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 第19節
但今日……他的視線不由看向前方一道清瘦修長的身影上。 他腰背挺直、步履穩健,光下的半張側臉矜貴勻停。 雖工部眾監工都叫他陸大人,但周營早就聽說了此番太子殿下要來視察。整個天下都是姓陸的,周營又不傻如何不知此乃太子殿下。 一想到太子殿下就在身側,時不時地還要問詢他什么。周營如何敢造次?便連呼吸的節奏都放輕,只假裝自己是一只誰都看不見的鵪鶉。 饒是如此,方行了幾十步,太子殿下轉頭問他:“去年的白簿周大人可有從戶部申下來?” “白……白簿?”周營擦了擦額角的汗,只覺得手里的帕子重有千鈞,他看向旁鎮的下屬,那人如何敢在太子殿下面前交耳,只低頭看地,假裝看不見。 四下寂靜,一時無人說話。周營的汗滴到地上砸了個粉身碎骨。 陸珵低眉看他,漆黑的睫微微下垂,神色一絲不動:“每年六月需申報戶部勘造的職田籍賬,上面標注職田四至、田租準則等,稱之為‘白簿’,當年十月依照此征收地租,給付本地官。在白賬之上,每三年一造黃簿,長期保存。你不知道嗎?(1)” 他神色未辨,說話的嗓音有如春雨低沉悅耳,周營聽了卻只覺著沉甸甸地如同臘月飲冰,冰冷砭骨。 “下、下臣愚鈍?!彼虻乖诘厣?。 陸珵垂眼看他,唇角崩的很緊,一時未語。 一旁的同跟來的王進忍不住罵出聲:“你不是愚鈍,你是愚不可及!你貴為一縣之長,此等土地事宜不正由你打理?知人者明,自知者智。你這般什么都不知道還敢來親自執事,知不知道今日你究竟耽誤了多少事?” “王大人所言極是。”周營以頭搶地,頭暈眼花。 他只覺著自己今日是變著法子挨罵,有苦也叫不出。 他是捐來的官,平日里有別人為他鞍前馬后,自己平日里也只懂得招貓玩狗,如何知道這些? 這視察職田的事情,本是委派了鎮上官員主管,誰知前一日,他那做伯府夫人的meimei周茹雪突差了人來。說那位大人讓他親管此事,無論用什么法萬不能叫工部的人去那靜莊。 是以他就這樣像鴨子似的被趕上了架子。 這才是第一日,周營已然覺著自己快不行了,想想太子殿下還要在此地待上上四五天,一時間只覺著生無可戀。 好在天色也已經黑盡,太子殿下再未說什么只叫眾人歇息了。 今日總算是過去了。 好半晌,周營才被隨從從后面攙起來,他唉聲嘆氣踉踉蹌蹌地往自己的住所走,剛走了幾步,突一道馬嘶停在地頭田埂上。 “周大人!” 周營回過頭去,看見是靜莊的甲頭。他做賊似地瞧了瞧四周有無人,才扶了扶官帽問道:“做什么?” 那甲頭道:“我們莊頭有事,問周大人借一隊人?!?/br> 他說借一隊人,指的自然是縣里頭的衙差。以往賴莊頭也借過幾次。只是那是以前,如今這種多事之秋太子殿下又正在南郊,他此刻調了衙差過來,豈不是嫌自己腦袋不夠多? 周營哼然一聲:“沒人。這種時候叫你們莊頭也安分一些,別沒事找事!” 那甲頭道:“周大人誤會了,這次借人是為了一個女子。”那甲頭下馬來,湊到周營耳前將事說了。 “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就他娘的會添亂。夜里縱火,嫌自己死的不夠快嗎?蠢貨,不借不借!” 他悶聲拒絕便往回走,方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些什么,停下腳步道:“你先前說的那囂張跋扈的小娘們,是那李家的姑娘?” 甲頭點點頭:“正是她。” 周營一時沉默了。 他突然想起這個大姑娘,便是他meimei周茹雪院里正宮娘娘肚子里爬出來的。她meimei同那縣主的事情,他自然是不少耳聞。也知道周茹雪對她家大姑娘那個縣主所出的是恨的牙癢癢,卻沒什么法子。 周營又想到今日他在太子殿下面前混了個沒臉,等太子殿下回了皇城,指不定他的烏紗帽也保不住。 可周茹雪同那位大人聯系密切,又有雪花銀,若是他叫她高興了,何愁沒法子再捐個復職? 想到這里,他叫住那甲頭:“衙差是沒法子給你,只是我這里有十幾個家丁隨從,想引開人也是夠了。” 周營又吩咐:“只是縱火什么的就免了,只小火濃煙悶死人便得了,切記動靜不要太大?,F如今縣令工部監工都在此處,若是動靜大鬧得人盡皆知,你們又有幾個腦袋掉?” 那甲頭忙點頭。 * 天色四合,陸珵踩著暗夜行入一道院子里。 一位穿著青色水田小夾襖的婆子站在門道前,見他回來,舉起手里頭的風燈:“殿下,您回來了?!?/br> 陸珵冷清的眉目被映出一道昏黃,接過她手上的燈。 “不必等在廊前,夜間有風?!?/br> 他等著她二人進了院子。 院中院中是個挺大的四合院,頂子搭著涼棚,架子上爬滿了薔薇藤,綠藤,被燈光打下一層黑黢黢的影子。 梁婆婆笑了一聲,眼角的皺眉舒展開:“好些年沒等過殿下了,奴婢記得以前殿下可最怕黑,如今想是不怕了。” 陸珵有些印象,只是那是他極小之時的事情,輕輕應了一聲。半晌又道:“不必自稱奴婢,你已不在皇宮中?!?/br> 梁婆婆笑著應了一聲。 端莊乃是張家的莊子,梁婆婆以前是張皇后身邊的親信嬤嬤。她到了歲數又是獨自一人,出了皇宮便被安排到端莊里做了莊頭。 不說陸珵的身份。他也是她從小照顧大的,只是多年未見,如今陸珵借宿在此莊子里,梁婆婆自然多晚也等著他。 二人進了屋子,陸珵去凈室盥手更衣,待出來梁婆婆已備好飯菜。 陸珵沒什么胃口,吃了幾口便擱了筷子。 梁婆婆見他心中有事,問道:“殿下,今日之事是不是不大好?” 陸珵微微搖頭:“不很好,問不出什么來。以北的農戶似是對官吏很有成見。問詢了半日,也沒問出些什么來。” 梁婆婆嘆了一口氣:“咱們莊子情況倒是簡單,具是先帝在時與職田同授的小僮。但那邊的莊子多的是自耕農,是授職田的官員‘借民佃植’,自然情況復雜了些。鎮上、縣上的縣丞不也來了,整好問問此事?!?/br> “那縣丞乃是捐班。連我問他什么都不知道?!标懌炍⑽u頭,“先前先皇開捐班,為的是湊集善款,為公求資。只是這么些年過去了,捐班的人將本求利,又慣不讀書,為民請命四字想是如何寫都不知道?!?/br> 只是這捐官一事,也不是那么容易便能取締的。 陸珵抬手輕輕揉了一下眉心 正沉默,突有人大喊走水了。聲音傳進來,陸珵站起身望向外面。 南面天空火光沖天。 梁嬤嬤也跟著看了一眼,皺著眉頭道:“看方向像是靜莊那邊,這么晚怎么就起了火了?好在那邊的佃戶并不多?!?/br> “靜莊不是一等莊子嗎?如何佃戶不多?” 梁嬤嬤才來此地三四年,也不太清楚,聞言道:“只是聽說是,那靜莊暴征農戶相繼逃亡,其它的倒是不知道。而且附近的官莊有一處是信王的,多年來奴…我也未去過?!?/br> 陸珵皺了下眉,看著那邊的沖天火光,走到一旁的衣架前取下披風:“我親自去看看?!?/br> * 夜風習習,星斗闌干分外明。 周營滿頭熱汗地站在一側,身旁的隨從正在套車。 周營只覺得倒霉催的,他早就吩咐了那些人動靜不要太大。好家伙這么大的陣仗,他都懷疑自己是否口齒不清叫那些人會錯了意! 他正打算親自去瞧瞧情況,突看見另一側的大道上行出一輛車馬,里頭兩道修長的影影影綽綽地。 正是太子殿下同那王監工王進。 周營忙下車作揖問道:“大人要去何處?” 陸珵未說話,只垂眼看他。王進指遠處的火光大亮的靜莊。 周營腦袋一黑,一面想到那位大人的叮囑,一面又想到今日這禍事。一時滿頭熱汗,囁囁嚅嚅。 作者有話說: (1)來自搜狗百科《職田》。 筆力問題,劇情只能先這樣。以后完結了會改改。 接下來便是好幾章甜甜甜的日常啦~ 第22章 “下官瞧著靜莊起火,心系民眾……想去看看?!?/br> 王進如何會覺著他是心系民眾之人?再看他行為鬼祟,料定有事,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周營咽了一口唾沫:“天色已經大暗,料想那邊也并非什么大事。不若二位大人歇息一晚,下官前去看看,若有事下官明日定事無巨細地稟告。” 他未敢抬頭。半晌聽見太子殿下清冷的聲音:“不必?!?/br> 車聲轆轆已經走開,周營如何還有別的辦法?只得擦著汗跟在一隊護衛后去了。 - 半個時辰后,車輦停在靜莊橋前。遠處一處屋舍燃的灼灼,濃煙滾滾,火舌滾滾。好在今夜是東風,只那院落和旁邊一處荒院牽扯進來,瞧著也已經有熄的意思了。 陸珵環顧四周。 他知道此地是李家的莊子,今日白日他也看見李家的轎輦從大道上過去,按著腳程應當早來了卻未見人。 四周幾戶老人小孩探頭查看,一旁三四個壯漢站到一邊,演戲似的抹眼擦淚。領頭那男子吊梢眼,厚嘴唇,露出的半個脖頸處落著幾處紋身。 他視線一頓,齊整的眉蹙起來。提步往火場前走。 王進忙攔住他:“陸大人,莫要往前了,前面不干不凈不定燒死了人呢,沖了就不好了。” 陸珵垂眸斂目推開他,眉鋒蹙起。漆黑濃密的睫下一雙眼睛黑沉沉地十分銳利。 王進一愣,未敢多言。 太子殿下以往在他眼里,為人光風霽月,做事不驕不躁,是以臉上神色常年是平和淡泊的,如何見他這樣沉著臉過? 即便面上再溫和,可到底還是儲君。他心有余悸,不自覺地松開了手。周營早就不敢說話了,只低著頭假裝自己是個長了頭發的蘑菇。 陸珵沉著臉,正要進火場里勘視,突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南面另一道院里飛掠過,咯咯叫著,撐著腳停到他肩上。 陸珵腳步一頓,轉頭朝另一邊的幾個大漢走去。 —— 賴莊頭站在一邊哭啼抹淚地裝模作樣,心里卻也有些訝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