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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四蒔錦 第32節(jié)

    第46章 天意

    段禛不知她又想到哪里去了, 眸光低斂,凝著她:“笑什么?”

    夏蒔錦搖搖頭,一雙晶亮的桃花眼反探向他, 透著狡黠靈慧:“殿下心里可曾有道白月光?”

    其實關于段禛鐵了心想要娶她這件事,她曾反反復復想過許多回, 他究竟圖她什么?

    美貌么?

    他若是這么膚淺只看重色相之人, 就不該年已及冠卻還未寵幸過任何女子。宮中從不缺美人, 即便一時無意立正妃, 侍妾也總該有幾個。

    既然不是看中她的美貌, 那又是看中了她什么呢?夏家的權(quán)勢么?

    在洛陽時,夏家的確算得上地位超然,可來了東京后, 夏家這點權(quán)勢在勛戚世家聚集之地可就不夠看了。段禛若真想借助外戚勢力, 娶段瑩或呂秋月都遠強過她。

    起先這門親事夏蒔錦只當是皇后娘娘隨手牽線,可這么多事下來,她也不是瞎子, 自然看得出段禛對她的特別,他為了她甚至不惜殺人!

    這才是叫夏蒔錦百思不得其解的:段禛為了她射殺陸正業(yè)之時, 她同段禛才見第一回面。

    雖說皇家議親,通常都會由人先將姑娘們的畫像送入宮里過目,可即便段禛看過她的畫像,也沒理由就憑一幅畫像情根深種, 為她斬妖除魔。

    直到昨日無意間翻了幾頁話本, 夏蒔錦才有了新的啟發(fā)。

    話本里的公子出身高貴,受諸多小娘子傾慕, 然而他始終不肯娶妻,寧愿一個人孤零零的過活。外人不知, 他早年間曾有個青梅竹馬的姑娘,可惜那姑娘早夭了,可她卻成了他心中一塊不能觸碰的傷疤,他再也無法對任何女子動情。直到有一日,他遇見了一位與他那個小青梅樣貌極其相似的姑娘,這才發(fā)了瘋般的想要求娶,因為他認定那是他的小青梅轉(zhuǎn)世重生了。

    夏蒔錦覺得這個故事照到現(xiàn)實,荒誕是荒誕了些,可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理由能解釋在她頭一回去見段禛時,段禛已在為她復仇清算了。

    她不是不愿接受旁人對自己的好,只是當這份好來得莫名其妙時,難免叫人彷徨猜忌。且他剛剛對月抒情,說什么“每晚都在的東西,突然有一晚不在了,才更叫人不適應。”

    這話任誰聽了,也覺得他心底深處藏著個人,是他日久生情已成習慣的,是他一日不見便不能適應的。這不就與她之前的猜測呼應了么?

    故而才鼓足勇氣,有此一問。

    段禛卻未想到夏蒔錦心里想了這么多,只覺得她用白月光來形容幼時的她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倒也很是恰當。于是笑著點了點頭:“是有過。”

    果然如此。

    這會兒夏蒔錦更加堅定了自己的選擇,她不愿在那道高墻之內(nèi)過活,更不愿被當作別人的影子而活。

    她坐在軟席上擦了擦手,語調(diào)平靜得沒有一絲波動:“殿下,可否收回三次之約?”

    段禛微愕:“為何?”

    她仰頭看著星空,釋然的笑笑:“其實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嫁入東宮的,那日答應殿下,不過是想讓殿下死心,又怕殿下怪罪,難得殿下主動開出了肯罷休的條件,我便未加思索的答應了。可是現(xiàn)在想來,還不如坦誠以對。”

    “你為何不會嫁入東宮?”

    “東宮之主,便是未來的天子,皇后之位再尊貴,也要同一眾妃嬪共享夫君,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誰說就一定要有嬪妃的。”段禛聲調(diào)沉沉,語氣鄭重,卻是換來了夏蒔錦的輕笑。他轉(zhuǎn)頭看她,“你不信我所說?”

    夏蒔錦垂眸不說話,叫她如何信呢?

    當今圣上年輕時曾被皇后娘娘所救,那時皇后娘娘在冰水里泡了大半個時辰,險些丟命,后來命雖保住了,卻落下個不能生產(chǎn)的病根兒。聽聞圣上當時在皇后床前許諾,此生不納后妃,與她生同衾,死同槨,白首不相離。

    然而后來呢?

    為了平衡前朝,為了拉攏番邦,各種美人才人流水一樣送入后宮,后宮還是一日一日的壯大了起來,皇后又能找誰去說理?

    男人的話不可信,帝王的話更不可信,有道是最是無情帝王家。

    “是,我不信。”夏蒔錦冷靜的答了他,又丟下句“起風了,我回去了,殿下也早些回宮吧。”便決然地撐地起身。

    不知是不是夜里露重的原因,濕漉漉的青瓦竟比鏡子還要滑,夏蒔錦剛踩在上面腳下就陡然一滑,驟然又跌坐回去!只是沒跌坐回軟席上,而是跌坐到了段禛盤起的膝上……

    “那你總該信天意。”段禛順勢將她橫入懷中,語氣輕佻:“這是你第多少回自己摔進我懷里了?”

    與此同時,他將寬袖在青瓦上一掃,先前丟出去的那片葡萄皮便被他消毀罪證了。

    “你——放開我!”夏蒔錦被這猝不及防的狀況氣得滿面漲紅,掙扎著想要起來,段禛卻故意讓她無處借力。

    她扒住他的左肩,他便將左肩往前一傾,她借不到力又去夠他的領緣,他這回干脆將脖頸俯下。做這動作時段禛只為氣她,直到兩張面龐抵近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瞬時兩人都滯住,不敢再動了。

    段禛的鼻尖兒就懸停在夏蒔錦鼻尖兒上方半寸之距,這么近的距離,便是夜色里她也能輕易數(shù)出他的睫毛。他眼珠細小的動作,她都能輕易地捕捉。她甚至感受到了某種炙熱,不是來自這清涼的夏夜,而是來自他漸漸變重的鼻息。

    而此時段禛的內(nèi)心,亦是在經(jīng)歷著一番痛苦的掙扎。他只消再往下半寸,有了定情一吻,這小娘子就再不能隨意翻悔了。可他這樣做了,她會不會惱他?

    下,還是不下……

    掙扎間,一道快如閃電的影子驀然掠過,段禛抬頭應對時,那家伙已敏捷地拔下他束發(fā)的玉簪,一躍至檐角,挑釁地看著他。

    沒了冠發(fā)的簪子,段禛長發(fā)如黑瀑一般披散下來,掃在夏蒔錦的臉上,令他深感狼狽,自然也就不再扣著夏蒔錦,轉(zhuǎn)而虎視眈眈看向那個罪魁禍首。

    夏蒔錦起先亦是被來者驚了一跳,待終于坐起后定睛一瞧,“小桃?”

    是了,這個罪魁禍首正是段禛送給她的那只金線狨,此時的段禛頗有幾分搬石頭砸自己腳,亦或自己挖坑埋自己的荒謬錯覺。

    夏蒔錦喚它“小桃”時,小家伙分明像是看著她笑,可轉(zhuǎn)而又看向段禛時,立馬呲起了牙,一副不俱拼命的樣子。段禛氣極反笑,重重點著頭,“好,好,看來你將它調(diào)/教得倒是不錯。”

    誰能想到曾經(jīng)呆坐在樹下連顆桃子都摘不到的小東西,這會兒靈敏成這般。

    夏蒔錦一邊訕笑,一邊又覺欣慰,平日里真是沒白疼了小桃,關鍵時候竟還知道來救駕護主。不過要說調(diào)/教小桃,阿兄比她調(diào)/教得在行。

    一人一猴就這么隔空以眼神廝殺了半晌后,夏蒔錦生怕段禛真被一只猴子惹惱了,趕緊打圓場:“殿下莫動怒,我這就去將你的東西取回。”

    說罷,她獨自上前,小桃果然不再呲牙,在兩人靠近時,它便輕輕一躍,精準跳進了夏蒔錦的懷里,突然變成了乖寶寶。夏蒔錦拿新鮮的果子哄它,它將那支玉簪乖乖交出。

    夏蒔錦放下小桃,小桃抱著幾個果子滿意離開。夏蒔錦將玉簪遞向段禛:“殿下不會真同一個畜生置氣吧?”

    “自然不會。”段禛瞥了眼那簪子,“不過你家畜生惹得禍事,你這個主人總要幫它善善后吧?”他也不多說什么,直接就盤腿在軟席上坐了下來。

    夏蒔錦意會他的意思,這是要讓自己幫他將發(fā)髻束好。眼下這種情況,她也確實脫不了干系,是以順從的走到段禛身后,以指為梳,幫他慢慢通順了發(fā),再仔細綰起。

    末了拿出隨身的巴掌大小銅鏡給段禛,“殿下看看可行否?”

    段禛照了照,出乎意料的是小娘子竟束得有模有樣,他不禁有些疑惑地看向她:“你如何學會的為男子束發(fā)?”

    “因為小時阿兄時常讓我?guī)退l(fā),久而久之,也就熟能生巧了。”

    段禛也說不上是哪里不對,可聽著這話,就覺心口莫名有些發(fā)堵。他默默舒了一口氣,起身:“好了,夜深露重,當心著涼,回去吧。”

    夏蒔錦如猛大赦,搗蒜似的點頭稱好,動作麻溜的下了木梯。

    水翠和阿露在下面等得都快要睡著了,終于見自家小娘子涼爽夠了舍得下來了,暗暗慶幸。

    屋檐上,段禛一直目送著三人回了倚竹軒,窗上的燭光亮起又吹熄,他這才輕輕一躍,回到了安逸侯府外的長街。六和等人一直等在那處,連忙牽馬上前。

    而從檐頂躥下的小桃,此時已爬到了侯府最高的那個望亭上,邀功似的將手里果子拿給主子看。主子摸了摸它的小腦袋:“乖,這些是你應得的。”

    得了主子允許,小桃才開始大口地啃吃手中的果子。

    第47章 是你

    夜風吹動庭中梧桐, 枝葉簌簌作響,掛在亭檐的銅鈴亦叮叮鐺鐺響個不停。望亭里的夏徜掩口輕咳了聲,踅轉(zhuǎn)步下了石階。

    適才他雖讓小桃去打斷了段禛, 可此刻仍覺心事重重。他能打斷這次,只要段禛鍥而不舍, 還會有下一次。

    而這廂段禛回了東宮, 凈完身后出來, 內(nèi)侍上前準備為他拆發(fā), 段禛卻抬手將人揮退。陳英在旁看著, 不免奇怪:“殿下,您今晚束著發(fā)睡?”

    段禛淡聲“嗯”了一下,便寬衣上了榻。

    陳英目瞪口呆的看著, 心說殿下以往可沒這個習慣啊。且這會兒瞧著已平躺在榻的殿下,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怎么感覺殿下臉上還莫名洋溢著一種春風得意的喜悅?

    *

    天亮段興朝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整夜陪夏鸞容睡在了客棧, 不免有些詫異。想著早起還要在父親母親眼皮子底下裝樣子晨讀,也顧不得多想, 匆匆穿了衣束了冠就離開。

    夏鸞容坐在鏡前,久久望著鏡中竟有些陌生的自己,緩慢擦去那些夸張的胭脂和唇脂。她知道眼下自己得不來任何名份,可于她而言, 昨夜已是出閣了, 這么大的一件事,她總該告訴阿娘知道。

    是以三日后的“回門”, 夏鸞容沒回安逸侯府,而是坐車去了同水縣的莊子。

    夏鸞容在崔小娘的墳塋前添了幾坯新土, 起先有莊子上的管事陪著,后來夏鸞容叫他去忙了,也讓月桂先回屋收拾床鋪。沒了外人,她便可以同阿娘講些悄悄話了,夏鸞容邊哭邊訴說著自己這幾日的經(jīng)歷,不知不覺竟待到了暮色漸起。

    抬頭看了看天,月亮都已爬上樹梢,夏鸞容起身拍了拍膝上的灰,準備回屋。誰知才剛抬起頭,就瞥見一道黑影從棗樹下走來,她驚嚇地后退兩步。

    “容兒,別怕……”那身影停在了棗樹下。

    這聲音……竟似崔小娘的!夏鸞容不敢置信地望著碑后的那道黑影,弱骨纖形,盈而不弱,確與阿娘極為相似。

    “阿、阿娘?”她不確定的喚了一聲。心道莫不是阿娘果真有天大的冤情,還魂來給她說不成?

    那黑影果然微微晃了晃,從棗樹遮下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媚眼碧長,烏發(fā)松挽,不是崔小娘還能是誰。

    崔小娘也不愿嚇她,輕聲道:“容兒,你別怕,阿娘不是鬼魂,阿娘是人,活生生的人。不信你過來摸摸。”說著,崔小娘伸出兩條手臂來,召喚著自己的女兒。

    “你……真是我阿娘?”饒是眼前人再真再像,可夏鸞容仍是不敢相信有這么荒誕離奇的事,一時不敢靠近,反有些瑟縮。

    崔小娘知女兒已認定自己死了,也不勉強她,只將那幾日發(fā)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與她聽。最后,崔小娘道:“所以容兒,阿娘那日只是逃去了山上,根本未被燒死,燒死的是那個殺千刀都不為過的!”

    這時夏鸞容腦中閃過那日來莊子上的情形,夏蒔錦曾對管事說阿娘的死法很怪異,不在土炕上,也不在逃往門窗的地上,而是死在了角落的一把椅子旁。還有衙役檢查完尸骨,說這骨節(jié)粗大,不太像女子的,只是當時沒有更多的證據(jù),他們也只能草草定案。

    這些的確都與阿娘說的能對應上,夏鸞容驀地抬頭,眼中橫波欲流:“阿娘……”她不再畏怯,徑直朝崔小娘撲了過來,緊緊摟住她!

    “阿娘!”

    崔小娘一邊撫慰著她,一邊提點她聲音小些,莫要吵到莊子上的人。等她哭了一會兒,崔小娘便拉著她往山上去:“這里不易久留,萬一叫他們看到阿娘還活著,便要報官追究燒死王五的事了。”

    “嗯嗯!”夏鸞容緊緊跟著她。

    母女在半山腰的一塊巨石后面停了下來,這處無人能看見她們。夏鸞容喘了喘,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抬眼又仔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崔小娘:“阿娘,您這幾日在山上是如何過活的?容兒怎么瞧著您……與在侯府時無異?”

    衣著整凈,面容光鮮,半點不像是逃難的人。

    崔小娘便又講起自己逃離后的奇遇:“阿娘那晚逃到后山時,又累又渴,卻半步不敢放慢,生怕莊子上的人及時發(fā)現(xiàn)了火勢,從而救下王五,再來逮我。也不知逃了多遠,后來阿娘委實邁不動步了,這才停了下來,倒在泥地上奄奄一息。”

    “本來阿娘以為自己是在劫難逃死定了,可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木床上,這才知是被路過的黑龍寨大當家順手救了。”

    聽到此處,夏鸞容不由一驚:“黑龍寨?”

    舉凡在汴京待過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黑龍寨大名的,許多民間百姓嚇唬小孩的招數(shù)便是:“再鬧就把你扔出去,黑龍寨的人一會兒就抓你來了!”

    雖說是惡名,但也確實一傳千里。在人們心中,黑龍寨的人便是無惡不作的惡魔,朝廷幾次出兵剿匪都只能傷他們皮毛,卻鏟除不了根基,等不了兩年便又緩過勁兒來,繼續(xù)為禍一方。

    是以聽到黑龍寨的大當家還能救死扶傷,這讓夏鸞容很是震驚。

    崔小娘笑著點點頭:“的確是黑龍寨,若不是阿娘果真被他們救了,也會如旁人一樣聽聞這三個字就要面色大變。”

    她繼續(xù)說著:“阿娘醒來后,得知那晚大當家本是要帶著弟兄們?nèi)ソ侏z,救出他們的二當家。可是因著順道救了我,耽擱了一點時間,倒叫他收到新的線報,原來之前安插在縣衙的線人早就被人識破并處置了,今晚是縣令故意給他們設的一個局,一但進入便是死路一條。”

    “所以,等于是阿娘反救了大當家?”

    崔小娘點頭:“是啊,故而大當家對阿娘很是禮待,當阿娘聽聞二當家的事后,也一心為他籌劃。正巧那個同水縣令有一房姨太是南枝坊戲班的,是阿娘當年的師妹,當初靠迷藥謀前程的法子還是阿娘教她的。于是阿娘便暗中聯(lián)絡了她,她一來念著昔日情義,二來也怕阿娘揭她老底兒,便爽快答應了做內(nèi)應,之后里應外合終于將二當家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