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1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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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門閉合,屏風擋住了倏而灌進來的濕氣,只有桌子上那張紙的一角微微掀了起來,連同那一個墨跡已干的“玥”字。 夜已經深了,大典前夜,部分朝臣被提前安置在長樂宮里,司徒吳淼所居的宮室就在離殿中尚書府不遠的地方。吳玥報了名號,隨后被人領進吳淼的房中。 吳淼一向篤定守靜,此時正躺在一把躺椅上,卻沒有向平時那樣閉目冥想。他睜著眼睛望著屋頂的房梁,顯然有些心神不寧,聽到吳玥的稟告后這才站了起來。 “吳副尉深夜來此,不知殿中尚書有何見教?”在宮內,即便是父子二人私下見面,吳淼也從來都是謹慎地先用官稱。 今日吳玥也神色暗暗,猶豫片刻后才開口:“父親。” 吳淼的眉眼倏而沉緩了下來,似乎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疲憊,也有一絲了然的味道。他回身坐在了躺椅上道:“有什么事就直說吧。” 吳玥道:“陸尚書讓我給父親傳一句話,殿中尚書府的權力陸尚書暫時還先不能放。另外,明日大典重臣集會前,陸尚書有要事需與司徒和中樞討論。” 吳淼點了點頭:“借你之口,陸尚書是要給自己辦事啊。”不是因為信任你吳玥,而是我知道你是誰的人,我現在需要你來給那個人傳達我的意思。 吳淼再度起身,在房間內沉默著踱著步子。 陸家與薛家及其背后人家最根本的矛盾,其實并不在于權力之爭,而是道不同罷了。那些世家并非要借此置陸家于死地,他們不過還是希望維持一個門閥執政分享皇權的現狀,僅此而已。至于國事如何,民生如何,如果能繁榮昌盛,他們也樂見其成。但如果這一目標必須要以某一方集權為代價,那么這些人也會展現最兇狠的反撲和最本能的掙扎。 是忠君嗎?當然不,他們不過是在維護自己在權力中的一個位置而已。 吳淼慢慢推開窗,一輪明月入室:“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門閥執政的時代,或許很快就要過去了。去替我發幾封手令吧。” 第281章 風口 本朝京畿防務, 單單算宿衛,正常情況下至少要有近四萬的配員。而門閥執政下,一般宿衛也難以一家獨大, 一般來講會分為幾個不同的掌兵者。歷史上第二次王敦之亂,拱衛京畿的分別是左衛將軍庾亮, 丹陽尹溫嶠, 都督從駕諸軍事郗鑒,右衛將軍趙胤,護軍將軍應詹, 領軍將軍紀瞻,中軍將軍卞壸, 驍騎將軍李艾,驃騎將軍南頓王司馬宗, 鎮軍將軍汝南王司馬祐,最后司徒王導掛名一個總指揮。 單看成分, 卞壸、趙胤是與瑯琊王氏交好的青徐僑門,紀瞻乃是江東首望, 庾亮乃是豫州世家, 溫嶠與庾亮世交,應詹、李艾其實是司馬睿時期走的劉隗一方的路線,主要代表原關中力量, 兩個司馬宗室作為基本配置,另外一個重要人物郗鑒則是流民帥的領軍人物。可以說每個派系俱有參與。 即便是本朝保太后與丞相執政時期,賀家雖然作為宿衛的主要掌控者, 但依舊有衛家、薛家、鄭家、段家和渤海王參與其中。 如今時局, 陸家把控內外禁軍,外加一個北海公元丕駐守灞上, 可以說短時間內打破了世家平衡。雖然禁軍中也有各家子弟,但是能夠擔任正值的人家也并不多。原本可以有影響力的薛琰也被關隴世族這個自己人捅下了臺。在太子歸都之后,北海公元丕和陸歸都會撤回本鎮,陸家在宿衛上的勢力必然會有一個衰弱期。 吳淼與兒子在窗下對坐,雨后清風徐徐入窗。 這是一個風口,有多少人想趁勢而起,就會有多少人參與其中。 北軍這個尷尬的配置之所以在現在被提起,是因為有人還沒有加入到陸家目前的禁軍體系中。這些人家不想等,也不愿意走陸家的人事路線,所以才要建立新的架構,引導皇帝去選擇新的架構,并且在這段時間內,通過拉攏中間派,借用太子的勢,來逐漸抹平兩個架構之間的差距。而他,是那個中間派。 “北軍掌管五營,每營千人至數千人不等,最多可充至近三萬人。這是一股有巨大潛力的勢力,雖然由舞陽侯秦軼暫時任北軍中侯統領,但是對于每營的營校如何分配,都需要達成共識,絕不可能由一方說了算。陸尚書所說明日商議之事,應該也是圍繞著人事來討論。” 吳淼說著將一封密章打開,這些是當初眾人提議設立北軍的時候,他與司徒府一眾掾屬所受到的所有有關北軍人事的上疏以及推薦人選,“陸尚書既然還要為任,便是要由她親自出面去和舞陽侯打這個擂臺。薛琬不是主導,也做不了這個主導。” 吳玥一面聽父親教誨,一面點頭道:“陸尚書的確曾與我說,日后若有亂事,必然是以方鎮為依托。薛家未之重鎮,所以目前擔不起這個北軍的掌門人。如此反倒不如將這個位置讓給執掌冀州的秦家,來日門閥制衡,靠近京畿的方鎮還有荊州就需要讓其他家來擔任,而薛琬自然就是站在風口中的人。” 吳淼見吳玥明悟極快,也不由得欣慰地微笑點頭,其實今日之事,他也有要帶一帶這個小兒子的意思。 “可是舞陽侯依托的是長公主這層關系,長公主是皇帝的親jiejie,而陸家依托的卻是外戚這層身份。”吳玥微微皺眉, “父親,這其中親疏應當有別吧?” 吳淼捋著白須笑了笑:“單從親情人倫來看,親兄弟姐妹總是要比一群大舅子小舅子來的近一些,但是在外人的眼里呢?譬如在彭通的眼里,王謐、王諶甚、王嶠的眼里,甚至在你我的眼里哪一個更值得作為一個追隨的對象呢?” “把控禁軍并從中支持一個新君接位是一個風險極大的事情,千萬雙眼睛盯著長安,千萬雙手想要去摸一摸武庫,不成功便成仁。如果成了,單論結果,這群舅子們一個個都是開元外戚,家中的女子不是太后就是皇后,這樣的政治回報足矣使任何一個家族去押上全部的家底。由于所有的權力也都來自于皇權本身,跟隨他們的人,自然不是中樞要職便是方伯之任。可是長公主和舞陽侯呢?其實莫說是他們,就算是皇帝的親兄弟,太子的親兄弟,頂破天就是封一個一字王。因有宗室這一層身份在,即便是成功,在所有皇帝的眼里都是另一個山頭。任用上更會瞻前顧后,畏首畏尾,生怕小宗侵占大宗。跟隨他們的人,得到的回報又有多大呢?” “先前別看北軍鬧得聲勢浩大,但其實不過是不平的人多一些。舞陽侯掌控北軍,真正追隨的人不會很多,但也會有不少人家看在薛琬的面子上加入其中。而皇帝誰都不信任,要的只是平衡。至此,明日至少有一件事可以預見,那就是薛琰的女兒薛無鳶會被指給太子作為側妃,從而抹平薛秦勢力在太子這一方上的差距。” 吳淼慢慢將密章推到了兒子面前,長舒一口氣,而后道:“盡管為父是這個中間人,但上場的棋子卻是你自己。” 吳玥靜默地接過了這封密章,前半部分里是北軍五營校尉人選與衛尉屬的人選,越騎校尉下是一個空白,等待著一個名字。而下半部分則是未來殿中尚書府的人選,乃是給事中一職。去追隨誰、效忠誰,吳玥從來都沒有答案。他一直以來看到的只有擇君不慎的悲哀以及君臣緣分已盡的陌路。他看到自己的父親一心想幫助皇帝穩固權威,為國家秉執朝綱,一力打壓那些在崔諒之亂中兩頭倒的墻頭草們。他也看到世族對從逆者的包庇,表達著虛偽的人情味,一心只為門閥政治的續存。 吳玥不知道陸昭在想什么,但他覺得她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她團結門閥,鞏固門閥的利益,卻也在不斷地肅清內部,cao控一切。她的殿中尚書府加錄尚書事,雖然有多家參與,但是效率極高,政令流動幾乎毫無阻礙。 成為這個給事中,他似乎可以更明確的表明態度,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目的。 吳玥手中的筆拿起復又放下,最終將密章推回了父親的手中:“父親,我仍想任現在的職位。” 丑時初刻,永寧殿的偏殿亮起了燈,戒嚴之后還有中嚴,中嚴文武百官俱列永寧殿不得出入,但是在此之前參與典禮的重臣仍可以在宮內活動,若有急事,甚至可以舉行庭議。北軍入宮是大事,長樂宮北闕亦發生了吵鬧和爭斗,針對這件事,殿中尚書發起庭議,司徒吳淼亦發起庭議,那么相關人等出席也就名正言順。 參與者除了陸昭與吳淼,還有代表皇帝的繡衣御史汪晟、渤海國相王叡、中書監王嶠、光祿勛韋寬、以及此事涉及的薛貴嬪之父度支尚書薛琬。 吳淼默默走在最前面,并沒有流露出什么態度。薛琬的心里早存了提防,這件事他也是運作人之一,皇帝穩穩地坐在背后。這件事上皇帝是否會兩邊制衡,還是單方面責怪殿中尚書,他都有所準備。如果陸昭敢沖著自己來,他就會給陸皇后定為陸昭的后臺,引到后宮亂政的方向上。這個世界是分階級,但也分男女,這把刀一旦捅出來,就連陸昭也難以招架。 “今日太子凱旋,也是大喜啊。” 汪晟早早在門口等著,見吳淼等人的身影,遠遠拱起了手。 “大喜。”吳淼也是滿臉堆笑。 “司徒當心。” 汪晟引著吳淼走上臺階,“陛下聽聞亂事也是心中不安,大典的事那頭還忙著,所以派我來聽一聽。這么早,天還沒亮,辛苦司徒了。” 吳淼卻搖了搖頭:“哪里,都是為公。陛下既要顧全今日大殿,又要擔憂國事,才是真的辛苦。若真是四海無亂,我也樂得告老還鄉。” 汪晟摸不著吳淼的意思,只好一邊將人請了進來一邊恭維道:“司徒一向堪稱筍質,遇風彌堅,再任十年都行。” “再任十年?呵,再任十年只怕有人就要等不及了。”薛琬冷不丁地在后面摔出這句話,而后斜覷了一眼同樣在身邊的王嶠等人。 王嶠第一個把目光望向手中的笏板,其余人也都假裝沒有聽見一般。 “這哪能夠。”汪晟一笑便讓人覺得格外諂媚,然而一雙眼睛卻冷冷地掃向身后的王嶠、王謙。當所有人踏入殿門的那一刻,都頗有默契地噤聲正色。此時,汪晟回到偏殿的正首方,立在一個空席的西側,代表皇帝出場。隨后他慢慢地向眾人望了一眼:“昨天晚上鬧出的動靜,想必大家也都清楚了。皇帝陛下擔心薛貴嬪的病情,也擔心闔宮的安危。禁軍和北軍就算有什么紛爭,今天看在皇帝的面上,看在太子的面上,能抹過去就盡量抹過去。” 汪晟打的這個招呼自然不是自己的意思,不過是想給這場庭議定調。大致方向要知道,別鬧的太過分。 吳淼緩緩地點著頭,隨后與眾人雁行大殿兩側,分別入席而坐:“既如此,那便開始議事吧。” 第282章 剛柔 吳淼位居東面上首, 西面上首則是中書監王嶠,其次是王叡與王謙,而陸昭則與韋寬對坐, 最末是薛琬。吳淼慢慢翻開今日的議程,眾人皆屏息凝神, 唯有站在御座旁的汪晟目光不經意地望向偏殿西側通向主殿的那扇門。 通向主殿的甬道內, 新的內侍正監李福將一個繡墩移至背風處,隨后魏帝走進了這片區域。雨夜濕寒,魏帝身披一件厚厚的棉袍, 待坐定后,李福將一塊出鋒的裘毯搭在了魏帝的膝蓋上。這時, 汪晟才收回了目光,繼續望著議事的臺輔們。 “仰賴圣躬德澤, 皇太子英略,諸公憂勤, 京畿內外宮城內外幾經戰亂,如今承安繼治, 王事政事也理應入軌合轍了。”吳淼的語速不緊不慢, 但下首已有幾人注意到,這位司徒正悄悄繞過繡衣御史,重新給這場議事定了一個調子。何為入軌合轍?凡事依法理依流程, 那才是入軌合轍。北軍本統長安城防,入宮執行宮防,本身就是悖法亂禮。 “從去年到現在, 宮內兩次兵變, 一場大火,西北又有戰事, 函谷關東也多有不安。宮內各項儲備每月都要告急一次,坊間亂斗,明堂濺血,樁樁件件不可謂不觸目驚心。所幸北海公、車騎將軍發兵勤王,太子和殿中尚書率領義師奪回宮城,都中這場仗總算是勝了,不然我等也是要為大魏死節了。自然,這都是分內的,但是若無兵患,宮內還生亂事,只怕也不是殿中尚書一人引咎便能了事的。”說到這里,吳淼止住了,靜靜等待了片刻。 眾人表情肅穆,司徒開始往外摘人了,而汪晟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西面。 魏帝坐在繡墩內,閉目傾聽。吳淼再做切割,開場白已經將他這個皇帝與太子二人摘了出去,而后面所說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重描此次收復京畿之功,將陸家、北海公和太子三人又重新捆綁在一起,也就是說陸家已經在被吳淼刻意從論罪的圈子里摘出來了。 這些話都是在說給他聽的。這是一場權斗,權斗挑起了事端上的矛盾,但卻是為了解決利益上的矛盾。在解決之前誰都不要動刀,門閥間的內斗應該保持體面。 多少年的君臣相知,偏殿內吳淼早已知道魏帝就在某一個地方旁聽。他繼續調整著節奏:“昨日夜里,鑾駕歸都已近子時,但是在馳道戒嚴上卻出了岔子,導致原本子時戒嚴,竟往后拖延了近一個時辰。殿中尚書。”吳淼轉過頭,向斜對著的陸昭道,“宮內禁軍是你和馮將軍在管,現下宮城戒嚴,馮將軍需屯守司馬門,不能來議事,昨夜的情況便請你單獨為大家陳明吧。” 陸昭向左右各席拱了拱手,方才道:“昨夜,薛貴嬪乳母與北軍一道入宮,經司馬門解兵入宮禁,隨后欲從長樂宮北闕入內宮,我沒敢放人進來。” “這就不對了。”薛琬雖然在末席,但是反應極快,“怎么馮將軍放了人進來,殿中尚書反倒沒有放人。是否是北軍所執手令不具此效?” 坐在一旁的王嶠先和王謙對視一眼,而后繼續垂目凝思。汪晟和韋寬的目光卻齊刷刷地落在了陸昭的身上。 陸昭仍然不疾不徐地回答:“馮將軍駐守大司馬門,通兵內外,北軍所執皇帝詔令,入內自然無不妥。但是內宮行走除了皇帝詔令,領兵者還需執通行符印,但當時北軍的人并沒有拿出來,所以我們沒敢放人入內。” 其實陸昭也明白,如果北軍沒有同行符印,過司馬門也是極為困難的。但是馮諫畢竟是太子母家的人,太子歸都之后,必然要面臨著皇太子以巨功挾父執政的敏感局面,既然有皇帝手令,對方人數又不多,他也實在沒有必要處處為難,觸及雙方的底線。 薛琬對這件事也有心理準備,當他接到這個計劃的時候,知道劉炳是通行符最重要的一環。女兒的乳母在入宮后也將事情原委跟他說了,通行符乃是內通使,只有領營兵的三公和劉炳這樣的正監才有,不可能流落在宮外北軍的手里。當時馮諫已經質疑過一次,所以他們在北闕的時候已經不敢再用。 不過薛琬也清楚,陸昭并不知悉這些細節,因而目光緊緊地盯向了陸昭,雖然極力壓著聲音,但在大殿內仍洪亮得頗為突兀:“大司馬門乃是靜遏內外之重,地位誠不亞于殿中尚書府,內外本應一體,怎么卻軍行二法,政出兩家?” 陸昭此時才回過頭冷冷望向薛琬:“薛尚書,公車司馬名屬領軍,脫胎于衛尉屬,殿中尚書府則由皇帝直轄,其本源出自尚書府。況且各部宿衛軍號各有不同,掌兵者各司其位,武庫、司馬門各宮衛皆獨立,為的就是防止各屬串通,此乃雜取之道。”陸昭聲音平靜如同子夜時大殿內的刻漏,但氣勢上卻死死地壓住了薛琬。 王嶠知道,陸昭的話還沒有說完,只是礙于曾出仕保太后不能說。而他又急于求取荊州,此時自然要為陸昭補全,因笑著道:“殿中尚書所言也是因前車之鑒,僅由一家把控內外,一旦出事,所害甚深。如今馮將軍與陸尚書各自獨立,譬如江河二紐,源有不同,卻各屏南北,皆為國之藩籬啊。” 薛琬被陸昭和王嶠二人一剛一柔說得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語氣也變得更為情緒化:“即便是各自為政,那也不宜駁回皇帝本人的意見吧。殿中尚書既直屬于皇帝,理應為皇帝之命是從。不知陸尚書是服從不料還是不愿意服從,今日不妨直言。受君之祿不能盡忠君之事,這……說不過去吧。” 此時韋寬在一旁開口道:“或是罷官免職,或是以罪罰處,陛下自有鈞意,也不是我等能夠置喙的,這種事理應入覲問訊陛下吧。” 陸昭略帶驚異地看了看韋寬,韋寬這句話看似在反對薛琬,實則把自己的任免權直接交給了皇帝。光祿勛西漢時列為九卿,掌宮殿宿衛,領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將,乃是重臣。但是自前朝以降,便只掌宮殿門戶名籍。譬如外官遭劾禁入宮省,則通知光祿勛廢止門籍。就連官署都被搬到宮禁之外,雖然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將這些宿衛仍在,但光祿勛署已罷,在人事上也無選舉之任。這部分禁衛軍改由領軍典掌,而羽林等將官漸為御前侍從武官之職,無宿衛宮門之責,也就轉到了殿中尚書府下。韋寬去接薛琬曾任的這個光祿勛,想來也是有意做一個禁軍方面的主官,但被架空的太厲害。 沒辦法,陸昭不喜歡有人和她在禁軍一把手上平起平坐,也不喜歡有人奪權。對手得意失意,她也沒有精力去照顧。既然韋寬有不平,又在這種場合下隱隱透露了不平,那么在陸昭的心里已經可以被抹去了。 “韋光祿。”吳淼緩慢而有壓迫感的聲音投向了這片末席,“皇帝陛下幾日cao勞國事,昨夜子時之后方才入眠,如今要忙著禮儀,又有舊傷,即便有空也 應該休息保養。” 偏殿西側,剛剛離開繡墩的魏帝聽到這句話,只得慢慢坐了回去。吳淼都這么說了,他這樣出去算怎么回事?告訴大家皇帝其實在隔墻偷聽?汪晟心里也暗暗嘆了一口氣,此時他越發感受到司徒那股引而不發的綿力。不知什么時候,議事的節奏竟被吳淼全然掌控了。 汪晟有些慌張,也趕緊做出補救,希望讓皇帝的存在感和影響更多一些:“司徒說得不錯,這件事誰有責,誰有錯,要分清楚說清楚,不要動不動就提什么罷官免職的事情。陛下此時還歇著,且不說是否有這份精力聽大家鬧情緒,就算是要升要貶,也得等陛下休息好了之后,再下圣斷。光祿勛所慮是秉中直言,只是失于情了。薛尚書如果還有需要回稟的便繼續說吧。” 薛琬見能順利接過話柄,便繼續道:“昨夜陛下下詔,我事后聽說,也了解了一些內情。薛貴嬪昨夜突發惡疾,急需太醫診治。陛下擔憂貴嬪身體,護軍府又有明日大典的要務幫不上忙,陛下這才下令讓北軍出面,攜貴嬪乳母入宮請太醫出來。但沒想到殿中尚書卻拒絕了這個要求,并且將人往外趕,這才造成了馳道堵塞,圣駕不能在戒嚴之前回宮。” “這件事殿中尚書怎么說?”吳淼問著話,但目光沒有看任何人,只默默望著西側的那扇門。 陸昭的目光亦看向那扇門,隨后回稟道:“此事我也有疑問,若只為尋醫,遣貴嬪乳母并兩三侍衛入宮即可,何須大動干戈請北軍之眾邀情于闕下?此外,戒嚴立柵殿中尚書府早在陛下回宮一個時辰前就已經布置好,所有人等俱應回避。且太醫早已遣出,北軍眾人竟沖撞戒嚴線一個時辰之久。” “哈,大家可都聽見了。陛下請兵,你卻說大動干戈。”薛琬忽然站起,戟指道,“殿中尚書,你這是在質疑陛下令諭!這是違逆!”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第283章 周公 西側的回廊內, 魏帝閉目傾聽,此時已有幾名內侍入內為皇帝更換禮服。魏帝閉上了雙眼。 靜謐,驚恐, 那扇木門背后,是朝臣們的機鋒言辭, 木門前方是皇帝的僵硬姿態, 作為門閥們的傀儡,他的胸臆間掠過一絲悲涼。在那片恍惚的記憶中,易儲之變的前夜, 就在此地,就在此時, 甚或就在這片與木門相去五步的繡墩上,他聆聽了賀祎與薛琬、衛遐與蔣弘濟、吳淼與秦軼一番番的爭論, 一番番的試探,彼此確定著利益的邊界——那是他們的邊界。那一刻, 他的乳母賀氏的手掌落在他的肩上,挾持著門閥世族不動聲色沉重壓迫, 將因好奇心旺盛而趨于那扇門的身體重重壓下。而從那以后, 他悟出了一個道理:百戰百勝,不如一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需要他表態嗎?他的表態有意義嗎?他有資格表態嗎?解釋不多余嗎?意見被正視嗎?當他走向那個居于大殿正中的坐席時, 會被人期待嗎? 后來的每一天,他都帶著這樣的疑問與他的保姆坐在這里。那扇門還在,繡墩還在, 偏殿中的御座也還在, 只是那片坐席上的人已經換了。再后來,他的保姆也不在了, 保太后賀氏這個新的身份出現在了偏殿之內。而繡墩上安坐的他,更加安靜,更加成熟,那片目光也更加冰冷。然而漸漸地,他發現了這里的好。 他永遠是神秘的,他不再如履薄冰,反而那扇門后面的群臣們會如履薄冰。所有的爭論只會局限于那扇門背后的空間內,讓中書監去爭取,讓尚書臺去博弈,讓三公九卿們提出綱領,讓方鎮重臣們躬身執行,矛盾永遠不會上升到他身上,他仍擁有著一個未曾表態的價值。 這一點點心得,他運用自如至今,同樣心照不宣的,還有那位給他提供全盤計劃的謀臣。 陸昭安靜地目視著薛琬,仿佛看著一只瘋狂攀咬的惡犬在吠叫。他此行所用只有一招,他此行的目的也只有一個。所有事盡可往皇帝身上拉扯,反對便是忤逆,駁回就是犯上,因為薛琬太清楚,要拔掉北軍就不能牽涉到皇帝,牽涉到了皇帝就無法拔掉北軍,因為皇帝是世家共有,是所有門閥權力的源頭。如果她執意于此,只會加重自己的跋扈和專權。若連皇帝的意見都能夠沒有緣由地駁回,確切的說,罔顧大家利益地駁回,那么每個人只會擔心自己權力的來源是否已岌岌可危了。 此時吳淼也抬起頭望著陸昭,如今已經到了最微妙的時刻,陰極而陽動,盛極而必衰。陸昭若往后退一步,那么局面會重新回到門閥執政的原點上。內朝各家爭據朝廷勢要,一起控制皇權,在一次次借以皇權發號施令的過程中,互相推手,此消彼長。外朝則競據形勝方鎮,以外制內。如果陸昭更進一步,便會趁著陸氏把守宮城內外時繼續鞏固權柄,即便陸歸回到秦州,陸家也會在內朝外朝都占據極大的優勢。如此一來,就會出現門閥政治中一家獨大的眼中局面,這是世家們所不能允許的,陸家也會因此遭受更大的反噬。 面對薛琬對她的攻訐,陸昭的語氣也不乏嚴肅的提醒:“薛尚書,此乃庭議,何故大聲喧嘩?我身為殿中尚書,把守宮禁,皇帝陛下未居禁中,我理應對來源不詳的詔令提出質疑。北軍是否有挾君之嫌,是否有矯詔之疑?北軍自己能向殿中尚書府說清楚即可,無需度支尚書動氣。” 薛琬愣住了。陸昭一句話撇了自己的罪,一句話說明了殿中尚書府的職事,一句話說明了北軍的所有行徑并非不可置疑,同時又不涉及皇帝,可謂句句在理,無從反駁。 在場之人但凡與陸昭親近者,神色也不由得為之一振,陸昭這是已經亮劍,準備與北軍勢重徹底決戰了。吳淼神色復雜地看著王嶠與王謙叔侄。陸昭表態決戰北軍,正如陸昭昨夜在雨中嚴拒北軍入宮一樣,這是陸昭在身擔魁首之責,為背后的利益集團扛住壓力。這樣的首領是值得追隨的,但是之后當陸家勢位達到一個頂點的時候,他也真不知道這兩位會不會是第一個背后出刀的人。 “既然如此,那涉事北軍理應先入廷尉,接受審訊。中書、仆射。”吳淼搶先定下了調子后,把頭轉向王嶠和王謙,“此事事關重大,我記得典禮中也有北軍的人參與吧。” 王嶠點頭,王謙躬身道:“正是。” 吳淼點頭后拱了拱手:“勞煩中書與仆射代擬一詔,稍后送入御前,陛下批過后即辦即發,令護軍府與太尉暫時將北軍余眾圍入東外郭甕城看守。在這件事情有定論前,不能允許治安再出差池。” 王嶠和王謙紛紛應下。 眼見事態轉急,薛琬急中生智忽然質問道:“皇帝陛下就在永寧殿,是否是挾君,是否是矯詔,完全可以請詢鈞意。司徒與殿中尚書何故非要審訊,是否意在繞過陛下?你們如此做,誰才是挾君?誰才是矯詔?怎么,你們敢做還不敢當么!” 王嶠和王謙的動作雙雙一滯。吳淼沒有接言。韋寬看得眼熱。王叡則一直處于沉默之中。汪晟小心翼翼地將頭微微抬高了些,看著眼前的局勢,立馬低下了頭,這回的場子他也接不住了。 陸昭卻鎮定地笑了笑:“那么請問度支尚書,那封詔書有沒有寫明出兵的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