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四蒔錦 第1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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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賜之后,便讓賀良卿回去了。 賀良卿雙手捧著五百兩的托盞,自文德殿大門出來,心中卻沒有多少歡喜。他想的是世事弄人,他于走投無路時舍棄了心中摯愛,卻又因這舍棄換來了平步青云。 如今他最希望的便是早些找回蒔妹來,能同他共享這得來不易的榮華。余生,他寧死也不會再負她! 思及往事,眼前漸漸朦朧,賀良卿一手抱著托盞,一手抬袖揩拭眼角。 春風微涼,攜著一個硬梆梆的聲音自背后傳來:“賀大人,可是宮里的風沙大,讓大人迷了眼?” 賀良卿應聲駐足,他自是聽得出這聲音是誰的,趕忙回身躬腰頷首:“殿下,臣……只是感念圣恩,一時難以自持,讓殿下見笑了。” 段禛促狹一笑,“感念圣恩有何可笑,不過大人從馬上摔下來不斷腿不斷胳膊,單單青了眼窩倒屬實稀奇。” 說罷,段禛也未多作停留,繞過賀良卿走遠了。獨留賀良卿雙手端著那五百兩,杵在翦翦輕風里發愣。 …… 酉時正牌,翰林院散值,趙屏掐著時辰過來問賀良卿:“賀大人,今晚要在哪里做東啊?”說這話時,趙屏有些嘻皮笑臉,可心里卻一點也不敷衍,他已想好今晚要狠狠宰一頓了。 趙屏是翰林院編修,也是今科的探花,可嘆他堂堂探花郎如今卻要屈居一個二甲進士之下。誰叫人家大義滅親典當了自己的娘子呢? 他就想不通了,倒霉受苦的明明是賀良卿的夫人,結果賀良卿卻成了英雄,這上哪兒說理去? 所謂生官發財死老婆,全讓姓賀的趕上了,指不定他心里怎么美呢!也就是人家小娘子娘家支不起來,不然早該扒了他賀家的祖墳,把先祖請出來看看賀家忠肝義膽的好兒孫! 為自己叫屈也好,為賀夫人打抱不平也罷,總之今晚趙屏決定好好給這姓賀的放放血。 賀良卿當初留京候缺了三個月,照理說對東京也不應該陌生,奈何那時一窮二白,好的館子從沒去過,去過的館子招待不了這些貴人。不過所幸今日官家剛賞了他五百兩,也算有底氣,便客氣道:“在下初來乍到,不如請趙大人幫著定地方吧。” 趙屏等的就是這句,當即拍案:“賀大人爽快!那咱們今晚就去蘭香館吧!” 話音甫落,幾個庶吉士就瞪大了眼睛湊過來,一副饞嘴的貓兒見了魚的模樣:“蘭香館?賀大人大手筆啊!” “賀大人如此體恤我等,今晚我等便要不醉不歸了!” …… 在一眾同僚的欣喜贊嘆聲中,賀良卿漸漸意識到什么,拉著趙屏去一旁,悄悄問:“趙大人,這蘭香館到底是什么地方?” 趙屏笑而不答,只拍拍他的肩:“去了就知道了。” 就這樣,在一群同僚的簇擁下,賀良卿頭一次來了蘭香館這樣的地方。才剛至門前,便有幾個穿著單薄的小娘子笑魘如花地迎了出來,明明賀良卿之前從未見過她們,其中一個小娘子卻熱絡地來挽他的手臂:“大人這么久不來看奴家,奴家都想您了呢~” 賀良卿推拒,卻是左右夾攻,往哪躲也不是。 趙屏暗中竊笑,今晚來了這種地方,明日消息就會在宮里傳開,他們自是沒關系,可賀良卿這個以典妻之舉惹人垂淚的形象可就徹底塌了。雖不至讓圣上收回提拔他的旨意,但往后再想憑賣慘高升就難了。 幾位翰林院的大人被春衫明媚的小娘子們帶入了館內,賀良卿也想好了,既然答應了讓旁人選地兒,他此時撂挑子確實不好,不如將就著坐上半盞茶功夫,再以身子不適為由,早些交銀子走人。 蘭香館由前卑后高的兩處樓閣構成,面街的前樓類似瓦子,大廳軒敞,勾欄里有歌舞可看,招待的多是普通客人。穿過抄手游廊的后樓則盡是廂房,可以挑了稱心的小娘子單獨演奏,以招待貴客為主。 今日趙屏既是要讓賀良卿出一出血,自是挑了后面的廂房。 前后樓閣之間有個小院子,湖石花木景色雅致,一些厭倦前堂喧鬧的客人也會帶著小娘子在此處幽會,做些眾目睽睽下不便做的勾當。 就在賀良卿他們從游廊上行過時,不遠處的假山洞里傳來男子嬉鬧的話:“還想跑?我看你今晚還能往哪兒跑~” 便是這樣一句勾欄場所里尋常至極的狎戲之語,卻叫賀良卿軀骨猝然一震,如遭雷殛一般! 他循著那聲音看去,見洞口先是跑出一個衣衫不整的小娘子,接著便追出一個年輕郎君來,兩人邊跑邊嬉鬧,先前那話他又反復說了兩回,叫駐足在廊上的賀良卿愈發篤定了什么。 趙屏他們已走出去十來步遠,才突然發現賀良卿掉隊了,忙又倒回來催促:“賀大人?” 見賀良卿失了魂兒一般,趙屏疑惑的順著他目光看去,就看到一男一女正不知羞臊的玩樂。再一看,那郎君他還認得:“陸正業?” 賀良卿猛地回神兒,錯愕看著他:“趙大人認得此人?” “認得,他是戶部陸侍郎之子陸正業。” “陸正業……”賀良卿低低重復著這名字,似在與記憶深處的一些東西進行拼湊。他雖不認識陸正業,也沒見過這張臉,但這個聲音他應當不會認錯! “趙大人,勞請你代我先招呼好各位同僚,我有事去去就來。”賀良卿頷了頷首,便大步走開。 趙屏冷哼一聲,也懶得多管他,只管回去同眾人飲酒作樂,反正最后姓賀的來付銀子便成。 這廂賀良卿徑直走到陸正業身前,陸正業正摟著小娘子坐在美人靠上你儂我儂,恍然覺察一道陰影兜頭罩下,瞥眼看了看。起先以為是吃醉了酒的來尋晦氣,結果見賀良卿眸正神清,不似醉了,便皺眉問道:“有事兒?” 賀良卿對他客氣一揖:“在下曾是侍郎大人的學生,離京多年,想不到剛一回京就在此處巧遇閣下。不知閣下可否賞光一敘?” “原來是我爹的學生啊……”陸正業面露窘色,傾身壓低了聲量問:“你不會向我爹告狀吧?” 賀良卿付之一笑:“自然不會,在下只是惦記師父他老人家的身子骨可還硬朗。閣下若不嫌棄,今晚花銷便一并掛在我賬上吧。 一聽這話,陸正業頓時高興起來,轉身勾了勾小娘子的下巴:“等我,我一會兒就回來,乖~”說罷,跟著賀良卿進了另開的一間廂房。 賀良卿點了幾壺酒并幾碟下酒菜,起先話并不多,只是一味敬陸正業。陸正業得了親爹的臉,與這上趕著敬自己的人倒也算喝得痛快,待他喝得差不多,人開始東倒西歪了,賀良卿便知差不多是時候了。 他自然不是什么陸侍郎的學生,之所以騙陸正業,就是為了取得些許信任將陸正業灌醉。人醉了,套起話來也就容易得多。 “陸兄,在下久未回京,不知若想去上炷香,哪個山頭的寺廟最為靈驗?” 陸正業晃了晃身子,手指在半空亂指一通:“要說汴京香火最旺的……還得是寒山寺!” “寒山寺”三個字令賀良卿心下一震,只他面上卻不顯,繼續問:“那陸兄近來可曾去過?” “近來……倒是未曾,不過年中時去過……”陸正業打了個酒膈,好似回憶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擰著眉擺了擺手:“不去了,以后都不去了……” “為何?”賀良卿的聲調驟然變冷。 陸正業不答,迷迷糊糊只顧繼續飲酒,賀良卿又問他:“陸兄去時,可正值桃金娘開滿了山?” 陸正業握著酒杯的手一頓,抬眼看他:“你如何得知?” 賀良卿面沉如水,再開口時如同寒冰迸裂:“因為那晚你對一女子欲行不軌時,是我拿花瓶敲暈了你。” 第17章 誤解 去歲的六月,精陽似火,許多人都愛待在家中不出門,往日香火鼎盛的寒山寺也變得香客稀疏起來。 夏蒔錦原也只是打算去寺里上炷香就走,誰知飲過知客僧送來的解暑茶后,突感暈眩,竟是不能走路了。隨行的水翠和阿露以為自家小娘子是中暑,便借了寺院的一間寮房讓小娘子先歇息。 一般的中暑只消一副藥就能好轉,故而阿露下山去請郎中,水翠則留下來貼身照料。可是等到天色都暗了,還不見阿露將郎中請回來。 夏蒔錦已有高熱癥狀,水翠擔憂若留在寺中過夜,夜里癥狀會加重,于是又向那個知客僧求助。知客僧道旁邊的農家有滑竿,不過剛剛他去問過了,天熱農家不愿接這趟活,他也不好硬逼人家。 水翠心想出家人去問,也只會苦口婆心地請求,哪有黃白之物好使?于是她帶了整整一包銀子親自去那農家,請他們幫忙把小娘子抬下山去。 然而等水翠如愿以償地帶著兩個抬滑竿的人回到寒山寺時,寮房的床上已然空空如也,小娘子不見了! 彼時夏蒔錦已被人悄悄扛去了后山,她于顛簸中醒來,發現自己正被人扛在肩上。驚慌之下她咬了那人一口,那人疼得松了手,她在雙腳落地的同時拼命逃跑! 她仍處渾噩之中,可本能令她的雙腳不敢停下,身后隱約傳來一些聲音,她顧不得聽,就這么沒有章法沒有目的地亂跑亂撞。直到最后撞進一個有些羸弱卻于她如救命稻草般的懷抱里。 賀良卿原是聽說這寒山寺的后山有幾棵曇花,常在盛夏的夜里綻放,便特意帶上花瓶前來,想著移一棵帶到杞縣去給母親看看。只是想不到曇花沒挖到,卻有個慌慌張張的小娘子投懷送抱,還虛弱的說了句:“救命……” 詫異間,他又聽到不遠處有個男子的聲音傳來:“還想跑?我看你今晚能往哪兒跑~” 如此,不需那小娘子說明,賀良卿也大致明白了當下的緊迫,不由分說拉上小娘子的手就帶她一起逃! 原本夏蒔錦已快跑得斷了氣,幸得有人拉著才又跑了一段路,可兩人并未跑出多遠,就被后面的人抄近道給截住了。 樹影憧憧,遮蔽住月色,三人彼此都只能看到個對方的輪廓,卻看不清樣貌。賀良卿正想同那人說理,就見那人動手來拉扯小娘子,一時間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賀良卿抬手便將那花瓶砸在那人的后腦上! 惡人倒地,賀良卿繼續拉著小娘子逃跑,這回他們是真的逃脫了。 * 那日的來龍去脈,賀良卿也是后來通過與蒔錦的書信才了解清楚。她的茶水顯然被人動了手腳,一同上山的阿露也在請郎中時被人用棍子敲暈,幸得附近的農戶救助才得以在天亮后回了府。如此周密的部署,可見那惡人不是臨時見色起意,若找不出這人,往后蒔錦也將長久置身于危險之中。 賀良卿不禁暗惱自己,沒能在那晚打暈惡人后看一眼惡人的相貌。不過所幸,他記住了那惡人的聲音。 先前在蘭香館院中聽見陸正業開口,他便聽出那媟褻下流的話與在寒山寺時毫無二致。如今惡人就坐在他的對面,已然爛醉如泥。 陸正業的確已醉得不行,但在聽清賀良卿所說的話后突然雙股戰栗,當即醉意去了一半。 四目相對,一雙是憎恨無比,一雙是戰戰兢兢,似有什么一觸即發。而趙屏的闖入,攪亂了這緊張氛圍。 趙屏已喝得有些多了,手扶著簾門,不高興地問:“賀大人,你怎么在這兒喝上了?”轉眼又看了看賀良卿的對面,奇道:“陸三郎,你怎么也在這兒?” 陸正業同趙屏認識,見趙屏也與賀良卿熟稔的樣子,便指著趙屏能留下來和和稀泥。于是問:“趙兄剛剛喚這位為‘賀大人’?” 賀良卿方才只向他說是他父親的學生,卻未道自己已有官職在身。 趙屏心說這倆人連認識都不認識,坐一塊兒喝這半天聊得啥?還得等他來介紹:“是啊,這是我們翰林院新來的編修,賀良卿賀大人。” 賀良卿的大名,陸正業自是聽過,得知對方身份后,陸正業竟是突然捂著額大笑起來。 賀良卿正事還沒問完,覺趙屏在此很是礙事,便給了他銀袋打發他先回去陪其它同僚,自己稍后便到。趙屏拿了銀子高興地出屋,而此時的陸正業已同趙屏來之前完全不一樣了。 他笑聲不止,指著賀良卿頗為不恥:“我還當你是什么疾惡如仇的君子義士,原來你就是那個典了娘子換官……哦不,換糧的杞縣縣令啊!” “咱們算得上同道中人,只不過我是好色,你是貪權,我把小娘子往懷里摟,你把小娘子往外面送……”說到這,陸正業“咝”了一聲,突然想明白:“這么說起來,賀兄比我還不是東西啊!” 賀良卿被他說得臉上紅一陣兒,綠一陣兒,最后灰敗下來。 陸正業倒是不知被賀良卿典了的就是夏蒔錦,不過這會兒莫名來了說教的興致,傾著身子拍了拍賀良卿的右肩:“賀兄既然回了京,我得提醒你一句,離那個被你救下的小娘子遠些,可保命。” 賀良卿眉間一跳,“你是說她也在汴京?” “她不在汴京還會在哪兒?前些日安逸侯府辦杏花宴時我還見過她,哎,還是那么的嫵媚動人……可惜,可惜啊……” “安逸侯府?她果然回了安逸侯府?!”賀良卿突然暴起,徒手扯住陸正業的前襟:“你當真近日在安逸侯府見過她?” 陸正業被他抓著很不舒服,伸手撕扯自己的衣襟,妄圖從他手中抽出來。同時也心生不解,安逸侯府的嫡姑娘不在安逸侯府能在哪兒呢,這是什么連篇的廢話? 二人撕扯間,陸正業的前襟大敞,露出了右胸和左肩的猙獰傷口。賀良卿有些愕然,終于松開他,卻是一錯不錯的盯著他的傷口:“你這是?” 陸正業一邊整理衣裳,一邊沒好氣兒道:“你當我先前是同你說笑?安逸侯府的小娘子是當真招惹不得,不然小命都得搭上!我這一身的傷,就是明證!喜歡美人兒大可多來蘭香館,可莫要去惦記那朵嬌花,通身都是刺兒!” 這話卻叫賀良卿聽得糊涂,“你是說,這些是她傷你的?” “那倒不是,不過她身后有雙眼睛盯著,敢碰她的人都沒個好下場。再多的你也別問了,知道多了對你沒好處。”今晚陸正業被一驚一嚇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不愿再多說,整好衣起身便離開。 不過陸正業的苦心良言在賀良卿這里并沒多大用處,因為他得知蒔妹就在侯府后的第一反應就是要去找她,他還要告訴她,去歲對她欲行不軌的那個惡人已經找到了! * 春末夏初的傍晚,風仍微涼,夏蒔錦坐在前院的秋千架上,夜幕仿若巨大的黑色帷幔罩在頭頂。水翠在后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推著,蕩不起多高,雙腳堪堪離地罷了。 “娘子,入夜有些涼爽,不如早些回房吧?”水翠問道。 夏蒔錦卻搖搖頭,仰頭望著寥寥的星子:“想再待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