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88節
書迷正在閱讀:枕間憐嬌(重生)、不馴、開鹵味店后,我暴富了、【海賊王】我在偉大航路當老鴇、婚后曖昧、小可憐他又被校霸盯上了、藥學美人,年代開掛、被流放后靠直播種田爆紅了、京都羽翼的榮光、精神科醫生神經了
而如今這份詔令上不僅分州劃界明確,連褚潭的位子都已明白無誤的定下。如果說自己私下安排褚家人出任一個縣令之位,那么給太子與外界的觀感無非是陸家對于關東世族的適當拉攏。 但太守之位太大,又是出任今上的封邑,這個動作無疑會讓人聯想長安背后已經有某幾方勢力達成了聯合,甚至有了遙控皇帝的能力。正是這一份安排,讓她感受到了隱隱的異樣,以及手段背后特有的兇悍。 她的父親親自出手了。 在隱隱擔憂中,陸昭打開了那封信:“我記得你說這是謄抄過的詔書副本。” “是。”彭耽書道,“褚潭送信過來的時候就是這么說得,怎么……”她正要問出口,陸昭便把信拿給她看。這并不是什么詔書的副本,而是聲情并茂的家書。 進而,陸昭明白了,自始至終,她的父親都在保護她。衣帶詔一事,雖說是為國也為家族,但魏帝常年生活在逼仄的氛圍下,此時出詔所涉的臣屬,多少在魏帝心中都會留下挾權迫君的味道。況且能夠讓皇帝與二公九卿出具這樣一個分封詳細的詔書,父親私下里想必也用了不少手段。 陸家分掌秦州刻不容緩,而這一事在沒有長安出詔的情況下很可能會被拖延至失敗。眼下分割中央事權雖然不是最恰當的時機,但是若日后再行此事勢必會更加困難。在陸家不得不使用較為強橫的手段時,她的父親到底是替她出了面,替家族出了面。 而這樣的出詔雖然沒有經過她的手,但落在太子眼中也未免引起懷疑。因此安排了褚潭將一封書信交給了彭耽書,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的光明正大。當太子探尋這封信的時候,最終會發現是父親哀子女勞苦而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家書,在另對方愧疚之余,亦將衣帶詔構劃的嫌疑全部攬在了自己的身上。無論是今朝事破被發現,亦或是日后被任何人找以借口清算,他都以一身當之。 陸昭默默蹲伏在地上,內心哀哀地吃痛,眼前浮現的墨色文字令她眩然:“父親他犯了大忌,想必是不能善終了。” 彭耽書多聰靈的人,聞言后也大抵知道了內情,于是俯下身來,輕聲安慰道:“不會的,不會的,參與的有這么多人,老國公年高,名爵又擺在那里,沒有人會猜忌老國公,老國公定會……” “不。”陸昭將臉埋在膝中,死命地搖了搖頭,“是否被猜忌,能否善終,這些與年齡無關,與爵位無關,僅與出身有關。”他們到底是前吳遺族,成分難純。 傍晚風氣,西北風沙劈天斬地而來,震得門戶作響。彭耽書也便留下來,陪著她。天色昏暗,兩人并頭躺在一張床榻上。歲月未曾靜好,而為此負重之人又能走多遠呢? 第204章 寂寞 次日旬休, 陸昭與彭耽書一早起來,歡天喜地上了回妝,便叫粥來吃。陸昭與彭耽書在署衙內行走, 皆不著胭脂,借著旬休描眉畫鬢, 也算是忙里偷閑的小小趣味。 廚房里來了新廚子, 燒得一手靚粥。涼州食材稀少,rou類通常不過雞羊兩種。廚子自取了肥雞,胸脯rou用刮刀細細刨成膩蓉出來, 下鍋用雞湯烹好。待陸昭與耽書二人梳洗完畢傳膳,方才將細米粉、火腿碎、松子rou等入湯鍋, 翻勺攪勻,端承上桌。又有腌冬芥、醬石花、炒三果等幾樣小菜。 二人圍坐在窗前暖陽下, 雞粥細滑,小菜開胃。陸昭與彭耽書皆是在中樞出入久的人, 因此即便是在飯桌上,開口閉口也少不了談及人事。 彭耽書夾了一箸冬芥, 仍不忘自家事:“上回捐糧授官, 官事未定,昨日分州詔書下,我大兄遷了北涼州別駕, 今天到金城,后日晚上家父設宴,想請中書, 中書來不來?” 州別駕雖可朝廷任命, 但大多時候仍是州府征辟。先前在陸昭與王濟的運作下,已有令征辟不就三次這將永錮不錄, 如今各家任官,若無大是大非或鮮明的立場問題,只要合適,基本都會應下。既沒有了三辭三授這種故作姿態,也就減少了不必要的往來溝通與書信傳送的時間,可以說因這一封詔令,整個行臺的行政效率有了顯著的提高。 對于陸昭來講,前期通過清望來捧顧家上位這一手段已經用過,但并不意味著她本人對于這種方式普及與世的認可。引南人入朝用此法是眼下時節的不得已為之,但漸漸復興的阿世之弊也要有所打壓。因此借著這一道政令,將官職的流通性提高,雖然為寒門提供了諸多渠道,但世家也更勉于任事,這對于世族執政長遠來看,可謂所獲甚多。 鄧鈞征辟彭通之子彭燁自然不需要通過中書,陸昭沒出過這份任命詔書,聞言也是驚喜,畢竟鄧鈞已任北涼州刺史,愿意與南涼州的彭家有所合作,從大局來說也是好事。 聽彭耽書忽假正經地叫起了自己的官稱,著實頗有幾分親近的意味,陸昭遂笑答:“你家相請,我自然是要去的。鄧鈞這次怎么下手這么快?” 彭耽書原本心情忐忑,畢竟是自己家先接了征辟,未曾與陸昭充分溝通。平心而論也是自己爹爹對于南北涼州合并之心甚重,欲以兄長繼承此位。而眼下陸昭的兄長陸歸領秦州刺史,也是要辟別駕,若以兩家合作考量,兄長以此為任也更為合適一些。因此,彭耽書得到陸昭這個答案后,心中反倒忐忑:“昭昭覺得這個別駕一職是否合適?” 陸昭亦有所察覺,遂以鄭重姿態放下碗筷,而神容恬然道:“耽書莫要以此為意,州府征辟,朝法國綱,進取任事也是世家之子應有的姿態。這幾日寒門與世家隔閡漸深,無論是為門戶計,亦或為西北穩定計,都是極為不利。鄧鈞既出面征辟,便是有緩和為善之意。地緣上講,北涼州仍屬你我兩家之項背,實在不宜交惡。行臺之政上講,中樞亦不希望方鎮行之過遠,你我也需對中樞加以羈縻。” “不過這一次鄧鈞下手太快,連我也是始料未及。你大兄鄉閭表率,海內俊彥,是以令人渴才。” 彭耽書雖無門戶之見,但前幾日寒門以魏鈺庭為首者與世族勢如水火,連帶著對鄧鈞也好感欠奉,因道:“既為培塿,理應承輕荑細草,自有天然韻致。何故強作崇崗,引松風鶴夢,而陷塌毀之危。” 陸昭聽著彭耽書頗有韻致的怨詞,把鄧鈞比作小土丘,把兄長比作松風鶴夢,愈發預感到之后的接風宴必然精彩。此時心中先覺得赴宴值了,強忍住笑后,也同樣回以情報的交換:“鄧鈞既遷刺史,金城太守空出,再令世族補上恐勉為其難,張瓚已是確定備選,你也要讓你父親提前準備。” 先前陸昭舉薦了祝雍,祝雍算不上第一流世族,且是武功出身,任護羌校尉也有數年之久,算是一種折中方式。不過元澈既未采納,她也明白北涼州的實權崗位上是不容得世族染指了,算來算去也只有張瓚合適。魏鈺庭機敏,當下便已寫了薦書做順水人情,想來不日自己便會收到擬招的消息。 金城太守既是張瓚,州府別駕取彭燁也是折衷之舉。既可以與西北世家達成默契,亦不致太子等人過分抵觸。 彭耽書會意,知她說是州府別駕補任一事,便先問了:“捐糧授官之事,顧郎君那里還未定,可是要去秦州?” 陸昭深知自己表兄雖有清標,卻不善庶務。況且秦州眼下也沒有什么好位子,一郡太守太高,一州別駕若是司州、雍州尚可,其余對于走清望路線的表兄來說則是弊大于利。可是原本空出的侍郎之位,又被太子強塞給了魏鈺庭一個。 礙于資歷、威望、姻親關系等諸多因素,陸昭自己也不好把關隴世族擠兌出去從而引起內部的分裂不滿。人事精微之處,實在馬虎不得,陸昭只好從長計議,準備從三公手上做文章。 “或等回都吧。”陸昭既未有定論,也不好把話說滿。 說話間,只聽一個小內侍在外稟報:“武威郡蒼松縣令請降,殿下想請中書現在就過去一趟。” 彭耽書方才欲言又止,此時見小內侍傳得急,也不好再作客流連:“太子既有令,你趕緊換衣服過去吧。” 片刻后,一只手從屏風中探了出來:“這幾日你便住我這里,鑰匙給你。” 蒼松縣已近武威郡治姑臧,北面有長城以御羌胡,算是戰略要沖。此時蒼松縣令請降已非意料之外,涼王敗勢已定,除卻嫡系仍做抵抗,其余人等皆在奮力尋找后路。 只是蒼松縣地理位置也頗尷尬,其距離姑臧過近,一旦請降之事被涼王有所察覺,則前功盡棄。而蒼松縣本身又離金城郡過遠,周圍水脈稀疏,萬里無人煙。考慮到糧草物流,在拿下蒼松縣后則需速攻姑臧,進而掃平包括張掖、酒泉、敦煌在內的整個北涼州。 陸昭來得匆忙,加之小內侍實在催得太急,發式雖來得及重梳,妝容卻沒有時間洗掉。待入殿中,左右也都笑語,言及不過是巾幗之美。倒是魏鈺庭走過,笑言道:“東朝雅集宇外,中書喁語幕下,內外令譽,確是美談。” 陸昭是否曾為太子薦枕,各家心中也猜測頗多。雖然時下風尚乃是風流韻事,因而不以為意,且眾人心中早已確定陸昭日后為太子正妃無疑,但對陸昭清譽也是有傷。 陸昭亦回身笑斥道:“老驥勤作戾聲,若非銀鞍玉帶著身,恐誤認是晉武宮中拉車騸羊。”你魏鈺庭可是晉武帝宮里拉羊車的么,對后宮帷帳秘事這么感興趣。 公羊拉著羊車卻只能看著帝王嬪妃共處,以至于勤作戾聲,更何況還要被騸。此時已有幾名年輕議郎嗤嗤笑開,眼見太子將入殿,方才收聲。 元澈側首瞥見,百官面前亦不敢多做停留。只下一刻抬步的霎那間,眼底尚彌留著那片皎皎明妝,姿儀風流。他不由得凝神屏息,不知起于何處的香風,不斷地向他的脖頸吹過來。當他登上御座的時候,那顆心才落入凡塵。 她今日化了妝,很漂亮。 魏鈺庭窺得此景,不易察覺地笑了笑。 元澈急詔眾人,態度也頗為明顯,意圖借此大勢將北涼州拿下,不過對于是否要繼續攻打武威之西的張掖、酒泉、敦煌等郡,眾人還是莫衷一是。打到敦煌再折返,至少要有半年,成就武功固然容易,然而長安事態亦需考量。 最終元澈決定,暫止打到武威郡,隨后令鄧鈞領北涼州刺史督軍事,收復西境,余等收兵。當然,這是在涼王能被擒拿在武威郡的前提下。 作此決定之后,元澈亦命令眾將歸營點兵,陸歸已在祖歷,可隨時與大軍呼應。元澈自然是雷厲風行的性子,在將王濟、陸昭等行臺鎮守人事安排妥當后,便準備出征定策事宜。陸昭亦是忙的腳不沾地。直至晚間,元澈命人請她過去用飯,陸昭才放下手中公務,匆匆前往。 房內燈火未張,索性屋內布置與略陽那件屋子并無太大不同。陸昭輕車熟路將外氅褪下掛好,用腳在一個書閣下找了找,勾出一雙絲履出來,換上之后只覺腳下松軟了許多。 元澈剛從外面回來,捕捉到她俯身折腰的柔婉一幕。月光流照在她細潔的腳背上,趿著一雙纏枝紋路的緙絲履,如踏荊棘。此時此刻,元澈便覺得情也難禁,欲更難忍,來不及除斗篷走上去,兩只手臂緊緊地箍住了她的腰與背,將她堅堅實實地嵌在了懷里。 “中書……” 耳與鬢纏綿著呵氣,人人皆可以叫的官稱,偏偏在元澈嘴里呼之而出時帶有了一絲難以言道的羞熱。中書白日間躺著清冷寒泉的雙目,只有在此間可化為一泓春水。隱蓋的危險與狠戾隨著一層層薄汗從身體中被抽出,與山谷洪流一道,蔓延于密林之下,砥石之間。 多事之秋,殿外少不了人來往去,陸昭半就著墻,每一次駭浪澆頂,她的聲音都輕極了。中書的袍服被擰至一邊,一角被元澈拎起,連同陸昭的手腕,絞按在墻壁的描金蓮紋上。清規戒律下的囈語,寶相莊嚴下的顫抖,讓每一次啜泣都變為索求的呼喊。 元澈明白她痛,因為他也在痛,在離開數月前他不想讓陸昭把她忘記,哪怕僅僅是欲與感的烙印。 “不要忘記我。”元澈在她耳邊低語。 戈矛再一次屠戮到底,陸昭一口氣噎在胸腔里,嘴角含混著淚水只抽搐地嚶嚀兩聲,便埋首在對方的胸膛前。 “昭昭,等我回來。”黑暗里,低沉而懇求的聲音在一片秋水中蕩除了一圈又一圈的回紋。 疾風驟雨初歇,榻上蜷縮著疲倦的兩人。元澈閉上眼睛,輕輕環抱著陸昭。此時他忽然能感受到書信里所說。那個孤伶伶立在寒風蕭樹下的身體,修長且纖薄,腰肢細伶伶的,手與腕輕倩地攏住單衣。秋風吹盡,疏淡了她的五官,蕭索了她的殺機。她并不弱小,亦無需呵護,她只是強大到離群索居,且并不寂寞。寂寞的只單單是他。 第205章 飄雪 夜半時分, 陸昭被元澈的起身驚醒,確切的說,只是從睡夢中平靜地睜開了眼睛。她初時正背對著他蜷縮而睡, 元澈的額抵在她的后背上,壓出一小片淺紅的印記。尚溫的肌膚在他離開的時候忽然變得格外敏感, 室內沒有風, 但依然能夠感受到空氣接觸時隱隱冰冷的刺痛。 “魏詹事與眾人已在外面跪了許久了。”小侍的聲音穿過半開的殿門,透過屏風,悠悠落入陸昭耳中。 “什么時候的事。”元澈隨手披了件衣服, 一邊問一邊回頭看了看身后的屏風,確認沒有動靜后, 方才走出殿門,“走, 去看看。” 呼嘯的寒風在開門的一霎那如同暴躁的喧囂,然而在關門的時刻又化作冷漠的寂靜。陸昭回身平躺下來, 后背的那一小團酡紅頂的她難受。要不要起身去看看?陸昭如是想。看看不過是委婉的說辭,本質仍是偷聽。然而數日的平靜與一些不尋常的訊號開始在陸昭腦海中碰撞, 只不過現在仍不足以串聯罷了。 在危機感的催促下, 即便不需要動用理智,她知道自己是需要去悄悄看一看的。然而就這樣動身去了,多少也是對他的不信任。 等等, 信任? 陸昭面對著藻頂,靜靜眨了眨眼,曾幾何時臣子要對君王假以絕對的信任?上一個是誰?王鎮惡, 算的上是一心為劉宋, 最終死于軍功派系之爭,為君者冷眼旁觀。再上一個呢?西晉益州刺史王濬, 若非羊祜與杜預接二連三的保駕護航,早已是另一個鄧艾。再上一個便不用說了,鄧艾。自此往前,也只有更多。 三個砝碼接連加上,理智的衡桿自將陸昭從床上撬起。 元澈走出院門,只見玉階下呼啦啦拜倒一片。天上此時開始飄起極細的雪花,落在這些寒門子弟見不得朱紫的袍服上,如同寒上更添一寒。元澈心中煩擾,仍少不得上前扶起魏鈺庭,溫言道:“魏卿何故如此?先起來說話。” 魏鈺庭卻執拗不肯,叩拜后手奉奏疏,兩道濃眉揉向額心,狀極懇切:“臣頓首上言,陸氏出身前吳遺族,本應錮居長安。現其恬居行臺,雖有權宜,然常見其利口獠牙,輕狡萬端。自行臺立以來,雖充刀筆之事,卻賣弄恩威,茍取物情,處處交結,皆為黨與。庭議屬議,看似口出正義之詞,實則巧弄紅妝,甘言悅色,曲以事人。身為女子,殿下若深愛崇信,納入東府即可,既得以幸,便不足立于朝堂之上,以擾殿下清明中正之判。” 陸昭兩手抱肩,靜靜地靠在厚重的朱門上。魏鈺庭實在太聰明。若是尋常忠臣,總要說些君上勿以色誤國這般大道理,然而抑情愛亦違背人性,因此這種言論多為人君所不喜。魏鈺庭則不管,意見稍稍提了出來,東朝喜歡誰也不管他的事,唯獨揪著法紀不放。 元澈淡淡呼出一口霧氣,面色仍舊和煦,語氣也頗為輕快:“行臺得力,非一人之功,行臺不安,亦非一人之過。朝堂之上巧弄紅妝不可,士大夫傅粉熏香之舉亦不能容。魏卿所說之事涉及法令,孤也有心整肅朝紀,還請魏卿為孤出一份草令吧。”說完亦向眾人道,“為這等小事,勞眾卿在此飽受寒苦,是孤的過失。天寒霜重,諸位先回去安置吧。” 大軍明日開拔,即便這些人擬出詔令,但太子錄尚書事不在朝中,暫掌尚書印的乃是王濟,中書又是陸昭本人,若等通過,至少要半年了。 此時眾人已接連起身,大有功成之感,魏鈺庭卻依然跪倒:“佞幸稟國,實不堪聞,若殿下無糾正之意,臣也無法強求。只是陸家乃外戚擢幸,陸歸資歷不重,任車騎將軍加封潯陽侯已超規格過多。明日大軍攻伐,若下涼王,只怕又是一樁奇功。不知屆時太子殿下又要如何權衡封賞?” “秦州雖連武威,亦迫京畿。此時京畿濃云黯淡,虎狼環伺,若以忠臣而論,秦州刺史當兩顧東西,持重兵給長安以壓迫。若以防范而慮,也當令秦州刺史時時耀兵威以示東方,或速出納太子正妃之詔,以安其心。” 魏鈺庭一口氣將諫言說完,然而喘息之間,他忽看到厚重的兩門中間那條黑暗的縫隙。漆色是幽幽的朱紅,深看片刻便可發覺那一抹暗白,以至一線五官。鳳目被以清剛之色挑開,寒光宛轉間,隨著片片冰雪裁云落月,漫天枯葉在夜色下化為冷燼。倏而,幽冥中似有薄薄一笑,勾起嘴角,旋即又轉了身去。 “魏卿。” 聞得太子喚自己,魏鈺庭僵白的手指方才輕微顫了顫。視線從門縫中收回,幾滴冷汗沿著脖頸沒入衣領之中,魏鈺庭恭聲道:“臣在。” 門后,陸昭笑了笑,真正的刀子,它來了。 初時,太子領兵七萬,如今戰損已近一萬,另有兩萬余人分別駐守在各個險要之處。四萬人,平心而論,在武威捅死涼王也足夠了。但之所以這一次出手仍是調動各方力量去打,除了太子作為最高統帥必須保證此戰不能失敗之外,更多的則是考慮各個領兵世家。 這樣的決戰前夕,朝廷一般很難禁止這些軍閥的參與。畢竟最后的分封在武威與涼王的最終決戰才能有所定論。元澈即便有心領著自己的嫡系去打,各個軍閥們也是不干的。只把自己的嫡系安排在拿分封之功的戰場上,意味著人家隴右、漢中、安定的軍閥功勛你這個太子壓根就沒有考慮。軍閥世家們提著腦袋上隴山、破二關,最后就提了個金城?陸歸、王業等人要是不弄死這個太子,那么這個軍鎮的話事人就徹底當不下去了。 陸昭的手指輕輕地敲著小臂,魏鈺庭這個計策的深險之處便在于此。他可以為秦州找出數百個正當理由不參與武威決戰,在秦州內部壓力達到頂峰的時候,要么她的兄長在秦州自潰,要么不顧軍令出兵,屆時以違抗軍令為由,即便她兄長的命可以保下來,但所有的職位爵位很大可能被一舉削掉。 當然,也有別的出路,領兵反攻京畿便是一條。只是這一條路也分外艱難,以目前兄長的兵力,在沒有人員配合的情況下根本不足以拿下長安。況且私下反攻長安和當時崔諒入京亦或是兄長強行出兵打武威,沒有任何本質的區別,都是缺少合法的官方詔書。即便攻下京畿之后,還需要控制宮禁、控制皇帝、矯詔出詔、與各方磨合后,補上一個合法合理的出兵許可。 代價很高,風險很高,唯獨收益卻不可觀。 一般來講,做到如上步驟之后,便可以行廢立之事,甚至改朝換代。但偏偏陸家不能。陸家乃前吳遺族,雖然居外戚之幸,但政治法統與底蘊卻依然薄弱。無論是丞相霸府還是做皇帝,都無法以南人身份號令北人。 退而求其次便是繼續出任藩鎮與中書令等實職。但是帶兵入京、控制皇帝、矯詔等這么多的風險都抗在肩上了,最后卻只能得到這樣的結果,很可能還是給別人做嫁衣裳,以及要面臨最后的反倒清算。這對于陸昭與整個陸家來說都是不能夠接受的。 一個個頗有激情的想法此時此刻被陸昭冷靜地梳理掉,最終她在寒風中只得到了兩個字——無解。 此時再站在這里等一個結果已經沒有意義。魏鈺庭今日的諫言,無論是以人臣的角度來看,還是以皇權的角度來看,都沒有任何問題。手法老道,且精準。而元澈的父親畢竟無數次以生命為代價,為他換來了每一個生存機會,這注定讓他選擇魏鈺庭的諫言。如果他放棄了這條路,她反倒是看不起他了。陸昭默默轉過身,回到房間里。 元澈回到床榻上,見陸昭似睡得實,也就不再言它,轉身徑自去了屏風后面。他脫去氅衣,將發間的雪粒抖落干凈,又用一條毯子把自己從上到下裹起來,待身子和手都暖透了,才重新回到了床上。 姿勢依舊是那個姿勢,此時心境卻兩分了。 陸昭假寐,徒閉著眼,眼皮啪嗒啪嗒跳,不過因背對著元澈,未被發現。她的思緒冰冷,而環抱著她的身軀卻異常溫熱。先前墻畔的情話此時卻起了作用,聳動著,一點一點地將她冰冷的思緒挑斷。 這樣的境況,她實在不該盼他凱旋歸來,而是要盼他身首異處。那一天,元澈問過她愛不愛他,她僵硬地躲避了過去。那一個字,她實在不愿驚動。只要她永遠不驚動那個字,擺在她面前的便沒有兩難。 “昭昭。”元澈靠近過來,俯在了她的耳邊,“我已告訴魏鈺庭,不會讓車騎將軍參加武威之戰。” 寂靜的黑暗中,元澈見她沒有動靜,也不再追問,默默地躺了回去。窗帷映著月光,好似薄冰之白,一只飛蛾伏在上面,露出突兀的影子。元澈望著它,它的翅膀時而輕輕抖動,仿佛撕扯著他脆弱的神經。 在元澈失神的一剎那,纖瘦的身軀滾入了他的懷中。她上身微微支起,細硬的手腕箍向他的脖子,不知是索命還是索情。一線冰涼滴落在他胸口,眼周亦不知是汗是淚。 她慢慢俯下身,笑意清艷得刺目,冰涼的唇瓣掃過了他的眼角、鬢角,以至耳垂:“你做你的決定……我,來做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