來不及去確定屬長的是否看見了自己,許平綱逃也似的奔出了院外。 太子既離席,魏帝望著殿中眾人一張張面孔也頓覺生厭,正欲離開時,卻見元洸與國相王叡一道前來祝酒。魏帝數月不曾召見這個兒子,只覺得元洸輕減了幾許,素日的浮躁之氣盡數褪去,目光中雖仍存著幾分瀲滟,卻也有寂寂的頹意。 元洸不日將離開長安,但因王叡總與他一處,許多安排魏帝也不好直接找他接洽,遂借這個時機對兩人道:“不是朕給你們這個面子,實在是身體不適。你們倆來的也正好,陪著朕出去走一走,說說話。”元洸王叡二人應是。 元洸雖然伴君在側,但心里還惦記著殿中的事。方才太子與陸昭一同相邀而出,至今未歸,他已坐在席間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原本想敬完酒后辟席去尋,卻不料被父親叫到跟前陪侍。因此一路走來,也是心不在焉,有幾次皇帝問話,他都答得敷衍了事。 魏帝索性拉下臉來,將袖子一甩,怒道:“孽障,吃了幾盅酒便糊涂成這樣。李福,帶他去廊下醒醒酒。” 元洸隨著李福退下,魏帝只單獨和王叡一道。待進入一間別室,遣散眾人后,魏帝方才問道:“今日子卿為何忽然對分設六軍有所疑慮?” 王叡笑答道:“回陛下,臣并非對分設六軍有所疑慮,而是若臣不這么說,殿中尚書見窮途末路,也難免做絕,反倒對陛下不利。” 龍涎幽遠,連同眼前年輕人狹長的眼睫都變得柔和了,話語也更熨貼了。魏帝了然點頭:“子卿周全。對了,朕想調你回到中樞來。渤海王成婚就藩,讓臺中再派一個國相過去吧,先前安排你做這個國相,還是有些戰時考量。如今 海內承平,許多要務也需要各方人才接手。你的父親德高望重,朕想讓他來做司空這個位置,尚書令也不能無人,你來任這個職位,如何?” 王叡思索片刻,而后道:“臣先代父親謝陛下恩典,只是司空掌四方水土功課,臣倒是覺得有一人比家父更能勝任此位。” “誰?” “靖國公。”王叡道,“靖國公曾掌少府,也是司空屬官,又是戚族,執掌宗正的汝南王也與他家頗有故舊,若能得任司空,也是內外得宜。司空多不掌兵事,靖國公原本也是清靜弘雅之人,倒稱得上是當時之選。當然,三公掌兵也有別例,禮儀制度也不盡相同,只是入殿奏事時要繁瑣些。” 魏帝只覺眼前一亮:“你繼續說。” 窗外竹影搖曳,別室內君臣奏對空曠的聲音霎時轉為了輕聲私語,在幾聲蟲鳴中掩去了。 第288章 雨思 元洸雖被父親驅趕, 卻并沒有當即返回席間,而是在李福的帶領下前往后殿與衛尉楊寧會面。洛陽局勢不穩,皆因他當年執意回都以及那一絲襄王之心。如今塵埃落定, 國家讓他重返重鎮,他亦沒有理由推辭。在與楊寧商定了離都的時間后, 元洸重新返回大殿。 宮宴不知不覺已至戌時, 此時大殿外玉繩低度,金柝清冷,而眾人也是各自言笑, 醉眼迷離。太子不知何時從廊道轉了過來,元洸避之不及, 迎頭撞上。元澈也不惱只關心道:“五弟可是病酒?孤命人送你回宮。” 元洸急瞥了一眼走廊盡頭,見陸昭匆匆行過, 卻已換上殿中尚書的官服,又見太子雖一襲舊衣, 可原本那條蔽膝卻不見了,心里徒然一冷, 抬起頭卻是一副極盡嘲諷得意的姿態:“那又要勞動殿中尚書了, 一晚上兩次,殿下不怕尚書……累著?” 元澈心中惱怒,卻奈何殿中仍有群臣飲樂, 不便發作,遂換來馮讓道:“帶他去醒酒。” “臣參見,太子殿下, 渤海王。” 馮讓剛要強行帶元洸從后殿離開, 卻見王叡已躬身在側。王叡道:“殿下,渤海王確實是喝多了, 方才也挨了陛下的訓,陛下已命臣帶走大王。” 王叡既然出面,又說出是皇帝的意思,元澈也不好再強帶人走,遂拱了拱手,返回席間。回身時卻瞥見王叡一雙狹長美目微微吊梢,酷肖陸昭,只是光影流離間,前者如空花夢幻,后者則如寂靜幽玄。一時間元澈忽驚覺佛語中本有空花色相,其背后亦是幽玄之境。一切從無始來,皆有為相,而不生分別心。天地造物,果然不會使一人孤獨無照的。如是一想,元澈忽然對造物存了一點不滿。 元洸與王叡自回廊西而出,經過西邊一座殿宇時,元洸忽然停下腳步,道:“勞煩國相稍后。” 王叡謙謙一躬,并不多問,只在廊下靜立。 此處乃是先前大典所用停放儀仗的地方,文臣武將入殿解劍去甲,也都在此處存放,由殿中尚書府掌管。元洸只說要取東西,便被兩名宿衛引入殿內。此時宴席尚未結束,因此殿內也無太多人員值守。陸昭與兩名文吏正安排分批護送臺臣離宮事宜,見元洸入內僅遙遙施了一禮,問:“大王來取東西?” 兩名文吏也極有眼色,一人去查閱存放名錄,一人行至元洸身邊,引他向殿中一處席榻稍坐。元洸卻不入席,只瀏覽殿中各色物品。恰逢殿前有侍衛來替車騎將軍索物,原來陸歸為替父親擋酒,多喝了不少,皇帝也允他先行離席,并賜留宿宮中。陸昭將兜鏊甲胄另并劍履等物交送給侍衛,然后走到案前執筆勾銷名錄,只管讓文吏陪著元洸在殿中閑逛。 元洸對于冷落也不以為意,兀自走到一柄儀劍前。寶劍金鞘,輝煌奪目,元洸伸手去拿。 “大王,這是太子殿下的儀劍,動不得。” 元洸卻并沒有停手的意思,不顧勸阻,將劍從供托上拿起來。寒光出鞘,元洸雙指撫摸著劍身,目光貼著劍脊向鋒端望去,鋒端的盡頭是波瀾不興的殿中尚書。陸昭一襲深色寬服,簡單而利落,與早年嚴謹貼合束腰束身的衣飾大有不同。外又披著一頂夏用的紗袍,領口用一枚金色的魚形別針而束。這樣深刻的變化讓元洸頗為驚動。她竟懂得又敢于這樣穿著,不必小心翼翼,而是大繁大簡,必曾有人改變了她。或她是受了某人的影響,或她又期冀著給某人看到。元洸此時才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那是比rou.體的背叛更難以忍受的事情。她背叛了她在自己心中的意象。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元洸有些輕蔑地彈了彈劍鋒,薄鐵打造的劍身雖未開刃,卻是柔韌的,“這么軟,殿中尚書,這劍怕是不好用吧。” 他仍想要激怒她,小心翼翼地刺探著她的弱點,點燃她的怒意便是點燃了她的欲望。她抬起頭了,她開口說話了,她的呼吸不似那般平穩了,那么此時此刻他便與自己的兄長平手了。 “琴中語鳳,鞘里藏劍。”陸昭依舊垂目直視著擺放在案上的文移,連筆都沒有停頓一下,“儀劍嘛,就是要放在鞘里,兩廂適意即可。” 元洸見眼前之人泰然自若地說著虎狼之詞,愈發覺得難以掌控。“殿中尚書可別忘了,還有釜中游魚呢。” 既執著于某些尺寸大小,也要諷刺諷刺她近來的處境。 “還有鎮北死節吧。”陸昭笑了笑,仍未停筆,“先前大王所念乃是晉朝劉琨所贈盧諶的詩。昔日五胡亂華,石劉為禍,荊棘成林,豺狼滿道。劉琨北鎮并州,孤立于五胡環伺之下,翦除荊棘,收葬枯骸,造府朝,建市獄,雖盡人臣之事,然而終究為賊逆所害。就連盧諶也是先投段部,而后上表朝廷為劉琨加以哀榮。大王,劉琨的盧諶不可靠,大王所信重的那個盧諶又如何呢?洛陽與并州相比又如何呢?釜中游魚,都且自省吧。” 元洸知陸昭話中意。此時負責查詢名錄的文吏已走過來道:“回大王,此處并無大王寄放之物了。” 元洸也不理睬,將儀劍丟進了文吏懷中,旋即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