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佛 第50節
他走到玄關,拉開門:“樊霄,我不是你口中的菩薩,我連自己都渡不了,還渡什么人?” “雖然到現在為止,我仍然不知道你為什么對我存有那么大的惡意。但無所謂,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偏了一下頭,“請吧,樊總。” 天色更加暗淡,這間房子里只有臥室開了燈。燈光從門內泄出,次第減弱,到了客廳的角落,已經力不從心。 樊霄就站在那個幽暗的角落,墨色的眉眼混進夜里,看得并不真切。他默立了很久,才道:“一切都不重要了?” 此時,他的聲音中已經沒有了剛剛的慌亂與急躁,像夜里涌卷的波濤,低沉又危險:“一切當中包括我嗎?” “樊霄,我沒空和你玩文字游戲,也不想和你來回拉扯。你現在只有兩條路,要么自己滾出去,要么由我動手讓你滾出去。”門又被拉開了一些,游書朗的煩躁更盛,“但我現在實在沒有心情揍你,還請樊總行個方便,自己滾。” 以前的游書朗很少有疾言厲色的時候,即便煩了怒了,也會保持良好的教養。對樊霄更是縱容多于限制,兩人未在一起時,游書朗對樊霄都未說過一句重話,自確定了情侶關系,樊霄更是百無禁忌地享受著游書的所有柔情和包容。 可如今,對面男人的眼中皆是厭惡與不耐。這讓身為施暴方的樊霄忽然有些委屈。 從未嘗過敗績的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巨大的不安和恐慌。他下意識的去摸腕上的手表,這是在他的四面佛被游書朗扔進垃圾桶后,形成的又一個習慣。 手表是游書朗送的,他當時說希望自己時時刻刻都歡愉。可現在,游書朗的最大愿望,就是讓自己灰溜溜的滾蛋! 不在乎自己是否歡愉,甚至連自己這個人都不再在乎! 他曾說過一輩子都會愛自己,在某個旖旎的夜晚。 事后纏綿,樊霄將愛說了千萬遍,又來問游書朗:“你會一直愛我嗎?” 男人夾著煙,盯著他的眼睛,用樊霄聽過的最深情的語氣說:“只要你還需要我的愛,只要你還愛我。” 可現在一切都變了。 游書朗不再在意自己的需求,更不在意自己的感情。 袖子里的手緩緩握拳,在黯淡的光影中,樊霄垂下眸子,抿緊嘴唇,他一步一步的走向門口,按照游書朗的意愿跨出門檻,又在門關上之前,不甚在意的留下一句:“游主任看來是誰都不想管了,那還需要我替你向你的弟弟問好嗎?” 游書朗驟然斂眉:“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只是你的弟弟現在是我的私人財產顧問。”樊霄又探回門里半個身子,在游書朗耳邊說道,“我會把攝像頭都關掉,游主任,今晚可以好好睡個覺。” 走廊里響起腳步聲,樊霄離去的每一步,都好似踏在了游書朗的心上! 第71章 和誰睡不是睡? 游書朗剛剛撩起飯店的門簾兒,手機就再次響了起來。他直接掛斷電話進了門,左右一望便看到了張晨。 學校旁邊的一家坑烤,中午時分沒有幾個人客人。 “哥,這里!”張晨揚了揚手機。 一個簡單的稱呼,讓游書朗愣了一瞬,張晨已經很多年沒有叫過他“哥”了。 游書朗走過去拉開一張木頭方椅,解開風衣的扣子坐了下來。 “今天是周末,路上車好開嗎?”張晨的熱情疏于表面,似乎也不太習慣與游書朗如此熱絡。 游書朗拿起故意做舊的水壺,向搪瓷杯子里倒了些水:“車賣了,坐公交車過來的。” 張晨拿著筷子的手一頓,面上明顯有些尷尬。他知道游書朗為了幫他還債賣了房,卻不知道連車也一起賣了。 他夾起一塊雞rou,放在游書朗面前的餐碟中:“哥,知道你喜歡吃這個,我提前預定的。” 坑烤,是北方的一項特色飲食。將食物放在土窯中高溫加熱,不用明火,而是在無煙的情況下燜烤而熟,因而食物外焦里嫩,還保留了原汁原味。 游書朗還是少年時,因為經濟拮據,一家人吃不上什么好東西。偶爾,他們會在取暖用的炕洞中烤一些紅薯、土豆來吃,雖然不是什么美味佳肴,guntang的紅薯在兩只手中顛來倒去時的笑聲,也給那段艱苦歲月留下了愉悅的記憶。 “哥,你記不記得?一次下大雪,西街那邊差不多一半的地下室被雪埋了。你主動跑去幫忙清雪,最后累的兩條胳膊都抬不起來了,那些人為了表示感謝,硬塞給你一只燒雞。你拿回家來,我們用坑洞里的火又燙了燙,那真叫一個香啊!”回味后,張晨嘆了一口氣,“現在吃什么好東西,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 游書朗不常喝白酒,如今也擰開了一瓶二鍋頭。一錢量的酒杯很淺,一不小心就倒了一個滿杯。 他飲了半杯辛辣,將胸膛中那些紛亂的過往驅散,沉聲道:“小晨,你找我什么事兒?” 張晨的笑容僵在臉上,努力調整了一下,表情才又變得松軟。他放下筷子,也倒了一杯酒:“哥,你知道我在樊總那兒工作吧?” “嗯。” “我聽說,你和他鬧別扭了?” 游書朗斟酌了片刻,才看向對面的人:“小晨,你說樊霄為什么會給你一份那么高薪的工作?” 張晨眉峰一蹙,顯得有些不悅:“你是說是我沾了你的光?” “不是沾光,樊霄不是什么良善之輩,我希望你能盡早辭去這份工作。” 張晨捏了顆花生米丟在嘴里,嚼得嘎嘣響:“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東西。”他一翻手,掌心向上,露出一個圓圓的疤痕,“喏,這就是拜他所賜。” 游書朗一驚:“這怎么搞的?” 張晨收起手,滿不在意:“他這樣對我,我都不介意給他打工。所以,哥,你能不能也成熟一點?跟他較什么勁?你知道他有多有錢嗎?” 即便游書朗早有準備,聽到這話也有些許難過,他緩緩坐直身體:“所以,你今天是來勸我回到樊霄身邊的?” 張晨將指尖捻下來的花生皮抖落干凈,身子壓緊桌板,探頭說道:“哥,窮日子你還沒過夠嗎?樊霄這樣的冤大頭擺在面前,我們兄弟倆聯手可以賺他一筆!” “你還想貪別人的錢?”游書朗面色沉了下來,“上次的事情還不長教訓嗎?” “不是。”張晨壓低聲音,“現在的情況不一樣,你和樊霄是那種關系,只要你哄住他,讓他將錢放心地交給我出去投資,咱們總能想到辦法,把錢……”他五指一握,在空中抓了大把空氣。 游書朗目有隱怒:“張晨,你低估了樊霄,也看輕了我。” “最后給你一句忠告,馬上遠離樊霄,這個人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樣簡單,不是你能掌控的人,你也絕對想不到他有多么惡劣!” 面對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游書朗的隱怒緩緩轉為懇切:“小晨,我希望你能踏踏實實找一份工作,不要總想著走捷徑、賺大錢。” 纖長的手指搭在了風衣扣子上,他意欲結束談話:“過幾天是媽的忌日,我們一起去拜祭她吧。” 紐扣還未劃入扣眼兒,張晨尖刻的聲音便響在耳邊:“游書朗,你和誰睡不是睡?有那么金貴嗎?” 他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已經引得飯館中的幾張面孔同時看來,目光扎人。 挑著扣子的手指驟然停下,游書朗看向張晨,冷聲道:“你這么多年的書是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張晨抿了抿嘴,他如今有求于人,只能又放緩語氣:“我說的也是實情,你們男的和男的之間也不需要結婚,和誰在一起不都一樣?樊總長得帥,又有錢,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他伸長手臂給游書朗倒了一杯酒:“哥,就算你倆真的相處不來,你能不能為了我忍一忍?現在就業環境不好,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高薪工作,起碼要干滿一年,拿到一個漂亮的履歷才好找下家呀。” “再說,”張晨鬼鬼祟祟的看了看四周,將聲音壓得極低,“我那事兒的證據還在他手里壓著呢,樊霄拿這事點我了,哥,你要是不和他好了,我就完了!” 他突然拉著凳子坐到游書朗身邊,身子傾斜,帶著哭腔:“哥,看在咱媽的份上,你也不能不管我啊!如果那件事被爆了出來,我在這圈子里真的沒法混了!媽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的!” 游書朗的身體被搖來晃去,像一個呆滯的木偶一樣,眼中沒有半分光華。剛從土窯里取出來的熱食,散發著濃郁的味道,卻再也無法勾起游書朗任何關于愉悅的記憶。 那個曾經跟在自己身后“哥長哥短”的男孩兒,如今已經被仇恨和心中的丑惡吞噬得面目全非。 深重難言的悲痛,加重了如影隨形的孤獨感。吵嚷喧鬧的凡世中,沒有屬于游書朗的人間煙火,哪怕只是一點點。 “小晨,”游書朗端起酒杯,聲音有些低沉,“以后你遇到什么困難,還可以找我,但這件事,抱歉,我幫不了。” 他扶開袖子上的手,飲了酒,起身離開。 行至門前,卻聽到身后傳來涼涼的聲音。 “哥,你這是要逼死我啊。” 三天后,游書朗接到了110打來的電話。 “游書朗嗎?你弟弟在市政大廈樓頂打算輕生!” 第72章 跳樓一(內容已替換) 春風不是一成不變的溫柔,在三十層遇到的比在一層遇到的,脾氣差了很多。 市政大樓三十層頂樓,凜風烈烈。 一個青年趴伏在傾斜的護欄上,一條腿跨出樓體,腳懸在空中,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 他擰著脖子看身后的男人,面上沒有赴死之人的灰敗絕望,更多的則是憤怒。 “游書朗,看到我這樣,你滿意了嗎?!” 剛剛趕到的游書朗有些氣喘,他向現場的消防人員確認了自己的身份,然后走到人前,距離張晨三米左右停了下來。 游書朗未理會張晨的憤怒,而是確認了他攀爬姿勢的安全指數。水泥臺上的欄桿有向外傾斜的角度,只要不是決意尋死,想死也并不那么容易。 確認了此事,游書朗繃緊的神經一松,尋了一處離張晨不遠不近的圍欄,將沉重的身體靠了上去。 他從煙盒里抖出一支煙,用嘴直接銜了,背著風點了煙,才說:“有什么事,你下來我們好好談。” 張晨嗤笑了一聲:“我倒是想和你好好談,可你倒是接電話呀,你知道這幾天我給你打了多少個電話嗎?!” 短短幾天,游書朗又瘦了不少。面頰收窄,下頜鋒利,襯著淡淡的神情,像他吐出的煙霧一樣,讓人捉不到摸不著,約莫片刻便要散了似的。 和著風,他的語氣也是淡淡的:“樊霄給了你什么好處?值得你這樣賣命。” 張晨一嗤:“什么好處?我能得到什么好處還不都是由你決定的?游書朗,我真的搞不清楚,你是厭惡樊霄,還是單純的見不得我好?” 煙灰隨風自散,可游書朗還是習慣性的磕了磕:“張晨,公安、消防這么多人耗在這里等你,這種開場白就算了吧。” 他翻起窄薄的眼皮:“簡潔清楚的告訴我,我做到怎樣你才能滿意?” 張晨確實在等這句話,咂摸了一下,又覺得不對味兒。 他準備了很多鋪墊還沒用,游書朗也不該是這般手起刀落的強勢態度。 “我……”張晨心一橫,“我的想法你還不清楚嗎?說開了就沒勁了。” 游書朗的臉上透出微微的疲憊,他用夾煙的手指勾了一下:“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況且我們還不是親的。說吧,清清楚楚的告訴我,我要做什么,你才能滿足。” 張晨明顯一哽,他瞄了一眼身邊的救援人員,猶豫的說道:“我需要保住現在的這份工作。” “唔,”游書朗吐了口煙,白色的煙霧迅速消散,遮不住他暗淡的眼眸,“你想我回到樊霄身邊,幫你籠絡他,讓他將資產拿出來交由你投資,順便讓你把自己的口袋賺得缽滿盆滿。是這樣嗎?” 自嘲地笑容慢慢的在游書朗臉上氤開:“張晨,我沒有那么大的本事。這不過是樊霄無聊時玩的一局游戲,我是玩具,而你只是游戲里的一個道具。” “知道他為什么現在還對這局游戲感興趣嗎?”煙蒂被咬出清晰的齒痕,“因為不是他先按的結束鍵。” 摘了煙,游書朗看向張晨:“你知道他要如何繼續游戲嗎?找我的軟肋。” 沉默了片刻,游書朗緩聲道:“小晨,在這世上,我的軟肋只有你了。” 天空并不明朗,暗沉沉的,從身后鋪陳而來的蒼茫,好似馬上要吞噬游書朗孤獨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