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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四蒔錦 第31節

    夏鸞容蒼白的臉上滾落兩行淚,神情麻木,“不回了,叫馬夫改道吧,找間客棧先住下。月桂,你去北樂郡王府送一封信。”

    說完這話,她抬手扯下頭上的一朵小白花,丟到窗外。小花在馬車帶起的勁風中翻滾了兩下,最后落在路邊,被行人踩在了腳下。

    夏鸞容怔怔地望著,忽覺自己打小活在阿娘排布的那些禮儀教化中,很是可笑。她規矩學得比三jiejie好又能如何?

    父親多疼自己一點了么?沒有。

    親事更上一層樓了么?也沒有。

    或許,她該換個活法了……

    入夜時,段興朝的馬車沒有像往常那樣停在金鳳里,而是停在了某間客棧前。

    “世子爺,到了。”馬夫小聲提醒。

    下車前,段興朝將今日過午送來府上的那封信又展開看了眼,眉頭再次皺起。信中情意綿綿,卻未俱名,只留下這個地址,讓他抓心撓肝,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對他如此情根深種?

    他將信折起收好,下了車,徑直往二樓去。叩響房門的那一刻,他的心還是“砰砰”直跳的,然而房門打開的那一刻,夏鸞容出現在他的眼前時,他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怎么是你?!”面對衣衫輕薄,含情脈脈的夏鸞容,段興朝的臉上卻有些拒絕。

    夏鸞容不禁面泛起疑色來:“世子見我并不喜悅?”

    身后傳來腳步聲,段興朝回頭往廊道瞥了眼,見有人影晃動。這處客來客往頻繁,他覺得也不宜久留,免得叫人看到了以后和夏鸞容更加撇不清,于是嘆了口氣:“倒也不是,但你我眼下情況不適合見面,還是容后再說吧!”

    說吧,便想要走,卻叫夏鸞容一把給扯住了袖緣:“世子請留步!容兒今日有好多話想同世子說!”

    她目中含淚,泫然欲泣的模樣,段興朝終是有些不落忍,躊躇片刻,道:“那進去說吧!”

    段興朝坐在圓案旁,夏鸞容為他斟茶,然后就著他身邊的椅子坐下,“世子那晚說只能納容兒為貴妾,容兒當時負氣下了車,可回去后思量再三,越發覺得容兒想要的不過是能天長日久的陪在世子身邊,名份其實如同身外之物,委實不該看得太重。”

    這話叫哪個男人聽了也會心底柔軟一片,段興朝也微微迷糊,不過很快清醒過來:“可你現在剛剛喪母,三年內就不要想嫁人的事了。”

    夏鸞容面上一怔,“世子如何知曉?”

    這一層她不是沒有想過,可比起給阿娘守孝來,能為阿娘報仇才是更重要的,是以她打定了主意先不給段興朝說此事。待過了今晚,他們成了實際上了夫妻,她再慢慢告訴他,到時她都是他的人了,他也不能逼著她守完三年孝再進門。

    安逸侯府,她是一日也呆不下去了。

    第45章 賞月

    段興朝將兩日前帶著厚禮登門打算致謝的事, 原原本本給夏鸞容說了后,夏鸞容自然又將這一筆賬記到了夏蒔錦身上。

    連忙解釋:“世子,依大周老例兒只有子女為嫡母守孝三年, 從沒有為姨娘守孝三年不能嫁人一說。”

    段興朝眉頭微微攏起,不太置信地看著夏鸞容:“就算她是姨娘, 可也是你的親娘, 你親娘死了你還有心思想男人, 你的心就這么冷硬?”

    “世子!”縱是夏鸞容再委屈求全, 對于這些話也有些聽不下去:“容兒對您一片真心, 那晚拼著命去救您可作不得假!”

    段興朝臉上訕然,的確這小娘子不管對旁人冷不冷硬,對自己倒是豁得出去。

    “可就算本世子憐憫你的一片癡心, 現在也不能接你進門, 你不在乎,本世子還在乎呢。不肯等姑娘家出孝期就急著將人迎進門,這傳出去我往后還怎么做人?豈不成了貪色負義之徒!”

    “那、那容兒可以先不進郡王府, 但容兒也不想回侯府了。阿娘的死,就是因為嫡母打壓才……”夏鸞容垂下頭, 淚珠輕垂,顯得很是無助。

    即便段興朝原本對她并無太多興趣,可見她眼下這副模樣,也有些微微動意, 扶上她纖薄的肩頭, 哄道:“行了,不回就不回吧, 你且先在這里住著,銀兩不夠本世子自會派人給你送來。”

    孰料夏鸞容身子驀地從椅上滑下, 跪在地上,撲進段興朝的懷里:“求世子收留!”

    段興朝一怔,隨即明白,她這是不想住在客棧。可若將她安排去自家的別苑,往后可就再也趕不走了……

    母妃之前的算計,因著崔小娘的突然離世而告敗,如今段興朝一時也分不清,這小娘子留在手里到底是步棋,還是個絆腳石。

    見段興朝遲遲拿不定主意,夏鸞容也是豁出臉面不要了,主動握起他的大手來,慢慢往自己的心口處送去,聲調綿軟:“容兒的心不是冷的也不是硬的,不信世子看看……就是因著太軟,才處處被人拿捏,受盡欺凌。如今阿娘不在了,世上再也沒人會保護容兒了……”

    段興朝的手被帶到某處,掌下一片軟膩,饒是這輩子他見過不少投懷送抱的小娘子,可那些本就是煙花之地一點朱唇萬客嘗的女子,與夏鸞容這等高門中的貴女不同。便是庶女,也多恪守禮儀,陡然如此,便叫人有些難以招架。

    “果、果真是軟的……”鬼使神差的,段興朝脫口而出這句,隨既又意識到太沒正型,改口道:“你放心,就算往后沒有你阿娘可以依靠,你也可以依靠本世子。”

    此言落地,夏鸞容抬起一張小臉兒來,淚眼婆娑地望著段興朝:“世子……這話當真?”

    段興朝俯下身去,將她吻上,目光迷離的看著她:“當真。”

    他也算是想通了,就算夏鸞容成不了母妃手里有用的棋子,他只將她當個嬌妾養著也算不上虧。

    ……

    沉夜入更時,經過一場鏖戰的兩人終于偃旗息鼓,歇了下來。

    夏鸞容枕在段興朝的臂彎里,喘息透著虛弱,段興朝用指勾著她的下巴往上抬,“讓本世子再好好看看你。”

    “世子~”夏鸞容嬌紅著面,語氣里盡是嬌羞態。

    段興朝盯著她的臉看了良久,看得極其認真,夏鸞容終是忍不住問:“世子盯著我看這許久,到底在看什么?”

    “看看你到底有幾分像那個夏蒔錦……”真跡他這輩子是不敢肖想了,弄個贗品留在身邊倒也不錯,只是這對姐妹長得委實太不相像,需得仔細瞧才能從眉眼間瞧出一點相似。

    這話刺痛了夏鸞容,她臉上的羞赧瞬時褪去,蒼白一片,雙拳緊緊攥起。她為了留在段興朝身邊委曲求全,可他對自己的那點憐惜居然是出于夏蒔錦?她驀地起身將錦被裹在自己身上,指著段興朝:“你出去!”

    “嗨,本世子逗你的!一句話也值得你翻臉無情?”段興朝重新將她拉回自己懷里,覆身上去溫聲安撫:“全東京的人都知道她夏蒔錦是段禛的人,你覺得本世子會對她有興趣?”

    夏鸞容心里冷笑,忽而想起阿娘從前說過的話,‘這世上男人的嘴都是不可信的,前程得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難怪阿娘會持續這么多年對父親下藥,可見即便父親迎了阿娘進門,阿娘生下了她,也依舊深知人心的多變,于是許多事得靠自己來掌控。

    果然,段興朝隨意安撫了兩句,便起身穿衣。夏鸞容忙問:“世子今晚不留下來么?容兒一人住在這里有些害怕。”

    段興朝勾著指在她鼻尖兒上輕刮了下,笑道:“你不是還有月桂么,害怕就叫她來陪你。”

    夏鸞容苦笑著幫他穿衣,又趁他整發時去倒了杯茶,遞給他。段興朝正有些口干舌燥,接過來一口飲盡,這便要走。然而才走到門前,就一陣困倦之意襲來,不由扶門穩了穩。

    “世子,您這是舍不得容兒?”夏鸞容上前挽住他的手臂。

    段興朝揉了揉額角,“你個小妖精,若不是剛剛吸盡了本世子的精氣,本世子又如何會腿軟腳軟?”

    “那不如世子就留下來再歇會兒?”

    段興朝嘴里想說不,可身體卻有些不能支,原本還打算去金鳳里再喝兩杯的,看來今晚是去不了了。于是妥協地點點頭,“那就再歇會兒……”

    他已是有些站不住,夏鸞容攙著他回了床上,不一時便聽到打鼾的聲音。

    夏鸞容垂眸,看了眼手里的小葫蘆瓶,心道阿娘留下來的東西果真好用。有了它,何愁身邊的男人不聽話?

    夏鸞容去到鏡臺前,給自己補了補妝,唇脂用的是最艷的紅,這是阿娘以往最喜的顏色。夏鸞容用力抿了抿紅紙,淚眼望著鏡中,不知不覺那鏡中的自己就變成了阿娘。

    “阿娘,今日是容兒出閣的日子,容兒如您所愿,高嫁了……”她與崔小娘隔空對著話,明知鏡中一切只是幻像,卻還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娘,您再等等,用不了多少時間,容兒就能幫您復仇了。”

    親手給阿娘灌下迷藥并趕去莊子上的夏罡、不許阿娘入祖墳只得就地掩埋的崔氏,還有從小到大都壓她一頭令她不得不走歪門投靠段興朝的夏蒔錦,一個她都不會放過!

    *

    夜靜闌珊,梧桐疏影,臺榭沉沉暑夜長。

    水翠和阿露在院中架好了木梯,夏蒔錦駕輕就熟地踩著木梯爬上了檐頂,又丟下繩子,讓水翠把冰敗過的果子和香飲放到繩端的小竹籃里,她再提上去。

    夏蒔錦素來苦夏,便是屋內置了冰鑒和放風輪,也依舊不如夜深人靜時的屋頂涼快。是以近來幾日她都會在睡前爬到屋檐上吹吹夜風,吃點小食,等涼爽夠了,才回屋睡覺。

    檐頂有她提前備下的軟席,這會兒抱著一籃子小食在被夜風吹得冰涼的席子上坐下,正準備開吃,忽然發覺今晚的夜色較平時要黯淡許多。抬頭看,發現原來是沒有月亮。

    “哦,今日是初一……”想到不能邊賞月邊吃小食,夏蒔錦多少有些沮喪,不過好在還有滿天的繁星陪著她,倒也不至太感孤寂。

    她低頭飲了一口薄荷香飲,一股甘冽清涼順著喉嚨一路滑到胃里,頓覺通身涼爽,抬起頭時不由闔眼抒懷,發出一聲舒服的“啊——”

    待她睜開眼時,莫名覺得身側的光影起了些許變化,轉頭看向右側時,果然有個人影立在那兒!且因她盤膝坐著,由這個角度看去那身量更是高大得出奇,嚇得她一下歪到了左邊,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幸在夏蒔錦很快就看清了來人,才不至于大聲尖叫。

    “殿下,你、你怎么會在這兒?”

    段禛舒展了下身體,而后就著那片軟席坐下,不客氣的從小竹籃里挑出一顆葡萄丟進嘴里:“來幽會啊,不是有三次機會么。”

    說完見夏蒔錦還錯愕地歪在一旁,長臂一展,將她撈回來坐好,隨后瞥了眼小籃子:“不介意吧?”

    夏蒔錦只當他問的是那些果子香飲,大方道:“不介意……殿下請便。”說完才覺得好似中了計。

    段禛那邊果然一臉滿意:“好,那今晚孤就留下來陪你賞月。”

    回過神兒的夏蒔錦,連忙道:“可是今晚初一,并無月亮可賞,殿下不如還是早些……”

    “誰說初一就沒有月亮的?”段禛不等她說完便打斷,微微揚起下頦對著某處,“再等一會兒,很快就有了。”

    夏蒔錦不解地朝他所指方向看去,只看到如墨的濃影里毅力著一棵高大的公孫樹,枝椏在夜幕中舒展開來,影影綽綽,看不分明。夜風卷過,蟬聲清脆,愈顯夜的靜謐。

    就在夏蒔錦疑心段禛是騙她之時,倏爾看見一抹白光出現,隨后便有一輪皎月穿過樹影徐徐東升,很快升至樹梢,將夜幕綴得分外溫柔。

    夏蒔錦心下有些震撼,知這定然不是真的月亮,卻也當真看不出端倪來。它如月亮一般瑩白,如月輪一樣滾圓,穩穩升至中天。

    “這是怎么做到的?”

    段禛側眸凝她,輕笑:“聰慧如夏娘子,竟看不穿這點把戲?”

    夏蒔錦與段禛對了一眼,不甘服輸,繼續盯著那“月輪”看,打算從中瞧出破綻來。看了許久,她發現它雖一直掛在天際,但會隨著風向起伏。

    她突然生出一個猜測:“那該不是個風箏吧?”

    段禛勾唇淺笑,輕擊手掌,“果然聰慧。”

    “可你是如何讓它在夜里放光的?”

    “不過是碾碎了幾顆琉球國進貢的夜明珠,混著魚膠厚厚涂于紙上。”

    夏蒔錦怔然地看著段禛,這么敗家的人未來身登大寶,確定不會是昏君么?段禛也微垂下長睫看著她,似是將她的小心思看透一般,抬手用指尖兒在她腦門兒上輕輕一戳:“想什么呢。”

    夏蒔錦臉上訕了訕,遲疑著開口:“殿下為何要這么做?”

    “為了陪你賞月啊。”段禛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可是月亮每晚都掛在天上,殿下為何偏要挑它不在時候大費周章?”

    “每晚都在的東西,突然有一晚不在了,才更叫人不適應。”

    夏蒔錦疑心他話中有話,便也似懂非懂的回應:“如何就不適應了,沒有月亮還有滿天的星河。”

    “可星星終究不是心底的那輪月。”

    四目隔著夜色交匯,夏蒔錦默默品味著他這話的意思,覺得皇家的人當真是貪心。月也要,星也要,最后星月爭輝斗個你死我活,皇帝天天躲在幕后看戲?

    不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