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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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琬忽然凝噎,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陸昭則繼續道:“入宮的詔書我看了,想必馮將軍也看了,并沒有說調兵的數量,北軍該不該去垂詢陛下的意思?若未垂詢鈞意,那么算不算是挾君矯詔?就算陛下寬宏,不追究此事,那在太子凱旋大殿的前夕,北軍究竟該不該調那么多兵?調這么多兵又是為了什么?” 從薛貴嬪的乳母入宮,到北軍的一小部分人,再到整個北軍,最后將嫌疑直接指向北軍最頂頭的上司舞陽侯秦軼,這樣的指征已經足夠掀起巨浪。此時,整個大殿陷入一片死寂。連先前磨刀霍霍的王嶠、王謙都愣住了,他們只想宰一只雞而已,結果陸昭直接拉了一頭牛放砧板上了。 終于,西側的那扇門打開了,走出的是一身禮服的皇帝。袍服的大擺在通過那扇門的時候有些不便,仿佛衣畫繡裳上的日月星辰與十二紋章,正從一片狹小的夾縫中艱難地擠了出來。魏帝終于坐在了正中間的那片席位上。汪晟趕忙上前,為其理了理素帶和略有折痕的皁紗袍。皇帝亦服蔥褶,只不過是用的黑繒,因此甫一亮相便讓眾人覺得頭頂烏云一般,紛紛跪了下來,低下頭,恭聲祝禱。 魏帝向汪晟使了使眼色:“去看看薛貴嬪的病好些了沒有。”而后才抬了抬手,“都平身吧。” 魏帝最先看向吳淼:“司徒,朕把北軍交付到舞陽侯手里,是否有不妥之處?” 這句話并不好答。吳淼與舞陽侯秦軼有過節,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吳淼敢說舞陽侯的不是,他也可以說吳淼小肚雞腸嫉恨人。 吳淼卻答道:“回陛下,詔命無不妥,只是人情總是多令人失望罷了。” 被吳淼酸了這么一句,魏帝也有些訕訕的,然而也很快發現了新的著力點:“是啊,人情有冷暖,朕也只有一個jiejie,也是不忍讓她失望啊。司徒說話,總是發人深省,朕的太子就要回來了,許多事情就像司徒說得那樣,入軌合轍。”這已不吝于承認身為人君自己在隔壁旁聽。然而這樣一種承認也讓所有人意識到,一定有一個飽含著巨大利益的話頭在前方等著,呼之欲出。 果然,魏帝道:“維揚作寓,憑帶洪流,楚江恒戰,方城對敵,不得不推陳將相,以總戎麾。樓船萬計,兵倍王室,處其利而無心者,周公其人也。晉明帝撥亂反正,史官感慨其生平,故有此言。但諸位可知這一段評是在諷誰?頌誰?” 周圍一片靜默。 魏帝道:“殿中尚書一向好學問,就請殿中尚書來說吧。” 但凡皇帝提起周公,下面的臣子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原因無他,周公居攝在政治上乃是極復雜的孤例。從政治上來看,也是負面警醒的意義大于正面效仿的效應,對于兩漢之后尤其如此。 陸昭出列后垂首:“回陛下,此言乃諷王敦,頌郗鑒。” 魏帝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朕也是希望有如郗鑒一般的臣子,可是前朝王敦之亂,又豈單有郗鑒?朕倒是羨慕肅祖,時有左衛將軍庾亮,都督從駕郗鑒,右衛將軍趙胤,護軍將軍應詹,領軍將軍紀瞻,中軍將軍卞壸,鎮軍將軍汝南王司馬祐。六軍俱全,皆是可托大業的重臣。” 六軍,所有人抓住了關鍵的字眼,警醒了起來。 第284章 一念 如果說陸昭的定調是要將權力主要集中在一家之手, 并由余者輔之的局面。那么魏帝要的結果便是數家門閥平衡,共同執掌禁衛,共同分攤方鎮, 已達到形勝制約,內外拮抗的效果。前者的弊端是當權者易尾大不掉, 后者的弊端則是世族各懷異心難以團結。 魏帝繼續道:“建設六軍也該提到議程上了, 北軍做得再好也只是一家。之前殿中尚書也說了嘛,掌兵者各司其位,各宮衛皆獨立, 為的就是防止各屬串通,此乃雜取之道。既然如此, 不若就依此規劃起來。” 不得不說,重設六軍是一個既尊崇門閥執政又對陸家有所傷害的一個決策。因為陸家有一個極大的缺陷, 那就是上岸的太晚,許多人才不具聲望。老一代人里在長安的只有父親一人, 陸擴執掌將作大匠,雖是九卿, 但與臺臣們接觸時間較少, 又未著武功,一時間也難以提到禁軍的崗位中去。而年輕一代,陸歸注定要執掌秦州, 撫夷護軍部也需要有人經營,陸遺尚未出仕,陸微還沒從地方上混上來, 都缺乏在臺中打交道的經驗, 能夠用的也就只有陸沖。 由于這種情況的出現,陸家連大部分禁軍關鍵崗位都很難站住, 這樣便會導致一個惡劣的結果,比如陳留王氏便會入主禁軍,與陸昭分庭抗禮。陳留王氏的王謙、王謐雖然是與陸家陸歸這代同輩,但是年齡還是稍長,許多聲望和政治積累已都落袋,在無戰事的狀況下,轉為禁軍也算當用。如此一來,王家會爆發出極強的主動性,甚至不需要和陸家達成某種合作。如果王嶠想以中書監的身份加護軍將軍,也并無不可,這樣一來,可能就不會去選擇需要陸家參與運作的荊州了。因為能夠進一步把持禁軍,對于陳留王氏來說已經是一個相當大的進步。而陸家在荊州附近的種種布局面臨的也很有可能不是一個親陸的勢力,以至于王家爭取荊州要向各方付出更大的代價。 再深一步思考,這件事對于吳家來說也未必就是壞事。吳玥與陳留王氏有聯姻,以此拿下六軍的一個位置,雖然有困難,卻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陸昭靜靜沉下心來,她看清了魏帝所使用的這套太極政治。魏帝引而不發地坐在背后,靜靜觀察著每一個人,他看透了陸家與吳淼的合作,看到了陸家和王家的互惠,在捕捉到了所有的細節與信息后,才將這個復建六軍的計劃拿出來,一舉擊碎這個聯盟。 “臣以為可行。”薛琬與韋寬最先出列附和。 王謙雖然沒有表態,卻也默默地將頭低了低。王嶠的內心五味雜陳,他當然貪戀荊州,可是未來荊州的功業也是要建立在軍功之上的,行軍打仗,他并不在行,反過來可能還需要依托荊州本地世族和陸家的幫助。但如果能繼續在中書任職,并掌六軍中的一部…… 王嶠有些心虛地看了看陸昭的神色。陸昭只是微微一笑,而后垂目避開了他,也是給兩家留有最后的體面。王嶠思索片刻后,終于還是低頭默認了魏帝的決策。 窗外鴟鸮凄厲的叫聲在一瞬間停住了,在長久的沉默后,一陣撲棱棱拍打羽翅的聲音與一只小獸尖利的嘶叫聲劃破了寂靜。這一瞬間陸昭忽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帝王的手段,翻覆的人心,妥協與被妥協,獵捕與被獵捕,古老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在這座深宮中上演。時勢之異,人物之異,如同被踩在石柱瑞獸腳下的各色玩物,在熟悉的舊殿宇中,呻.吟著當年那一樁樁血腥、殘暴而黑暗的舊事余威。 破局的方法只有一個,以武力控扼宮禁。由于先前元澈與她達成的共識,帶兵不會很多,因此完全可以在大禮中期后,配合城外的彭通等人,進一步靜遏內外。當然,這當中也一定會發生一些流血事件。她是處于時局最中心的人,掌握著陸家在禁軍中的全部資源,仍然有著錄尚書事的權柄,也有資格、有責任對陸家的未來在這個關鍵點上做出抉擇。因為魏帝這個提議一旦達成,那么在太子歸都后,她移交權柄,陸家就無力再更改。 這是一個亂流匯聚的中洲,任船順流而行,誰也不知會至何地。但如果她張滿帆,吃飽風,用最好的水手,或許就可以達到那片權力的彼岸。對了,她還需要再邀請一個合作伙伴,甚至可以把在中樞做大的陳留王氏清掃出局,甚至可以逼司徒吳淼退位。而這個人選……陸昭的目光漸漸移向了王叡,且正在這一刻,王叡也出列了。 黑色的袖袂掠過陸昭的衣裾,同樣鋒利的龍涎香越過白檀,慢慢向席座正中走去。白皙而纖長的手指同樣秉持著白皙而纖長的笏板,而那一雙昳麗的眉目則在掃過陸昭的一霎那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仿佛在發出某種瘋狂的邀請。 “來執我的手。” “亮出你的劍鋒。” “我們一起來讓長安血流成河。” 輕佻的聲音即便未宣之于口,也足以勾起隱藏在嚴謹袍服下的躁動。火紅的瑪瑙 隨著前行的腳步在衣袂上輕輕搖擺,微微僭越的服制與微微僭越的禮步仿佛挑出了火紅下面的那一片黑暗——那亦是陸昭瞳孔中的黑暗。 “臣以為有待商榷。”惡魔只需低語,而黑暗便會釋放開來。 黑夜仿佛于此時才歸于真正的寂靜,陸昭的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被壓制到瀕死的界限。她恍惚地抬起了步伐,每一步都輕飄快意,不再符合母親的教誨,不再符合禮教地束縛,沖向那片黑暗。黑暗中有著隱晦的光影,刀劍撞擊的火光,血rou之軀綻放的猩紅,殺戮者興奮的面龐,瀕死者恐懼的目光,有人在猙獰地嘶吼,有人在絕望地哭泣,而她則穿過一切,碾過一切,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御座上的皇帝正適意地觀望著眼前的一切,正當他以為掌控一切的時候,看到陸昭的身影竟越來越近,越過了薛琬,越過了韋寬,甚至在越過王嶠的那一霎那都沒有一絲減速的跡象,仿佛要逼向王座一般。魏帝的額角忽然冒出一絲絲冷汗,雙腳死死地貼著地面,似乎在用盡全力讓身子向后移。正當殿中尚書的七章章服將要越過第一層殿內宿衛的警戒線時,更為寬大的九章章服閃著金耀耀的光,立時橫在了陸昭身前。 吳淼拱手道:“陛下所言,臣附議。” 陸昭被吳淼這突如其來的一擋,當即回過神來,佇立在了原地。 汪晟反應最快,先對兩旁的幾個宿衛道:“陛下君威是盛,可你們幾個剛才往門口兒退什么吶。” 幾名宿衛面面相覷,隨后往御座前攏了攏,似乎皇帝被拱衛得緊了些,而那道被逾越的警戒線也變得更合乎規范了些。只有王叡的眉似在不經意之間皺了皺。 忽而一亮的清醒如同太陽破云的那一刻,黎明的光正漸漸漫入殿中,盡管這道光很微弱。陸昭的腦海中在飛快地推演著,計算著。現在,她和魏帝想玩的看似完全是兩個方向,但這兩個方向真的就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么。她的反抗與攻擊一定就要在現在付諸實施么? 六軍分執,世族各懷異心,打破這一種局面還是有許多方法的。她還年輕,陸家還年輕,可以再等一等,可以慢慢積累力量,侵蝕荊州,然后通過一場對外戰爭統一全國大部分的兵權政權,做到權力集中。譬如晉朝的北伐,在符合政治正確的同時,也會一一消耗掉各方的籌碼,進而每一次軍事調動,無論開戰與否,都會帶來一次政治勢力的清洗。 對照來看,皇帝要做的看似是要將各家分立出來,但是本質目的還是要通過姻親等方式拉通關系,將門閥勢力自用,拉一打一,逐步統一政權。但這也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這個被拉攏的門閥也足夠強,是忠于自己的。 事實上,她要做的和皇帝要做的并非不可共存,本質上就是會在時局中反復重復出現、反復循環、并且此消彼長的事情。她只要再等一等,扎扎實實邁出每一步,就可以繼續留在牌桌上。而皇帝看似占盡便宜,但其實也是在玩火,玩崩了就是和東晉一個下場。 最后的最后還有一個手段,那就是改革。當然,這是動根本的事,一切都要拼實力。 想明白了這一點,陸昭也往后退了兩步,而后拱手道:“陛下所言,臣附議。” 魏帝看著陸昭,心中也有些許驚愕,然而片刻后他又笑了笑,抬了抬手示意眾人歸位,而后道:“諸公忠赤,然而理順者難持,勢弱則不支。六軍所掌具體人選,不妨趁著今日眾卿都在,拿出來議一議,如此能更周全些。聽說司徒今日本要再議禁軍人事升調之事?” 吳淼道:“回陛下,禁軍人事繁雜,章節繁瑣,今日時間緊迫,議論可能來不及。” “無妨,朕可以先看一看,若有疑問只怕還要請教諸公。”魏帝用虛詞小心地托著吳淼。 吳淼也知不便違拗,便將先前已經謄抄好的章程呈送上去。魏帝粗粗瀏覽一遍,只過目給事中以上的重要官職,同樣并不發表意見,只笑著道;“殿中尚書府反倒是沒什么變化嘛。” 議程抄本同樣被傳至其余參與議事者的手中,陸昭慢慢翻看著。她沒有抱任何期望,吳淼支持了皇帝的選擇,或許早已決定讓吳玥前往北軍五營,如此轉調六軍將領也是名正言順,亦或是在之后私下討論改筆。然而當陸昭看到中營副尉后的名字已從“吳樂”變成了“吳玥”時,似乎捕捉到了某種目的與某種態度,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斜對著的司徒,而吳淼同樣報以意味深長的目光。 議會既散,議事的大臣也與皇帝分道,從殿外向大殿朝堂走去。吳淼與陸昭漸漸落后眾人一段距離后,陸昭方才拱了拱手道:“司徒,貴府郎君日后如要調任,我這里也可……” 吳淼笑了笑后急速收板起了面孔:“我兒抉擇或為尚書一念之動,我的抉擇卻只為尚書一念之忍。” 文武百官早已列于朝堂東西兩側,太子回宮的典儀設在了東階東南。遠遠望去百官身服蔥褶,各督將穿戎服,諸宿衛則在所在各門列杖。侍中孔昱立在魏帝身旁,余光望著晝漏,待晝漏指到上水五刻的時候,便執板向前,朗聲道:“請中嚴。” 隨著最后的聲音消失在大殿中,一眾執戟者入內,分列于殿庭。白刃的光芒灑在文武百官的臉上,那些不自然的忐忑與汗水便如滴漏一般,繼續在深宮中煎熬著。 第285章 軍禮 太子凱旋乃國之盛事, 除卻太尉北海公元丕、車騎將軍陸歸等,城中凡宗室、諸侯王相國俱要參加。然而,這卻與深宮冷殿內的妃嬪們沒有半分關系, 她們只需花費一整日的時間研究如何盛裝去參加一個兩個時辰的晚宴,而后適時祝酒, 適時微笑, 最后在花燈熄滅后帶著尚未凋殘的脂粉褪去。 繁復的華服、大帶、珠冠被一樣樣地安放在薛芷的寢殿中,然而殿內諸人卻無半分急躁。聽聞姜昭儀已經試了兩套妝容,通過零星流動的宮人只得到只言片語的芙蕖望著自家的貴嬪, 不由得微蹙了眉頭。 寢殿內的氍毹上,小公主仍在薛芷的陪同下識別著幾塊織布的顏色, 她現在已認得藍、綠和紫,卻仍將紅、黃混淆著說。一旁的小矮幾上, 是正在練字的楊真寶。除卻照顧公主的日常起居,楊真寶亦在薛芷的教導下識了許多字, 這張小矮幾就是屬于他的一方天地,確切的說, 有一部分也是屬于公主的。嫣婉時常去拿上面練字的紙, 而后把它們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拋在天空中,然后說“下雪”。 兩歲的孩子已不那么粘人, 嫣婉一個人玩耍的時候,薛芷就去察看楊真寶的課業。或是帶著對他師傅的某一種懷念,或是對兒時的記憶存了一分暗惜, 薛芷一向對楊真寶的學業上心, 且嚴厲。 “筆頭莫長頓、莫長滯,頓滯處大如蒸餅, 便失了靈氣。”薛芷將一張新紙重新攤鋪開,親自為楊真寶書寫了范例,而后柔聲道,“曉得了?” 楊真寶努力點著頭,薛芷便笑著將筆遞在他手中。她笑楊真寶與已逝者那幾分相似,他們開蒙較晚,但天分高,詩經學了兩個月便已能熟頌,這且是在尚未識字的情形下。楊真寶偶然抬起頭,亦察覺了這一抹微笑,與數年前他所懼怕的妖法不同,那是春風風人,夏雨雨人之美,無關欲望,無關愛恨,只是單純的情愫。 外面一陣嘈雜聲響起,殿內的四人齊齊驚恐地向殿門望去。芙蕖前去開門,卻見門砰的一聲被踢開,芙蕖的額頭經那一撞,竟流下血來,頓時紅了半邊臉。薛芷驚惶失聲,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公主,不欲讓孩子們看到這番血腥的場景,連忙將楊真寶和嫣婉趕至帷榻后面躲起來。 進來的是汪晟,他笑看著薛芷,目光中卻無一絲暖意:“薛貴嬪,奴婢奉命來找貴嬪乳母趙氏,要問幾句話,還請貴嬪放人。” 薛芷先將芙蕖攬回來,而后容色平和道:“趙媼不在這里,御史又何必問我。你們難道不該比我這個局外人要清楚?” 汪晟原本微笑,聽罷霎時垂下臉來,一步又一步逼至薛芷的面前。他一把將二人分扯開,力道之大讓芙蕖再次跌倒。走到咫尺處,他輕輕托起了薛芷的下巴,從鼻尖至唇齒,用目光輕輕咂摸一遍,而后俯至對方耳畔輕聲道:“薛貴嬪,這樣可不好,你們的事我可都知道呢。” 正說著,汪晟只覺得腳上有一股力,只見芙蕖兩手握著他的腳踝,死命拖動:“貴嬪不可以被你這種人……” 啪,一只腳反踩住了宮女嬌嫩的雙手,伴有骨骼嘎吱嘎吱的聲音。 汪晟蔑視地看了看芙蕖,又笑著看向薛芷,目光中帶著一絲驚訝:“瞧瞧,也就她還把你當鳳凰似的捧著,誰不知道……”汪晟將頭貼著薛芷的半邊面頰,感受著那片滑膩,那片他垂涎已久的滑膩,他只看過一遍,卻覺得蹉跎了半生。他低聲道,“誰不知道鳳凰都被當成雞消遣了多少回了。” 薛芷又羞又恨,一把將汪晟推開。汪晟往后跌了幾步,卻也不惱,拱了拱手道:“貴嬪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奴婢再來拿人。” 太子早在京郊駐扎,大典當天,在渭橋北設大次。元澈自大次內褪去戎裝,再更換上朝服,隨后在謁者的指引下升革輅入城。入城后則是太傅姜紹代帝親迎,一行人便前往長安城東舉行巡狩告廟儀。 如今已是五月盛夏,元澈卻穿得層層累累。一層武弁服外加一層里衣,絡帶代替革帶,另并金玉環配與儀劍等諸多掛墜之物,能夠行得端莊穩健雖然容易,但要讓冠冕上的旒珠不左右搖晃,環佩不出聲響,那便是另一番功夫了。才完成了高廟禮,又飲了所賜御酒,元澈早已汗流浹背,臉色微紅。 此時艷陽高照,樹無隱蔽,眾人也覺得溽熱不堪。倒是護軍府因駐守城郭,常備著解暑用的涼茶,在元澈返回城中所設休息次帳后進獻。在感嘆大舅子一番精心照料后,元澈再度換上章服,此時晝漏已至十刻,宮中已有謁者奉旨詔元澈入宮。 謁者在宣讀旨意后又將一個托盤奉上來,里面是通往宮城禁中的所有令符,而后道:“這些令符不止殿下有,到了大司馬門,殿下身邊可有四衛入宮隨侍,這些令符四衛都會有。” 元澈素來知道陸昭不是一個輕易讓步的人,如今主動讓出四衛的空間。再加上原本的東宮衛和馮諫所統的司馬門與武庫,他算是徹底掌握了可觀的宿衛力量,因此也知道宮里必然發生了事。 元澈心里固然擔憂,但也不好多說,只笑著回答道:“既如此,那便勞煩殿中尚書和公車司馬稍候了。” 那謁者果然道:“此次迎接殿下的先是光祿勛、鎮軍將軍和北軍中侯,公車司馬有值任不能離守,殿中尚書殿下后面會見到的。” 此時在一旁侍奉的魏鈺庭也察覺到了不對頭,遂從盒子里摸了一把金豆給那名謁者,笑問道:“不知光祿勛、鎮軍將軍和北軍中侯都是誰人擔任,太子殿下乍一回京,人事上也不知有何調動,實在是怕失儀于臣。” 那謁者接了豆子,又向魏鈺庭躬了躬身子,細細講道:“光祿勛如今是韋寬,度支尚書又加鎮軍將軍,至于北軍中侯如今是舞陽侯任著,但看如今這架勢……只怕還要有升調。” 待謁者行出,元澈與魏鈺庭相顧一視,各自的目光都變得嚴肅起來。但奈何典禮的時辰一刻也耽誤不得,看著滴漏一點點落下,元澈無奈,重新登上革輅。至大司馬門前,果然由韋寬領頭,薛琬和舞陽侯秦軼并立在側。元澈先行至大司馬門正中,行跪拜禮,隨后起身再受三人禮賀。 “殿下大勝歸來,有功于社稷,陛下命我等前來,引殿下入宮覲見。” 此時,宮中事變的主謀者也已浮出水面,元澈目視著眼前一片黑紫之色。一家獨大的朝局終于在皇帝的主導,群策群力后,變成了四分五裂的局面。日空看似晴好,實則混沌不堪,或許在看破大勢后,在奮力掙扎后,殿中尚書無可奈何地將更多的籌碼推向了自己。而原本,這一舉可以出于信任,可以出于情意,可以出于默契,但最后終于是出于無奈。 元澈并不相信這樣事權分割的局面會真正有利于國家,與皇帝的感受不同,他在伐吳之戰時早就見過了門閥執政的弊端。勢如破竹的軍隊,搖搖欲墜的江南,他幾乎是被所有人向后拽著腿,拖向泥潭,甚至差點被一群吳人反壓,最終用腳指頭將那座碉樓攻塌。或許,他的父親仍岌岌于削減陸家的威勢,懼怕賀氏的危局卷土重來。而他所懼怕的則是各家混戰,各打一盤算計,進而開始一個無盡的內耗,無盡的內斗。 不得已而附麗于強族,不敢言因無忠兵赴死。予取予求各取所需,平衡左右各得所利,名士世家千古高風,清邁玄逸君臣佳談。前朝共天下的歷史縱然別具驚艷,然而苦的卻是北死南逃百姓黎民。 元澈從旒冕下望著眾人,那些低垂的面孔下哪些醞釀著陰謀與陽謀,哪些彰示著明交與暗媾。他甚至有些后悔沒有在前往行臺之前將薛琰等人的罪名徹底定性,后悔沒有交代馮諫讓他對各方加以遏制,即便這個“各方”包括了他的父親。 司馬門前幾人哪知道太子心事,邃笑著爭先恐后扶太子重新登輿。怎料元澈衣袖一甩,兀自登上革輅,隨后司馬門大開,車輿浩浩蕩蕩進入了宮城。薛琬等人只得干笑了兩聲,也紛紛隨后入宮。 元澈一行并不先去典禮大殿覲見皇帝,而是轉行至西邊一所規制次等的殿宇內等候,所乘革輅等也就停在此處。 侍中孔昱旋即頒布外辦令,此時陸昭方才領著陳霆和許平剛入內。陸昭先為元澈解劍。儀劍未開鋒,劍身也重,元澈怕陸昭費力,手臂暗暗托著劍身,待陸昭將劍交還給侍者后才暗暗松了勁,卻見陸昭眼周有淡淡的烏青,想她昨日并未睡好,卻不知宮內究竟風雨如何,心下到底有些悲傷。 兩人一侍一立,靜默無話,待謁者再次入內傳話,陸昭方才跪拜離開。碧螺如山,秋水如帶,微微寬大的章服吃滿了風如船帆一般,漸漸遠去。 至此以后,元澈便只能步行走過余程。 第286章 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