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 第9節
李青溦興致本不錯,本懶怠搭理。又遠遠地瞧見裴江月招呼她過去,正走了幾步聽見這詆毀之話倒是停下腳步。回身笑看柳茵茵一眼。 她分明笑著,一雙泛著波紋的杏眼卻黑沉沉的。 柳茵茵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微微向后退一步才想起自己娘親在身后,又哼地一聲仰起頭來:“你要如何?” 李青溦搖頭,看向一旁的柳氏:“柳夫人,我一直覺著一個人不聰明是沒什么的,只要腦子不要進水便好了。您覺著呢?” 柳氏手里的團扇猛地一頓,瞇眼看她:“你說什么?” 李青溦輕笑:“柳姑娘說出剛才那些時,是不是忘記了當今皇后娘娘同樣出身并州。”她盯住她,一字一頓道:“窮鄉惡水出刁民。呵呵,柳姑娘敢對皇后娘娘不敬?” 柳茵茵瞪大眼睛后退幾步,揚聲道:“我如何有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才是那個出身窮鄉僻壤的刁民,大娘娘雖是并州人,可與你自然不同!” 柳氏才反應過來柳茵茵說錯了話,這事可大可小。萬不能叫人添油加醋地說到皇后娘娘面前,忙喝柳茵茵一聲:“閉嘴!” 身邊貴女三五成群地看過來,柳氏忙呵呵輕笑:“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罷了。” “都及笄了還童言?” 一道清麗的聲音嗆了一句。是裴江月。她久等李青溦不至,自己尋過來,挽住李青溦的胳膊,遠遠地白柳茵茵一眼。拉著李青溦往自己熟識的貴女堆里了。 * 內宴未開,遠處的高亭上站了兩遛宮女內侍。 里頭,張氏同張皇后姊妹二人執手坐在一起說話。 張氏著一身淡青滾邊白底印花對襟褙子,頭釵環也素凈。一邊的張皇后身著明黃纏枝牡丹丹鳳朝陽朝服,頭上綰一枝金龍展翅六面鑲玉嵌七寶明金步搖和素花冠。 這樣的打扮,在四品五品命婦身上都有些太簡單了些。 但張皇后不喜繁重,更何況近幾月京中多有災情,她作為皇后自要以身作則。 暖風陣陣,張氏呵呵笑道:“前幾日meimei聽說,太子殿下奉命疏防西堤,省了幾百萬兩的銀錢,被官家夸了呢!” “星榆啊。”張皇后嘆口氣,“總也是閑不下的一個人。從西堤回來了才幾日又上了折子,自請與屯田司去南郊落實諸司官署公田的配給。瞧瞧他這樣子,哪里像是個東宮,活脫脫是個住在工部的駐工。我這個做娘的想多見見他也難。今日寒園內宴,我是著人好說歹說地才將他游說了過來。” 張氏忙寬慰道:“太子殿下乃古之君子,儲光似玉,慎行不驕行不知勞。此乃社稷之福。” “咱們姊妹便不要說這些虛頭巴腦的了。”張皇后搖搖頭:“國事自是忙不完的。我是想著他能先成家后立業。可星榆那個人你是知道的,看著是溫潤如玉的,偏偏是塊冷玉。對什么都淡淡的偏又是個有主意的。這么大的人了,對成親之事是毫不熱絡。大皇子也只比他大四歲,如今兒子都五歲了。” 大皇子乃是宮中劉貴妃所出。當今住太子府時,他便是庶長子,如今長到這么大早就到了外放封地的日子。只因官家寵他,如今仍在府中編撰書冊,好端端地做著信王,素日里能出入皇城。 而且前不久,官家還親至信王府,按等級賞賜了信王府眾官屬。當時太子殿下從西郊回京上奏在西郊開施藥院,卻被官家給擋了回去。 外頭當然也有閑話。說是官家寵信信王,有易儲之心…但都是外面平頭百姓茶余飯后之言。 張氏怕引火燒身可不敢置喙這些,也怕說得多了觸及她姊姊的傷心事,忙移開話題道:“太子殿下神姿明穎,溫敦恭敏,哪里尋不得端莊賢淑的太子妃入主春宮。說起來,倒是我家那個禍根孽胎更令人發愁呢。年至弱冠卻仍放浪詩酒,文不成武不就的,也不知是何等女子才能看上他。” 張皇后笑開:“也是,易之也到了定親的歲數了,他性子是跳脫了些,可要好好尋個人家唆管一番。” 張氏輕笑一聲:“這次就是想叫姊姊掌掌眼呢,姊姊自然眼光獨到。” 張皇后笑言:“看起來你是有人選,是哪戶的人家?” 張氏用輕羅菱扇覆面,笑道:“說起來jiejie也認識,jiejie可還記得平西王府的清平縣主?meimei看上的便是她家的嫡女。說起來也好幾年未見過了,待會兒茶宴開了meimei親自指給您瞧瞧。” 張皇后點點頭:“那清平縣主同你乃是閨中密友,你屬意她的女兒自也沒什么。只是她那爹爹忠毅伯聽說可是個庸的……” 張氏板了一張臉,輕聲一哼:“何止是庸的,簡直就是個瞎了眼的。當時穗穗嫁給他,真真是八角掉進了尿坑里。” 張皇后搖頭輕笑:“你啊你,這么大歲數了說的又是什么話?肯定是跟著易之那孩子學的。” 張氏被姊姊笑話,臉上也有有分熱。她知道剛才張皇后說起忠毅伯的意思。輕聲忒了一聲又笑著:“jiejie可放心著,那李家的大姑娘定和她那爹爹截然不同。” “好,這便去瞧瞧這李家的大姑娘,究竟是哪點好,可了你的心。”張皇后輕聲笑。 * 明月堂茶鼓已擊,眾貴女分席坐好。都是一矮幾一家。宗親皇族者在前,按品級依次。 李青溦同小周氏坐在一起。按她們李家的門第,自是在宴尾。 小周氏叉手坐下。 今日是她母女二人頭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想著要艷壓群芳,她特意給李毓秀選了套紅白鑲邊金線牡丹菊花紋樣緞面裙,上搭同色的衣衫。頭上也是高髻云鬢,簪釵耀眼奢華。 她回身瞧一眼李青溦,見她穿的素雅,心頭哼笑,她穿成這樣如何不被襯地跟個丫頭似的灰頭土臉。 李青溦看見她瞧過來,挑眉回看。 四目相對,小周氏眼見她軟眉連娟,翦水秋瞳泛著波紋,一張潤澤鮮亮的唇彎起來。不由愣住片刻,又轉眼瞧李毓秀,如何怎么看怎么不對勁… 怎就能像個乍富的土財主一般呢? 小周氏臉色微變。 便聽見茶鼓又擊,兩道嫻雅的身影在眾宮女的簇擁下款款而來。 第10章 張皇后被簇擁著坐于首位。眾人起身行禮叩拜方叉手。眾閨秀入茶席。 茶宴一期一會。流程便是擊茶鼓,設茶席。眾貴女煎湯斗茶,互相分茶吃茶后謝茶、入正宴。 今年自然同往年沒什么不同。 當下茶鼓再擊。香案上放上點茶計時的香。茶葉同點茶器皿放于眾人茶席前。 李毓秀是第一次參加茶宴,但她爹爹李棲筠長于點茶。她的手藝是他手把手地教導自然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她早在家苦練許久,自然有信心拔得頭籌。 先用泥爐炙烤茶葉,再用碾子碾碎,羅出細末,煎水點湯調膏擊拂。 李毓秀苦練多次,這本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不知為何,這次不是擊拂斷掉便是未咬盞,竟連著壞了兩次。 李毓秀鼻尖處已經沁出一抹汗,忙抬頭看向別的貴女。她們似乎也是遇見了難題,手忙腳亂頗有幾分焦頭爛額的樣子。 李毓秀微微放下心來,視線又瞥過一旁的李青溦。 她倒是舉止奇怪,一動不動地坐在席前,眼睛只瞧著茶席上的茶葉,神色未動。 她在搞什么啊?李毓秀心有疑惑,皺緊了眉頭。一眼看見遠處香灰已經燃了一多半,自也無暇多顧,忙回身繼續點湯擊拂。 … 四周窸窸窣窣,李青溦巋然不動地端詳面前的茶葉。 茶葉葉片碎裂不均勻。色澤不是翠綠的,而是發褐色。觸感不脆,味道有一股燜壞了的味道。 李青溦輕蹙曲眉。 她的外祖母陳氏產業中便有茶莊,以前李青溦同她一起去過茶園。和當地茶農了解過幾分茶葉。她雖嗅不出這是什么茶,卻能從這品相斷定這是好幾年的陳茶,也不是什么好茶,即便做了茶湯味道也不佳。 那為何皇后會用這樣的茶葉呢? 李青溦不由揣測。她微微抬頭,看了一眼首席,心里隱約有了想法,手隨心動泥爐煮水,聽聲辨沸。 … 不遠處香案上的香已到了底。 一旁的李毓秀將點出的茶倒入建盞中。眼見茶湯顏色青白,湯花稍聚則消,她微微皺眉咬住下唇。 半晌心有不甘地看向周圍,周圍貴女的茶湯多是灰白,還有些是發著淺紅……瞧著比她的還要不堪一些。 李毓秀心下放心了一點,再往旁邊一眼,定格在李青溦的茶席上。半晌,她瞪大眼睛點了點身前的柳茵茵,二人偷笑半天。 未久,香燃盡。 眾貴女易茶互品,神色都有幾分一言難盡,有人入口便吐了出來。 “這是什么東西?為什么還會剌嗓子。是不是哪里出了紕漏?” “從未喝過這樣的茶?你會不會點茶啊?” “我不會?那你要不要嘗嘗自己的茶?” “……” 突傳來一聲笑語:“諸位還是知足吧,我們的茶,雖不是盡善盡美但好歹是能喝的,可李大姑娘……”她捂著帕子噗嗤一笑,“她弄得是什么啊?” 眾人順著她的話音看過去,便瞧見李青溦的建盞里茶湯瑩黃,飄著幾片碎青茶葉。當只是用沸水沖了一遍。 眾人的視線同嘲笑一層層地落過來,李青溦臉色卻未變。 柳茵茵促狹勾唇:“可別有人同李大姑娘易茶,我看她是壓根就不會點茶。” 李青溦等她們笑過之后。莞爾一笑,朗聲道:“既大家都覺著這茶不能喝,不愿同我易茶。那民女便斗膽請皇后娘娘一試。” 倒是好大的膽子!柳茵茵眉頭微皺正待出聲嗆。 一邊的張皇后笑言:“呈上來吧。” 眾人一愣,便見李青溦離席數步,行止娉婷裙角一絲未亂。她躬身舉盞,當胸輕執,目光不高不低,禮數矜莊又殷重。 雖不知她性情才貌如何,但只瞧著通身的氣度、這禮數,倒也配得上易之了。 張皇后笑看一眼身邊站著的張氏,張氏輕眨眼睛回以一笑。身邊侍女從李青溦手里接過建盞探過毒,捧到張皇后手上。 張皇后輕啜一口,微微點頭,放在一邊:“有茶香入口綿密,不錯。你是怎么做的?” 她話音如春風入耳,溫且潤。 李青溦意動一瞬,行禮道:“回皇后娘娘,此乃措泡之法,做法很簡單,便是置茶于蓋甌中,以沸水沖泡再分瀝到茶盞中。” “倒是新鮮,只是席中眾人都點茶,你如何會想到沖泡?” 李青溦應答道:“民女這般喝過。” “多年前民女同祖母去過自家的茶園,那里的茶農這般沖泡自留茶。民女問他們為何不點茶喝?那茶農道,他們留下的具是不好的陳茶,點了滋味也不佳。且點茶繁瑣,對他們而言,茶只是解渴的東西,自是考慮實用,才考慮別的。” “民女好奇,討過一碗喝,才發現原這般沖泡,返璞歸真、去繁就簡的茶竟也是清香撲鼻、回味悠長。” 她話音落下,席間一時靜可聞針。這李家大姑娘瘋了不成,竟敢影射皇后娘娘?一邊小周氏母女也冷汗滾滾,未想到這李青溦竟是如此大膽,知是茶農的喝法竟還堂而皇之地上呈皇后娘娘? 她早死會不會連累到她們?她正這樣想著,突聽一旁的張皇后輕笑。 “好一句去繁就簡、返璞歸真。”張皇后叫呼身邊宮女封賞。 又道:“此茶是舊茶。西郊凌汛,民生日困,宮中吃穿用度減了,眾娘娘近日沖泡的也多是這個茶。” 有人忙道:“皇后娘娘,靜以修身,儉以養德,乃民女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