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留你到五更[無限] 第276節
三分鐘后,青年被捆成麻花摁在水泥地上,擺晃著自己掉了鞋的光腳板,生氣道:“我的葉子被你們弄掉了!” “謝先生,您看我兒子還有得救嗎?”中年男人抹了把臉,詢問謝印雪,“他mama說他會不會被邪祟魘住了?想請您幫忙瞧瞧。” 謝印雪記得自己當時是怎么回答的,他嘴角噙著笑,將那番話復述了一遍:“令郎身上的陽氣比我還重。” 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那就是?” 謝印雪:“純有病,找醫生。” 中年男人哭訴:“找醫生沒用啊,首都那邊的心理醫生去看過了,國外也去看過了,怎么都治不好,我們是真沒辦法了。” 青年趴在地上看不清臉,竭聲否認:“我沒病!身為一株花,我待在土里有什么不對?” 他講得這般理直氣壯,意志薄弱者聽完怕是都要信了。 謝印雪望著多年前初見時的柳不花,再也忍不住向青年走去,想將人翻個面,再看一眼他往后歲月里應當再也無法相見的人,不料卻一腳踩空。 失重感瞬間席卷全身,謝印雪面容朝下重重滾落到地上。 地面僵硬冰冷,沒有任何柔軟的緩沖物,謝印雪摔得大半晌都爬不起來。 陳媽憐愛的嗓音從他頭頂傳來:“摔到哪了,痛不痛啊?” 謝印雪身上就一堆要散不散的白色繃帶,他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用手掌撐著地面試了幾下才勉強坐起,像小時候那樣環抱住自己的膝蓋:“不痛的,我衣服穿的很多。” 陳媽又問:“有受傷嗎,給我看看傷處。” 謝印雪怔怔抬頭。 他眼前沒有陳媽的身影,唯有晚霞燃如烈火,映照鳥雀投林歸家,而墨發年輕的沈懷慎站在明月崖山腳,對他輕輕揮手道別,喚他最初的名字:“阿霖,爸爸后悔了。” “山下天地廣闊,你好好活著,去看看吧。” ——可我能去看什么呢? 謝印雪心道:你們老的太快,天地蒼茫,我誰要都看不見了。 他掙扎著站起,如稚童學步那樣踉踉蹌蹌地去追沈懷慎,但跑出數米,便被一輛疾駛的車子猛地撞上,仿佛一副棺材將他嵌套入內,巨大的沖擊使得謝印雪眼中事物遽然變黑。 待一切都歸于平靜后,這些黑暗又似潮水緩緩退去。 謝印雪顫著眼睫睜開雙目,只見解忘尋那張被血跡分割的面龐,于他觸手可及。 作者有話說: 1“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和“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皆引用自納蘭性德的《木蘭花·擬古決絕詞柬友》,后兩句的大致翻譯是:唐明皇與楊貴妃曾于清靜的夜晚在驪山山盟海誓,即使二人最終訣別,明皇只聽得令人斷腸的《雨霖鈴》聲亦無怨無悔。 2飛鴻踏雪,雪有印痕,鴻飛無痕,不計東西——改自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中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四句,大致翻譯是:人的一生到處奔走像什么呢?應該像飛鴻踏在雪地吧。偶爾在雪地上留下幾個爪印,但轉眼它又遠走高飛,哪還記得這痕跡留在東西何方? 第271章 浮生長恨歡娛少。 人生向來就是遺憾的事太多,歡愉的事太少。 縱然有,大約也是轉瞬即逝的片刻,難以維持永恒。 就好像解忘尋想賞的花,沈懷慎種不出來;陳香菱想要的白頭,陳玉清給不了她;他們希望謝印雪去看的廣闊天地,現今擺在謝印雪眼前的,卻僅有一條首尾相連,無止無盡的寂寥長路。 謝印雪這一回沒有去觸碰解忘尋的臉龐,他挪著身體,小心翼翼躺得和解忘尋更近了些,如同以前他去醫院看望那只小鬼,小鬼把腦袋輕輕搭到他腿邊時一樣,在眷戀之人身旁尋求一次短暫的慰藉。 他問解忘尋:“mama,你看到你想看的花了嗎?” 解忘尋當然不會給他回應。 謝印雪倚在她身側,影子在腳邊被拉長,仿若是從身上流淌下的鮮血,他卻一無所察,兀自往下道:“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梨花,我走過的路上開了好多梨花。” “下回我來看你時,我會給你帶上一枝。” 說完,他便攀著車窗,再次爬出扭曲損毀的車廂,爬到深色的瀝青公路上,跪下對著車里的解忘尋俯身叩首,之后才直起身體,又一次走上這條路。 上一回走,他不知濃霧彌漫的前路是什么在等他。而這一回走,謝印雪知道了——前路沒有人在等他。 他途中所見所遇,皆是過客。 這條路上永遠只有他一個人在走。 謝印雪回憶起以前有一回過年,陳媽還活著時,自己曾與她、柳不花和沈秋戟共同看過一部恐怖電影。 那部電影講的女主被困在一個西西弗斯式的悲劇輪回里,一次又一次被自己殺死,或者殺死自己。但無論重來多少次,她還是會堅定不移地登上游輪,選擇踏上這條無限循環的死路。 因為路上,她能再一次遇見和擁抱早已死去的兒子。 所以有影評人認為,這部電影實際上是在告誡人們——不要企圖在重復中尋找已經失去的愛。1 可當謝印雪發現自己也陷入了這種永無休止的悲劇輪回時,他卻覺得沒關系。 沒有哪個地方比這里更好了。 在這里,他不需要在夢里才能再看到想再見一面的人。 而山下天地廣闊,也自有步九照會代他去看。 他愿意和電影里的女主一樣,孤身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再走一遍、兩遍、三遍……無數遍。 哪怕途中日日風復雨,夜夜霜兼雪,不停步,不回頭。 . 謝印雪為解忘尋折來了一枝梨花。 梨花襯美人,奈何解忘尋臉上的血跡容易令人發憷,但在謝印雪看來,她仍是美麗的。 因此謝印雪想為她摘來更多枝梨花,最好能摘來萬千姹紫嫣紅,團團錦簇在她身側,繪出一副盎然春景。 不過路上還有別的花開嗎? 謝印雪不太記得了。 他先前沒注意,便決定這次上路后多注意看看四周。 “她都有花了,你還要為她摘花嗎?” 只是這一回謝印雪摘花途中,有道幽幽的嗓音自梨花樹杈中傳出,若不是緊跟著有只頭頂朱紅,頰頸烏黑,耳羽枕白的仙鶴探出頭來,難免會叫人誤解是梨花樹成精。 謝印雪瞥仙鶴一眼,反問:“一枝怎夠配她?” 仙鶴用尖長的鳥喙指指隔壁下雪的明月崖后院中,梨花樹下雪團子道:“那他呢?” 那雪團子是謝印雪剛捏出的小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頭上還戴著頂野草編織的綠環。 仙鶴問:“綠色配他是吧?” 謝印雪解釋:“他渾身都是白的,再添白就不好看了。” 仙鶴從梨花樹間飛下,落到地上給自己梳了梳翎羽,又繼續問:“所以你在這里玩的還挺開心?” 謝印雪如實道:“畢竟見的大多都是長輩,他們讓我感覺像回到了童年,在這只能跟小孩子似的,除了玩還是玩。” 仙鶴:“……” 仙鶴沉默幾秒,說:“謝印雪,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我知道。” 謝印雪抖抖剛剛折下的梨花枝,垂睫放到鼻尖輕嗅一口:“此地苦無間,身無間,時無間,形無間。” “從初入時,至百千劫,一日一夜,萬死萬生,求一念間暫住不得,以此連綿,除非業盡,否則求出無期,故稱‘無間’。”2 他掀起眼簾,抬眸望著鶴目道:“此處,是我應至之地。” ——這里是無間地獄。 謝印雪在第二次看見解忘尋的面容時就知道了。 他要在這日夜受苦,遭盡萬劫,一遍遍重復經歷生命中最不愿回首的往事,只可惜—— “秦鶴,我的一生罪孽深重,卻著實沒有太多苦痛。”謝印雪對仙鶴真心實意表歉,“硬摳出這些,難為你了。” 秦鶴:“……” “話說回來,這才是我第三次受罪遭劫吧?”謝印雪挑好了梨花盛開的最好的幾枝花杈摟在懷中,“你怎么就過來了?” 他稍加思索了一下:“莫非你也想要一枝梨花?還是……” 謝印雪轉頭望向雪團狗頭上的綠色草環,意有所指。 秦鶴的鶴臉更黑了:“這玩意你還是送步九照去吧。” “那你到底來找我做什么的?”謝印雪挑眉,“你別告訴我,我已經通關了。” 秦鶴搖搖鳥頭:“這一關沒有通關可言。” 被打入無間地獄的惡鬼,的確要在這里一刻不停從無間斷的受苦遭罪,直到身上所有業障罪孽消盡贖完,方得受生,然而謝印雪所在此地,并不能真正算是無間地獄,所以也就根本沒有解脫之日一說。 秦鶴說:“我是來告訴你,這就是你要的‘長生’。” “人生來死去,死去生來,生死輪回,不休不止。故不入生死輪回,就是長生。” “你若想反悔,現在還來得及,我會送你回到現世,你可安享百年長壽,無病無痛,一生無憂,來世再入簪纓之族,鐘鼎之家。” “你若不想反悔,便永留此地,即使罪畢業消,也不得解脫,永無出期。” 謝印雪神色平和,安靜地聽完秦鶴所言,微一頷首道:“嗯。” 隨后他便抱著梨花枝轉過身,朝前方徑直走去,路過陳玉清的墳時,還往墓碑旁放了幾枝花,態度很明顯了——豪門很好,我選長生。 秦鶴振翅跟在他身后飛:“你就一句‘嗯’是嗎?我和你說那么多,你就回我一句‘嗯’?” 謝印雪:“嗯呢。” 秦鶴深吸一口氣,追著謝印雪道:“你得罵步九照兩句。” 謝印雪這回闊氣豪奢給了他三個字的回答:“舍不得。” 秦鶴是鳥卻吃了狗糧,登時大怒:“你必須罵!” 謝印雪字說的更多了,奈何沒一個是秦鶴愛聽的:“你有毛病?” “是他害你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