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8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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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虎變 窗外的雪下得燥了, 細密的黑影穿過交領,爬向靈與rou的深處,黑暗中, 元澈“嗤”的一聲笑了。 陸昭靜時就像一只虎,修長的四肢, 意態沉而靜, 偶爾微睜雙眼,也不肯讓人看到全部的兇光。平日在樹影下行走,寒潭邊靜臥, 敏捷得讓人覺得乖巧,臥時垂著眼, 也不發出任何聲音,仿佛毫無威脅。 然后在某一刻, 風吹林動,云聚雨興, 黑暗中的虎匍匐而行,獠牙畢露, 目光里盡是殺機。百獸聞之紛擾, 連深夜的竹林都要驚戰聳動,在竹葉如刀的夾縫間,敏捷而至鋒利, 沉靜而生窒息。在它跳出竹林的那一霎那,獠牙觸碰獵物喉管的一瞬間,一切就這樣煥然可觀了起來。 大人虎變。 領koujiao織的金線如剛剛覆在耳邊的薄唇, 只需一點, 便將元澈刺痛了,點燃了。他緩緩伸出手, 將織金的緣領向兩旁抹開,晴空旭日晃朗,雪山凝卻胭脂,濃重的粉彩澆以絳綃清淚,化開淡淡的霞暈。 恨海情天,空花夢幻,內心的蕭條獻給升騰的情.欲,眉眼間的寂寞瞬將金身剝落。 陸昭第一次俯瞰著元澈,他的臉渴極了,明明是一雙溫柔至極的漢人的雙眼,在每一次擠壓時都看得更用力些??吹阶詈?,連陸昭也累了,整個身體滑著退了出來,連手臂都撐不起,細條條伏在上面。 元澈微微抬起頭,透過鼻尖薄薄的汗水看著陸昭滿頭烏云散落,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好生疏?!?/br> 陸昭的指甲毫無征兆地在元澈的胸口陷了半寸,只是一下,元澈便被燙到了。他猛然翻了身,前星歸于正位。這一次,陸昭亦沒有閉眸忍受,只單單望向鯨翳一般伏動的身影。潮熱漆黑的雨夜,雨水滲入肌理澆透了骨骼,深險的峽谷變成水澗激流,在天雷的低吟中瀉出了聲音。 日與月在這個世界輪換著,間隔不過晨昏霞光。潮汐與海岸互相侵占著,雪浪翻涌之處,也不過是一寸潮濕的淺灘。最誠懇的交付無需言語,信任與依賴既不可得,能有一只臂彎也是好的。 風停,雪靜,月色的呢喃中元澈睡著了。一片靜默中,陸昭從他的懷里抬起了臉,清冷淡薄的雪色映上她的面孔。她靜靜地看著元澈的臉,疲倦的眉,深邃的眼,還有尚沾津澤頹廢至極的唇。陸昭俯身,想在他的額頭吻一吻,做一個鄭重的告別,想了想還是悄悄走到床尾,撿起內貼衣物穿好。她跨過他下了床,沒有點燈,借著一點點月色重新換上衣靴,隨后打開門,出去了。 迅猛灌入房間的寒風刺得元澈睜開了眼。借著模糊不清的神識,在黑暗之中他只看到一片清光,仿佛陸昭身體里極其冷酷的部分?;蛟S他已離她足夠近,因此這一夜,他看到了。 出了這樣的事,小侍也不可能放任陸昭不管,命人提著燈籠,無論去哪里都護送著。陸昭一向行得快,踏著雪,一深一淺地走著,竟也將一眾人甩了一段距離。最終,在看到前面那一片橘黃色的暖光后,她停下了。 昳麗的面容從白狐氅下流探出來,點綴著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在雪深人靜時分分外妖冶?!瓣懼袝!蓖鯀斌@訝又矯揉又造作,在看到陸昭鄙夷目光后,方才轉為正常,“家父已在尚書署衙等候許久了。” 尚書印已在太子離開行臺署衙前交割完畢,在聽聞魏鈺庭等人跪求太子罷去陸歸參與武威之戰的資格后,王濟便執印來到衙署。而彭耽書也在聽聞此事后,在所有人趕到之前,開鎖內閣將中書印帶入署衙與王濟等人匯合。 世家正以龐大的網絡與心知肚明的默契匯聚到了一起,準備進行最后的反攻。所謂禍不單行,寒門既已對陸歸下手并且成功了,如今輿論也對陸昭不利,日后中書之位或許有失。許多事情需要早做準備,畢竟陸昭一旦出事,魏鈺庭作為中書四侍郎之一,便有資格填補。 “金城郡舊族逃到安定的有不少,現已安家,可以往涼州勻一部分出來。鄧鈞隨太子攻武威,金城郡內政……”陸昭頓了頓后向耽書道,“張瓚那邊只怕還需要你父親拖一拖?!?/br> 金城被攻克前,大量的世族受涼王逼迫逃亡,留在安定的就有不少。再加上中秋宴上陸昭在容與堂緬懷涼王妃,因此與涼王妃交好的世族悉數景從,這筆政治遺產算是拿下了。兄長陸歸也將這些人的新住所安排妥當,又下發了一筆安置費,以安頓家小。 現下這批人陸昭準備不疾不徐的反哺回去,家小捏在安定,這些人也不會太過出格。至于需要多少,陸昭還是以彭家的意見為重,畢竟日后在北涼州與鄧鈞分庭抗禮的是彭燁。 不過現下可以在人事上做文章的崗位仍是一千石以下以及非郡府征辟官員,并且不包括軍職。在將楔入金城的部分人事安排妥當后,陸昭則開始著手秦州。部分免稅、免徭役的法令開了口子,這也是能使小民迅速安定下來的政策。關于物運方面,陸家也撤出了大半對行臺的支持,只保持與各家的聯系。 最后陸昭開始在軍事上打主意。雖然王濟領尚書印,但并非所有的決策與命令都可以下達,畢竟太子仍是督中外諸軍事。而陸昭也下定了打算,決定在北面與東面等地擁有一些出兵權。 決戰禁戰畢竟會對兄長所統轄的軍隊造成大量的不滿,唯一的方法就是疏導——打每一場看得見的仗,掙每一筆看得見的軍功。 “鎮撫三輔、關隴,鎮壓流民軍與不附的羌胡部落?!标懻氧久妓伎?,以軍事戰略出兵還是太過跳脫,因此在寫詔書的時候,還是從輔助本土內政的角度來闡述。陸昭一邊敘述一邊看著輿圖,指著一大片空白,忽然問道:“安定北面是什么地方?” 彭耽書就在隴西,護羌校尉的祝雍亦常來常往,多少也知道一些:“這一片是羌胡雜居之地,再往東北便是平城?!?/br> 平城乃拓跋鮮卑的故都,當年拓跋氏之所以選址在此,是因為此地是草原、并州與河北的完美分割點。平城再往北則是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六鎮。除了防戍屯邊,牧馬耕田,六鎮可以說是鮮卑貴族和涼州武人獨占膏腴的軍政脈絡。 在巨大力量的整編與改革下,六鎮擁有著同時代下最強的戰斗力。只要魏國出現內部矛盾,第一選擇就是帶著六鎮的大軍去周圍的國家進行劫掠,宣泄矛盾的同時又創造了可觀的收入。這也是為何以往六鎮都是鮮卑貴族與涼州大軍閥才可以拿到的編制——不是自己人你都沒有資格去搶。 而后來拓跋漢化改姓,摒棄此地,隨后門閥執政,堵死了鮮卑貴族和涼州武人的晉升出路,北境的榮光也漸漸被世人遺忘。 陸昭笑了笑,細潔的手指沿著凹凸構畫的長城遁走:“凜冬既至,居此鎮者,亦為治下之民,吾不忍其凍餒于此。” 太子元澈出征,臨行前亦處理了從尚書傳來的公文。其中有擢彭耽書從女史擔任女尚書一令,元澈想了想,最終還是批了。女尚書本職乃輔佐皇帝政務,如今自己既攝朝政,再加上陸昭處可能不得不暫時疏離,最終還是需要彭耽書作為一個橋梁。 然而此議剛剛批下,便從城外軍營里傳來消息,王叡已領部分兵眾下隴山,準備東歸洛陽。至于南涼州的彭家和駐扎在祖歷的陸歸,到沒有什么大動作。 此事已經有一家擺了臉子,若是彭家倒也罷了,偏偏是漢中王氏。元澈神色陰郁,但因王叡本身就有使持節,因此也無可奈何。 臨出征前,行臺百官依禮相送。這一日天氣晦暗,濃云掠在頭頂,帶著一絲不懷好意與陰謀的味道。金城北門,眾官分列,王濟以尚書令之位領人站在最前,陸昭則隨其后。 兜鏊下,元澈瞥見了陸昭蒼白的面孔。額前發絲在風中細碎地劃過眉宇,嘴唇亦干得龜裂,眼周不乏暗青,形容頗為憔悴。然而元澈扭頭,卻看見最前面的王濟亦是如此。他他皺了皺眉頭,陸昭昨天是被自己折騰成這副樣子的,誰又折騰王濟了? 軍號再度吹響,元澈沒有功夫再去想這些細節,只看著陸昭,心中憐惜,卻礙于百官之前實在不好表達。想了半天,方道:“西北冬寒,諸公也不要忘記添衣加餐。”眾臣謝了體恤,元澈離陸昭很近,也未聽見她的聲音與旁人有任何不同,目光旋即黯淡了幾分,遂調轉馬頭,命眾人列陣行軍。 馮讓騎著馬,在一旁笑得頗有噱意:“殿下臨別之言,雖壯懷略少,但也甚慰人心啊?!?/br> “你閉嘴。” 主仆兩人正說話間,只聽四周嘈雜,一聲凄厲的呼喊從身后傳來:“臣請殺國賊!” 第207章 保護 居室內沒有點燈, 炭盆徐徐燃燒,一紅一暗,竟也將不大的屋子照的如夕陽曉霞一般。魏鈺庭除下落雪濡濕的氅衣, 烤了烤凍紅發僵的雙手。太子終歸還沒有糊涂,答應了不讓陸歸參戰。 如今陸家領秦州三郡, 陸昭總領中書, 已是表里兼具。現下唯一的問題是秦州組成的人口較為復雜,陸歸所領兵眾也是南人、北人、羌胡雜居。安定郡初經清洗,制度規劃皆要草創, 此外還有大批北涼州世族相繼投奔。 一切總結為一句話,那便是需要重新分配原有利益。 而政治是分配利益、調和矛盾時代價最小、收益最高的手段。只有在最后矛盾再也無法調和, 利益再也無法擺平的時候,上位者才會擺開一場對外的戰爭。既轉嫁矛盾, 又樹立權威,可謂魚和熊掌兼而得之。 現下, 他已經杜絕了陸家對外部發起戰爭的所有可能,只需要切斷中書令陸昭——陸家這最后一條腿。如此一來, 秦州內部矛盾如選官、安置政策等難以通過中樞解決。陸家即便不在秦州爛死, 這些內部矛盾也足以將陸家拖住幾十年。 要做到推翻陸昭,現下可能的辦法就是利用王家與彭家。只需要展示陸昭被擠走后巨大的權力漏洞,這些世家們即便不會個個喜聞樂見, 至少也有了不拒絕的理由。 既想定了,魏鈺庭決定明日一早與王濟私下碰一個面。此時已過子夜,正要躺下, 魏鈺庭只聽門外廊下僚屬徐寧急切切地拍門:“魏詹事, 魏詹事,中書與尚書已俱往衙署?!?/br> 太子答應不讓陸歸參戰后, 魏鈺庭便提心吊膽,命僚屬輪班在中書、尚書兩處署衙守著,生怕對方有任何大動作。聽聞徐寧之言,魏鈺庭從榻上起身,慌忙之中只趿了一只鞋,開門后問:“還有旁人沒有?” “王叡與彭女史都在。”徐寧氣喘吁吁,“旁的人再也沒有。” 魏鈺庭只道不好,世家反應如此迅速,討論又僅僅限于如此小的范圍,必然是密謀著什么。太子出征,金城城防與玉京宮宮禁雖在寒門出身的鄧鈞手中掌握著,但也難保世族方面不會有滲透。 現在,每個人都在有限的時間內進行最大限度的布置,對方在太子出征之前碰面,必然要在關鍵人事崗位與政策詔令上動作。 會是罷免自己的侍郎之位么?先前庭議,自己倒也算得上無功無過,但剛剛力諫太子,若真細究,也可以扣上一個輕議屬長的罪名。既然如此,那么必須要在太子離開之前把陸昭拉下馬。削弱陸家現下只有這一次機會了,與其說他與陸昭是人與人之間的對戰,倒不如說是人與時間的對戰。 “張沐現在在哪?”魏鈺庭此時已滿身冷汗。 徐寧情急道:“詹事還要用他?先前詹事不是已經發現彭家欲調此人譜牒,如今時局,不可不防啊?!?/br> 魏鈺庭語氣尚算鎮定:“只是想調譜牒而已。那時候分秦州,張沐勇進,退無可退。彭家那時候多半是想借此機會,營造一個你我無法庇護同袍的輿論。只是咱們太子也是行的極穩,衣帶詔的事既不深究,那么庭議的爭端也就不必再論。彭家調譜牒之舉,倒是可以利用幾分。我記得譜牒調用記錄都是你在管?” 徐寧道:“正是。雖非彭刺史親自調用,但幾次都是隴西郡府出面,怎么也逃脫不了干系。” “把記錄保存好?!蔽衡曂ヒ笠蠖?,“叫張沐他過來吧,此事,必得是他。” 滿庭雪色下,張沐垂手而立,浩浩白光如銀鏡一般涌動,在廊下那片黑暗中,他聽到了屬長沉重而悲慨的聲音:“明日留名青史者,或許你我。” 元澈的馬鞭僵在了半空中。 “臣請先殺國賊,再討外寇!”發言者仍舊不依不饒。 馬蹄踏卻的塵煙慢慢彌散開來,正午明亮到暈眩的日光澆透了干涸的土地。張沐雙手將奏疏奉過頭頂,胸口因緊張劇烈地伏動著。他能夠感受到兩旁與身后的百官注視的目光,那份炙燒之感與西北爆烈的陽光一樣,似要將他胸腔撕裂。 自從他在庭議與世族據理力爭后,張沐便知道,太子離開之后自己必將成為眾矢之的。昨夜,魏鈺庭與他商議,趁著太子還在金城,彈劾世族,在盡可能給予對方更大重創的同時,太子想必會暫先罷免自己。世族的怨氣得以釋放,同僚們受到的壓力也會減輕,待行臺歸都,總還是會再調任的。 元澈調轉馬頭,徐徐行至張沐的面前??戳丝囱矍斑@個依舊難纏的年輕文員,又環視了燕翅而列的百官,只肅然道:“不知你口中所說國賊到底是誰?” 太子低沉的聲音中夾雜著一絲警告,張沐仍低著頭。眼前四只馬蹄掌時不時的抬起,惹起一小團灰塵——這是一片寂靜中唯一的聲音。壓抑中,張沐只覺得一團氣憋在胸前,待那馬蹄再抬起時,他只覺腦海一片混沌,強忍住退卻的念頭后,破口而出道:“是那些蔭庇流民的地方豪族,是以權謀利的世族勛貴。還有……中書。” 元澈下馬,臉上仍舊一副好脾氣。他慢慢走到張沐身邊,看著眼前這個不諳世事的年輕人。他也曾有過血氣方剛的時候,只不過在現實的鞭笞下悉數沉寂,因為他的宗親、他的父皇無時無刻在用生命告誡他,在沒有實力觸犯別人利益的時候,只會死的更快。 元澈自不忍這個滿腹才華的寒門新秀就此隕落,因此走到他的身邊,附耳輕聲道:“天下渾濁已久,如今督將家屬,多在關中長安,崔諒多以此招誘,人情去留未定。洛陽更有一宗王,鎮撫中原,函谷關以東世族,莫不翹首望之。如今王叡業已東行,若使眾將歸三輔,世族附關東,行臺何以稱為行臺,國又何以稱之為國?而你覺得,現在把所有世族、軍閥聚集在這里的人,是誰呢?” 元澈聲音極輕,一口氣說了許多,之后便不再看此人,如果說到這個份上他還無任何所得,那也實在是朽木難雕。屆時,他也會讓魏鈺庭辭罷此人。 “自領二十鞭?!痹簠拹旱仄沉艘谎蹚堛澹筠D身,“然后滾回城去?!?/br> 然而元澈尚未走遠,便聽張沐繼續道:“若殿下不為此,臣請罷官?!?/br> 元澈聽聞此言,只覺腦中嗡嗡作響。即便是先前與關隴世族、漢中世族打交道,他都從未覺得這些人事有多么難纏。元澈回頭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張沐,然而還未來得及開口,已有世族官員出列道:“張沐數次出言毀謗兩千石,臣請將此人繩之以法,以避免禍亂朝堂?!?/br> 不少人亦紛紛走出列,高聲附議。 元澈深吸一口氣,他知道一旦允許徹查此案,這些世族會和自己糾纏多久。他出征在即,陸歸方面他好不容易一力壓了下去,若再行拖延,不知還有什么變數。此時他決定再救張沐最后一次,因此只身返回到張沐身前,一手揪住了他的衣領,一邊吩咐馮讓道:“命禁衛軍列陣。” 軍令甫下,禁衛軍迅速列陣完畢,騎兵長槊當風,槍兵首排執盾,后排一一架槍,呈突刺之勢。 元澈不由分說,將張沐拎起,疾行拖至軍陣前,一把丟在地上,而后將身上的佩劍解了下來,丟給他,沉聲道:“拿著它,穿過這個陣即可。” 張沐此時滿面塵土,顫顫巍巍拾起元澈的佩劍,吃力拔出后,卻連握都不知怎樣握。他小心翼翼地把劍舉至胸前,緩緩向看上去最安全的槍兵陣中行走。盡管走得極慢,極仔細,然而當銀色的刀鋒密密麻麻的劃過他的發,掠過他的脖頸時,他的兩手早已戰栗得不受控制。 最終,佩劍應聲落下,張沐的雙腿也再難支撐,跪倒在地。絲絲汗水從額間一滴一滴劃過鼻梁,最終滴落在長槊的寒鋒上,將倒影的面孔化開至扭曲。 元澈冷眼而望,見張沐雙肩顫抖,跪成一團,方嘆了一口氣道:“矢雖注而不射,刀雖舉而不擊,槊雖按而鋒未刺,馬嘶鳴而蹄未起。此非四戰之地,存亡之處,你竟也如此懼怕,猶如亡魂,膽魄盡喪?!?/br> 元澈徐徐向前,指向這些列陣的兵士,對張沐道,“你方才所說的那些開府勛貴,那些世家豪族,無一不是在此刀光劍影中拼殺,尸山血海中滾打,頭飛流矢,身犯鋒鏑,百死一生而立于今日明堂之上。其以功勛分州領事,撫軍牧民,即便所取者甚大,隱匿蔭戶者甚眾,又怎能以常理而論之?” 這或許是一個大義偽裝的世界,但更是一個利益打底的世界。現在把這些利益集團以法論處,明日就是他帶著四萬孤軍在北涼之地,嘴里含著沙子,在日下化為白骨。元澈只想告訴張沐,讓他清醒一些,他說的這些話,他 都知道,也都明白,只是現在實在不能輕舉妄動。 他希望張沐趕緊服個軟,哪怕做一做姿態。他和魏鈺庭一路踉踉蹌蹌走來,知道先行者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那些死在世族手里的皇室、宗王、寒門中的佼佼者,哪一個的分量不比他張沐重上萬倍。這些死去的人犧牲的初衷,正是為了讓后繼者不必再付出那樣多的鮮血。 所以,快開口認個錯吧。元澈目光灼灼地望向張沐。 第208章 自辯 兩廂僵持中, 一名驛官快馬近城門,見到太子的身影,即刻請命求見。來人自不知此時發生何事, 只念要報事項萬分緊急,便匆匆行過張沐, 在元澈身前行一軍禮, 并奉上奏疏道:“車騎將軍請入行臺自辯!” 元澈聞言,看了看站在最前的王濟、陸昭二人。他免去陸歸參與武威之戰的詔令是今日一早才下達。消息之所以傳得這么快,無非是王叡下隴路過安定時告知, 也多少說明了前一夜王、陸兩家已有合謀。 元澈也不再理會張沐,反而走到陸昭身前, 溫言軟語道:“陸中書,車騎將軍何至于此?” 陸昭深吸一口氣, 作慚愧之狀道:“回殿下,惡評誹謗, 有如風刀,忠義之血雖熱, 也實難常禁徹骨之寒。因此臣傳信家中, 讓兄長入行臺自辯?!?/br> “不可苦勞車騎將軍?!标懻言捯粑绰洌阂岩谎苑駴Q,說完還向陸昭溫和地笑了笑, 心里只想著把陸昭身上這張無辜的羊皮狠狠揭掉。只是到底生著悶氣,嘴角仍不自覺地抽了兩下。兩人情到濃時也真算得上是一.絲.不.掛坦誠相見,但朝堂上的虛與委蛇, 陸昭真認真演起戲來, 他也著實有些接不住。 元澈稍作深思,而后安撫道:“秦州分州未久, 諸事待決,何必引車騎將軍為小事奔波勞碌。時人妄語而已,魏詹事門下自決即可?!?/br> 魏鈺庭立刻叩首道:“臣惶恐。” 如今行臺各方平衡變化微妙,武威大戰在即,若讓方鎮輕移,以至各方動蕩,對于自己來講是絕對無法承受的。而所謂入都自辯,看似是受盡委屈,想來申請冤屈,但背后則是逼行臺對魏鈺庭等人問責。真等到車騎將軍這種地位的人入都自辯,那就不是一個人負荊請罪了。你朝廷安撫了,那我叫申請入都自辯,你若不安撫,入都自辯分分鐘鐘都能變成入都叛變。 這兄妹二人元澈早就看清了,一個個風儀濯濯,江表衣冠,真動起手來,那真是隼羽為幟,反骨作戈。 元澈既定下基調,方才出列想懲處張沐等人怎能允許魏鈺庭自決,因都相繼發難,言必要懲處張沐,以慰車騎將軍忠義之心,中書籌謀之勞。 眾人正激情憤慨之際,陸昭道:“殿下可否允許臣和張沐談一談?” 那些為自己伸張的眾臣之所以憤慨激昂,乃是因為寒門數次出手打壓世族,所積累的不滿已經到達了一個頂峰,急需一個宣泄的途徑。即便太子現在不論責張沐,但在太子離開之后,這些世族也一定會報復。且由于沒有尊位者坐鎮,報復會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