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留你到五更[無限] 第274節(jié)
起初謝印雪都沒意識到這里是座醫(yī)院,直至他發(fā)覺周圍慘白墻壁莫名眼熟,很像他還未去明月崖前常待的那處地方,于是謝印雪立馬側(cè)首,朝左側(cè)一扇窗戶望去,繼而毫不意外地與一雙積滿白霜般的雪目正對相視。 雪目的主人穿著身淺藍色的病服,雙臂交疊著搭在窗沿上,腦袋微微右偏,張唇用稚嫩的童音問:“我會死嗎?” 乍一聽,這個問題仿佛是在問謝印雪。 可謝印雪卻能確信無疑,雪目小孩不是在問他。 畢竟他認得這個小孩。 他叫做沈秋霖,正是未改名時幼年的自己。 所以下一秒,另一道聲音便篤定的回答道:“會的。” 不過聲音的主人卻非謝印雪,它同樣純真稚幼,仿若一支沾了墨汁顏料的畫筆,出聲的剎那,即將往事歷歷繪出在謝印雪眼前—— “我得了這個病后,一年就死了。” 身體灰白發(fā)青的小鬼伸出一根手指,信誓旦旦對窗邊的沈秋霖說:“你也得這個病一年了,肯定馬上就要死了。” 沈秋霖擺正腦袋,也對病房窗外樹蔭下的小鬼伸出一根手指:“但是我爸爸說,我至少能活到一百歲。” 小鬼面露不屑,拍著胸脯以過來人的身份道:“我沒死之前我爸爸mama也是這么哄我的。” 沈秋霖:“……” “你快些死吧,我一個人好無聊。”這回輪到小鬼歪腦袋了,他捧著下巴說不吉利的話,臉上卻不見惡毒,全是不知世事的天真無邪,“你死了就能陪我玩游戲了。” 沈秋霖聞言用一種與年齡極為不符的神態(tài)嘆了口氣:“我不死也能陪你玩游戲,我死了就不能陪你了。” 小鬼疑惑:“為什么啊?” “因為死了我就要去見mama了。”沈秋霖道,“我mama也死了。” 說完,沈秋霖伸手把窗戶開得更大了些:“外面光烈,你要進來和我一起看電視嗎?” “要要要!” 小鬼欣然飄進屋內(nèi),謝印雪也翻了一次窗,跟在小鬼后面進了病房。倆小孩子并排躺在床上,雙眼盯著電視,謝印雪就挑了沙發(fā)坐下,眼眸凝著房門。 ——他在等兩位許久不見的故人。 其中一位人未至,聲先至,他嗓音嘶啞,透著疲倦和痛苦:“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緊跟著,便有人嗓音儒雅溫和地安慰他:“我知道,懷慎,你先別急。” 謝印雪聽著他們的聲音,忍不住垂睫闔目,再睜開時,房門也應(yīng)聲打開,兩道高挑的身影齊齊立在門口,一道清癯瘦長,另一道仙姿出塵。 那個面容年輕,雙鬢卻早早生出幾根白發(fā)的男人眼眶有些發(fā)紅,卻在看到床上穿著淺藍色病服的小孩時硬扯出一個笑容。 他大抵是不常笑的,勉強笑起,笑容也僵硬不自然,但聲調(diào)卻分外溫柔:“阿霖,這是你七叔叔,玉清師父。” 一邊說著,他一邊走到床邊探了探沈秋霖的額頭,確認他沒在發(fā)燒后又摸摸他發(fā)頂:“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爸爸。”沈秋霖仰頭回完男人話,才縮在男人懷里望向另一個穿著青色長褂的男人,乖乖叫人,“玉清師父。” “叫七叔叔也可以的。” 陳玉清彎了彎唇,視線輕輕掃過病床的另一側(cè),笑著問:“阿霖在和朋友一起看電視嗎?” 沈秋霖在倆人開門進屋時,一對雪目便恢復(fù)了成了烏潤的黑色,聽了青褂男人的話,登時驚異地眨眨眼。 沈懷慎抱著沈秋霖,低聲說:“阿霖,給七叔叔看沒事的。” 沈秋霖“哦”了一聲,再一眨眼,下一秒,他眼眶中色若點漆的眼瞳,驟然間便成了晶瑩如雪的一片白。 陳玉清望著這雙眼屈膝蹲身,與沈秋霖平視,訝然奇嘆道:“天姿英斷,淵識絕人,他有這般異稟,也難怪……” 沈懷慎嗓音更啞:“所以我倒情愿他……平庸一輩子,哪怕碌碌終生。” “太難。” 陳玉清嘆著氣起身,他知道沈秋霖聰穎早慧,有些話最好不要當著他的面說,便只對沈懷慎點了點頭,委婉道:“你做好決定就可以。” 說著讓沈懷慎做決定,沈懷慎卻蹲在沈秋霖面前,輕輕握住他的肩問:“阿霖,還記得爸爸之前跟你說的,你能活到一百歲的事嗎?” 沈秋霖望著他通紅的雙眼,說:“我記得的,爸爸。” “那、那你……愿意跟著玉清師父去明月崖嗎?在那里,你能活到一百歲哦……活得比爸爸還要久。” 沈懷慎不會哄孩子,不會笑又要勉強,他都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有多扭曲,比起笑,更像哭,短短幾句話講得斷斷續(xù)續(xù)。 “你爸爸看上去很難過。” 小鬼在沈秋霖背后嘀嘀咕咕:“我死的時候,我爸爸mama臉上就是這種表情。” “我一直在旁邊和他們說話,讓他們別難過啦,我都沒有哭,他們也不要哭了。” 小鬼的聲音低落下去:“但是我死了,他們都聽不到我的聲音。” 謝印雪還記得自己當時是怎么想的。 他想,趁他還沒死,趁沈懷慎還能聽見他的聲音,他得趕緊讓沈懷慎別難過了,所以他看到沈秋霖問沈懷慎:“爸爸,如果我說愿意去,你還會這樣難過嗎?” 沈懷慎不是個好父親。 他撒了謊:“不會的。” 年紀還小沈秋霖跟著他學(xué)壞了,也撒了人生的第一個謊,他說:“那我愿意去。” 可其實那時沈秋霖覺得活不到一百歲也沒關(guān)系,他只是不想讓沈懷慎那么難過。 結(jié)果他明明還活著,沈懷慎卻像是聽不到他的聲音,哭得跟他也死了一樣。 彼時沈秋霖堪堪三歲,卻見沈懷慎這么哭見過好幾次。 比如接到解忘尋死訊通知電話的那天,沈懷慎就是這么哭的,他連夜趕過去,不眠不休送她走完最后一程。 后來,尚未改名,還叫做“沈秋霖”的謝印雪被檢查出患有神經(jīng)母細胞瘤高危第四期時,他又這么哭了一回。 直至今日,謝印雪都分不清他們一家三人中,到底是誰要更不幸一些。 他亦不知曉,他這六親無緣,刑親克友的孤星命格,究竟是始于拜入玄門的那一刻,還是始于他降生的那一天。 謝印雪有時會覺得應(yīng)當是后者。 他跟在沈秋霖、沈懷慎和陳玉清三人身后走出病房。 而病房外不是醫(yī)院的走廊,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沈秋霖、沈懷慎和陳玉清三人在這條路上越走越快,謝印雪也加快腳步,卻怎么都追不上他們。 他形單影只,踽踽獨行,路途中歲月光陰又不知過去多久。 謝印雪眼前灰霧漸濃,身后卻忽然傳來陳玉清的輕聲嘆息:“山高水長,總會有再相遇的一天。” 沈懷慎一夕蒼老的嗓音緊隨其后:“不必再相逢了。” 謝印雪驟然停步轉(zhuǎn)身,卻如照鏡一般,看見的依舊是空曠寂寥的茫茫長路。 陳玉清的聲音換了方位,歸于前方,自謝印雪耳后發(fā)問:“阿霖,你看見,你身后可有人?” 謝印雪沒有回頭,他望著后方來時的路,張唇音色澀啞道:“師父,我看見我身后無人。” 陳玉清又嘆:“既無人,你便是領(lǐng)了‘孤’命,自此孤星入命,至死孑然一身。” “故往后,你便不能再叫‘沈秋霖’了。” “師父,那我該叫什么?” 第270章 世人非生來就有名有姓。 不過名字,卻是世人第一件擁有的,唯一獨屬自己的事物。 它如此特殊。 因此世人在取名時,往往會慎之又慎。 而謝印雪曾用的“沈秋霖”一名,源自一首詞。 這首詞的首句“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世人耳熟能詳,沈懷慎卻更愛后片中的“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兩句。 所以他為自己與妻子在深秋降生的愛子取名:秋霖。 寓意為我與君曾立誓不離,哪怕終作決絕之別,也無悔無怨。 誰知他和解忘尋之間,最后還真應(yīng)了這兩句——此一別后,長絕無再見之期。 “你上明月崖那日,我給你算了一卦。” 謝印雪循著陳玉清的聲音再度轉(zhuǎn)正身形,回眸只見前方原本濃霧彌繚的漫漫路變成一座熟悉的涼亭,亭內(nèi)有兩人相對而坐。 陳玉清望向中間的矮桌上的三枚銅錢,輕聲道:“此卦,為地火明夷卦。這一卦日入地中,光明被傷,乃落陽之相,是兇卦。” 亦是謝印雪被沈懷慎送到明月崖時滿山暖霞的夕陽之景。 陳玉清收攏桌上銅錢,用食指沾了茶水,在矮桌上寫下三個字:“兇卦不吉,師父為你重新取個名,叫‘謝印雪’罷。” “改姓‘謝’,是要你謝還父母生恩;叫‘印雪’,是要你時時謹記印雪鑒心,莫要留痕。” 矮桌另一旁烏發(fā)雪目的小孩聞言低眉垂睫,目光定定凝著新名,須臾后他緩緩抬首,答應(yīng)陳玉清:“好,師父。” 可見小孩這樣乖巧聽話,陳玉清臉上卻無喜色,他眼中瞳光閃閃晃晃著,反浮現(xiàn)出幾分悵惘,像在看眼前烏發(fā)雪目的小孩,又像是在看那雙雪眸之中自己的倒影。 “飛鴻踏雪,雪有印痕,鴻飛無痕,不計東西……”他輕喃,伸手摸了摸面前小孩的發(fā)頂,“師父希望你能做到。” 謝印雪問他:“師父,若是我做不到呢?” 陳玉清緘口沉默良久,末了,他才背對謝印雪給出三個詞:“……若做不到,便會誤人誤己,傷人傷己,害人害己。” 但謝印雪終歸年幼,再如何早慧,他也不能深徹了解三個詞代表的分量,只懂把陳玉清的話死記硬背在心里,每至冬日,就在雪中反復(fù)行走,學(xué)著斷欲忘情——從做一個叛逆冷漠的不孝子開始。 他寧愿老遠跑回醫(yī)院里去見那小鬼一趟,都不肯再見沈懷慎一面。 醫(yī)院里的小鬼抱著腿縮在樹蔭底下,看到他來興致也不高,睜著一雙黑魆魆的眼喚他:“阿霖,你是來看我的嗎?” “我不叫‘阿霖’了。”謝印雪坐到他身邊,“我改名了,你可以叫我‘阿雪’。” 小鬼夸道:“噢,像你的眼睛,很好聽。” “謝謝。”謝印雪先道了謝,才回答他的問題,“我確實是來看你的。” “謝謝。”小鬼也和他道了聲謝,然后說,“我今天在醫(yī)院看到我爸爸mama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