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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留你到五更[無限] 第275節

    謝印雪問他:“他們也是來看你的嗎?”

    “不。”小鬼把頭往膝間更深地埋了埋,“我mama的肚子里有新弟弟了,他們是來找醫生,用一個大機器看弟弟的。我也看到了……他還好小,都沒你的頭大。”

    謝印雪道:“……我頭不大。”

    小鬼吸著鼻子:“我還看到他們笑得很開心,其實我也好高興,可我覺得他們好像要忘記我了,怎么辦啊……”

    謝印雪覺得自己大概遺傳了沈懷慎的一些性格,譬如不會安慰人,所以他憋半天就憋出一句:“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小鬼抬起頭,淚眼茫然道:“你在說什么,我聽不懂。”

    謝印雪不講話了。

    他怕自己給小鬼解釋完這句話意思,小鬼會哭得更厲害。

    但他不和小鬼說話,小鬼和他說。

    小鬼絮絮叨叨道:“算了,我都死了,他們還是忘記我吧,這樣起碼他們不會再難過了。阿雪,我好羨慕你,你還活著,你爸爸肯定不會忘記你……”

    謝印雪張唇打斷他:“我沒有爸爸了。”

    “啊?”小鬼一愣,驚訝道,“你爸爸也死了嗎?”

    “沒死。”謝印雪也環抱住自己的膝蓋,“但就是沒有了。”

    說著他還笑了下,笑容亦頗似沈懷慎當年——比起笑,更像哭。

    然后說:“他以后見我,說不定還要跟別人一起喊我‘小七叔’呢。”

    小鬼震撼:“……我才死了幾年,活人的世界就已經變得這么復雜了嗎?”

    見謝印雪心情好像也很不好的樣子,小鬼安慰他:“你別難過了,要不我給你當爸爸?這樣你就又有爸爸了。”

    謝印雪:“……”

    謝印雪拒絕:“不要。”

    小鬼往他那邊挪了挪屁股,把腦袋輕輕搭到謝印雪腿邊,退而求其次:“那你給我當爸爸吧。”

    他小聲哀求:“我給你當兒子,你可不可以不要忘記我?”

    謝印雪“嗯”了一聲,也不知是在答應給小鬼當爹,還是答應不要忘記小鬼。

    不過小鬼很滿意,還得寸進尺:“你要記得再給我找個mama。”

    聽他越說越離譜過分,謝印雪再傷感的情緒都沒了,他站起身拍拍腿上的草屑,居高臨下睨著地上的傻子小鬼說:“我是來送你上路的。”

    “電視里的人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要殺人。你要殺了我嗎?”小鬼表情呆呆的,“可我已經死了啊。”

    謝印雪往他腦門上貼了一張符:“我不殺你。”

    那符一碰到小鬼額頭,就消融進了他身體里,謝印雪再往他眉心輕輕一點,小鬼身上陰森森的鬼氣便迅速褪去,他的皮膚逐漸變得雪白,嘴唇也紅潤起來,仿佛變回了生前模樣。

    謝印雪往他懷里塞了許多香火:“拿著,路上吃。”

    “我還是不知道要去哪。”小鬼問,“阿雪,我上哪條路啊?”

    謝印雪扶著他的肩,幫小鬼找到方向:“你往前一直走,走到天黑就行了。”

    “我孤星入命,你做不了我兒子,所以我送你去找一對更愛你的新爸爸和新mama。”

    “走吧——”

    謝印雪放下手,目送這只死時惦念父母,便滯留游蕩在人間無法投胎的小鬼踏上往生路。

    他則回到明月崖繼續修行,偶爾旁敲側擊小小打聽下沈懷慎的近況。

    而每一回打聽到的結果,都與上一次無異——沈懷慎并未再婚,也沒有第二個孩子,他始終一個人待在沈家老宅,平日里除了管管族中事務,就是栽花養花,日子比謝印雪過的還要寡淡。

    轉眼又是一年寒冬至。

    謝印雪在明月崖后院里一圈圈踱步時,發現有名曲眉豐頰,杏臉桃腮的女子站在臺階前看他。

    那一天雪勢頗大,紛紛落了滿地,積了厚厚的一層白,踩上去能沒過人的腳踝,謝印雪在雪中走了數圈,雪面上的腳印卻時斷時續,時有時無,連貫不起,不過他身上未落半點寒霜,如緞柔順的發絲隨寒風輕輕飄揚著,干燥不見一絲水汽,而那女子剛踏出屋檐幾步,肩頭和發梢就綴了數片雪。

    謝印雪立刻駐足停下,隨手掰斷一截院中隆冬里掉盡葉子的枯枝,化作一把傘,雙手捧著遞到女子面前:“香菱jiejie,撐把傘吧,你的頭發都被雪打濕了。”

    女子聞言抬手隨意拍拍肩上的雪,卻沒管頭頂上的,她也沒去接謝印雪手里的傘,只俯下身對謝印雪說:“阿雪,不要叫我‘香菱jiejie’,叫我‘陳媽’吧。”

    “這不會把你叫老嗎?”謝印雪不解,“你好看年輕,我該叫你‘jiejie’呀。”

    女子聽見他夸自己漂亮,用被雪風吹涼手背碰了碰自己羞赧發熱的臉,固執道:“我就要那么老。”

    謝印雪還想再說什么,女子卻倏地翹首朝明月崖大門望去,眼眸灼亮瑩瑩:“你師父回來了!他又不帶傘……”

    前一句語氣歡欣,后一句透著埋怨。

    即便如此,她也沒去拿謝印雪手里的傘,只快步走向大門,對同樣滿頭白雪的青衫男子陰陽怪氣道:“陳師父,我不是買了好多把傘嗎?您老今早出門怎么又是一把都不帶?”

    青衫男子看了眼她發間的雪,便低下視線,嘴唇張了張,看口型約莫是想說一句“忘了”。

    女子卻攔住他:“別說是又忘了。”

    青衫男子只好改口:“不,是今早出門時,雪還未下,我便偷懶不帶,結果出門不久竟就下起了雪。”

    “行吧,那你下次要記著了。”女子推他的背,“我做好飯了,快和阿雪一起來吃。”

    青衫男子被她搡得腳步趔趄,臉上神情無奈。

    年輕女子在他背后悄悄轉過頭來,對著落后幾步的小謝印雪無聲比口型,叮囑道:叫我“陳媽”。

    謝印雪在那一日終于懂了陳玉清為何雪天出門從不帶傘。

    世間之大,買不到一把傘嗎?

    縱使買不到,堂堂陳玉清又弄不來一把傘嗎?

    ——原來世人眼中冰壺秋月、高山景行的陳玉清,也會誤人又誤己,傷人又傷己,害人又害己。

    年幼的謝印雪將那把誰也不肯用的傘放到墻角,邁步也走進屋內。

    長大后的謝印雪卻撿起了那把傘,撐開打在頭頂,抬腿跨進風雪之中。

    冷冽的風夾著些細雪撲到他的臉上,不冷,卻有些隱隱的痛。

    他向明月崖的大門外走去,可門外仍是明月崖,不同于這邊滿目慘白的隆冬霜色,那邊的明月崖雖也開著遍山似雪的梨花,但天光明媚,是個春日好景,偏偏院中跪了三個人,正中央為首那人身形瘦削,頭發花白,著實敗這繁花似錦的秀麗景致。

    “梨花落后清明。”

    陳玉清走到院中,與那三人說:“我的后事,就辦在那時吧。”

    “他會活下去的。”

    頓了頓,陳玉清又道:“他不會記得太多事,莫要告訴他。”

    三人叩首起身,面有愧色,語帶歉意:“玉清,抱歉。”

    “我馬上就要解脫了,你們何須與我道歉?”陳玉清笑了,“是我對不起他啊……”

    他大笑著一連倒退數步,最后被臺階絆倒在地。

    謝印雪心臟也跟著猛地一墜,本能地松開手指扔下傘想去攙扶陳玉清,然而當他想起觸碰解忘尋時發生的事時,謝印雪又僵住脊骨,停滯動作,身體保持成一個彎腰伸手的姿勢。

    纖細冰冷的指尖瑟縮著顫了顫,正要收回來時,卻忽然被一雙指節更加枯藁的手抓住——陳玉清拉住了他。

    謝印雪被拽進了另一處場景。

    陳玉清取代他躺到了病床上,整個人瘦骨嶙峋,再無當初出塵脫俗飄然若仙的半分模樣,可他撫摸謝印雪發頂的力道,依舊和當年在涼亭內時別無二致。

    溫柔、慈和、憐愛……

    所有能讓人感覺溫暖舒適的詞語,都可以用來形容它。

    謝印雪伏在床畔,視野逐漸模糊,他的手分明還被陳玉清握著,但陳玉清的聲音卻仿佛從遙遠之地由風吹來般縹緲:“印雪,是師父對不起你,以后的路很難,你要自己走。”

    謝印雪搖搖頭:“師父,您不用擔心,這條路我走得完。”

    “你想看的那場雪,看到了嗎?”

    謝印雪說:“我看到了。”

    那場雪在陳玉清死的那一年臘月,謝印雪就看到了。

    每一片落在明月崖的雪,謝印雪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如今陳玉清近在咫尺的容貌與輪

    楠諷

    廓,卻被混淆成一團怎么都撥不開的霧,蜷在謝印雪眼眶中,似乎只有等它凝聚落下后,謝印雪眼前的世界才能重新放晴。

    但當它真的化作一場濕漉漉的雨時,被沖刷掉的全是陳玉清的面容。

    謝印雪目光中逐漸清晰的只有那座寫有【陳玉清之墓】的孤寞小墳。

    他的手還被人緊緊攥著,謝印雪眨了眨眼,那人便伸手為他擦去腮邊的淚:“再看他一眼吧。”

    謝印雪說:“陳媽,師父已經看不見了。”

    “噯!我哪是讓你看你師父,他都埋進土里了,你見得著才怪。”身穿白衣的陳媽笑出眼淚,她掰著謝印雪的肩,讓他回頭,“我是讓你看還能看見的人。”

    謝印雪被她帶著側首,他們身后,是暮氣沉沉,垂垂老矣,一頭鶴發比梨花和雪還白的沈懷慎。

    “他已經這么老了嗎?”

    謝印雪問陳媽:“他老的太快了。”

    “是啊。”陳媽攏攏耳邊耷下的灰白發絲說,“所以你再看他一眼吧。”

    謝印雪卻不敢再看了。

    他每見沈懷慎一次,沈懷慎就會比上回見時更老一些。

    沈懷慎頭發都白完了,他又還能再看他幾眼呢?

    于是謝印雪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身體很不舒服,胸悶得喘不上氣,扶著額想勻氣歇會兒,但耳旁老嗡嗡直響,喧鬧吵嚷聲一陣接一陣,有個中年男人在他附近歇斯底里的喊——

    “他怎么又把自己埋土里了?!”

    “你們別愣著!趕緊把他挖出來!挖出來啊!”

    “啊——!沒土我要死了!”

    凄厲的慘叫聲逼的謝印雪不得不睜眼,掀眸剎那卻見一個黑發青年腦袋沖下就要往剛被人揪出來的坑里栽。

    中年男人急忙對護工們高呵:“快捆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