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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四蒔錦 第13節

    “那奴婢回去給您取件斗篷。”

    水翠走后,這夜晚就顯得更靜了。夏蒔錦足尖兒點著地,秋千原地轉動,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只覺胸口堵堵的,就像這混沌如墨的夜色,濃稠得化不開。

    就在這時,她的后背驀然傳來一股力量,穩穩推著她向高處蕩去!那股力量離開她后背的同時,她也被送至了高峰,接著便是急劇回落,風聲在她的耳邊銳嘯。無端的,她的心胸霍然間開朗,好似所有郁結都隨風散去。

    這與先前水翠推她的感覺截然不同。

    蕩了幾下后,秋千終于漸漸放緩,夏蒔錦抓著兩邊的繩索回頭。

    夏徜就站在她的身后,與她所猜的一樣,她朝著夏徜莞爾一笑:“阿兄,你回來了!”

    “嗯。”夏徜輕聲應著,唇邊掛著溫潤的笑,他解下自己的披風披到meimei身上:“夜里涼,還總是這般貪玩。”

    “在自家院子里蕩蕩秋千也算貪玩?”夏蒔錦撅了撅嘴。

    她的嘴即便不染唇脂,也還是那樣的艷麗,翕張間,不滿情緒盡皆在兄長面前倒了出來:“聽說青禹湖的菡萏開了大片,昨日隔壁趙府包了畫舫游湖,薰風微雨,好不愜意!”

    青禹湖琉璃千頃,浟湙瀲滟,本就是京郊一處名景。加之湖水溫暾,菡萏開得較別處早上許多日,更成了初夏時節的一道盛景。汴京城舉凡有條件的,都要在這時包上一艘船好好游玩一番。

    若在平時,夏蒔錦這種撒嬌式的抱怨夏徜最是受用,定會毫不猶豫的答應帶她去游湖。可今晚夏徜卻有些反常,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meimei身上,透著為難。

    良久,才確認道:“阿蒔真的想去?”

    “想去~”夏蒔錦委屈巴巴的狂點頭。

    夏徜目透憂患,暗暗嘆了一口氣,心道這難道就是天意?隨即他斂了憂容,展露出平日溫和的笑意,抬手摸摸meimei的頭:“好,那明日就去。”

    夏蒔錦前一刻還略帶委屈的唇角,當即漾開一抹明媚的笑,“阿兄沒有騙我?”

    夏徜沒開口,只是噙著笑緩緩搖了下頭。

    夏蒔錦這回便直接從秋千上跳了下來,踮著腳尖小雀似地輕輕躍起,環上夏徜的脖頸:“阿兄最好了!”

    以前阿兄的確對她有求必應,可是打從當上太子伴讀后,阿兄的職責便成了陪太子,能陪她的時間也就越來越少了。

    夏徜被她弄得有些手足無措,雖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兄妹,可及笄后meimei便未再如小時那般對他過份親昵了。此刻突然扎進他的懷里,他竟覺心跳如鼓,要爆開一般。

    他強壓著那股異樣感覺,像小時候那樣輕拍她的背:“好了好了,不要鬧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就去。”

    *

    漫漫長夜,賀良卿就這么躺在床上睜眼熬著,終于熬到天光放亮,趕緊洗漱更衣往安逸侯府去。

    官家賜下的宅邸需得裝潢一番,再置辦桌椅床架后方能入住,可翰林院配給的馬車卻是令他當下就得了便利。

    馬車剛剛駛入安逸侯府所在的長安街,賀良卿就急不可待地撩開車簾往前張望。遠遠瞧見府門前停著一輛馬車,一男一女自侯府出來,身后跟著幾個丫鬟護院。

    因著距離有些遠,賀良卿并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可只看身形就叫他的手緊緊握住了窗框……

    他篤信自己不會認錯,那身形是蒔妹無疑!

    “快些,再快些!”盡管馬夫從出門就聽了他的令將馬催得飛快,可他還是又催了一遍。

    不過再快,也終歸離得太遠,等他的馬車行到能看清的距離時,那女子已然上了車,男子攙扶她后也緊跟著上了車。賀良卿認出那男子是太子身邊的伴讀夏徜,那日面圣出來時夏徜就在文德殿外等候太子。

    賀良卿眉間籠下一道陰影,耳邊回響起昨晚陸正業的話:“她的身后有雙眼睛盯著,敢碰她的人都沒個好下場。”

    第18章 游湖

    驕陽如瀑,瀉下晏燦的天光,直晃人眼。

    兩輛馬車在安逸侯府的大門前交錯而過,賀良卿探頭望著對面的馬車,滿眼急切。

    不知是不是老天垂憐他,竟在此時刮起了一陣風,將對面馬車的簾幔掀開,露出女子嬌好的側顏,和浮動在晨光里的一縷青絲。

    賀良卿雙眼霍然瞪大,徹夜未闔的眼中滿布著血絲,先前雖遠遠就認出蒔錦來,可此刻真正看清了她的眉眼,這種沖擊又是不同。竟讓他頭昏腦眩,一時分不清是不是身處夢境。

    可嘆只是驚鴻一瞥,那簾子便被夏徜長臂一舒給按下去了。

    望著對面馬車轔轔行遠,賀良卿終于清醒過來,連忙吩咐馬夫:“快跟上那輛馬車!”

    馬夫急急調轉馬頭,揚鞭欲追。

    雖說他們車上只有兩人,前車卻有三人,然而前車套的是兩匹河曲馬,筋腱壯實,力速兼備,不是他這匹普通馬能追得上的。

    不僅追不上,一路上前后兩車的距離還在不斷拉大,到了最后馬夫只能眼睜睜看著前車的轱轆滾滾絕塵而去。

    “大人,追不上啊!”馬夫為難道。

    賀良卿勾頭遠眺,發現此處早已遠離了鬧市,再往前除了城門也沒有旁的去處,便問道:“這是從西面出京的路,汴京西郊可有什么景色值得一看?”

    馬夫想了想:“西面無山,只有個青禹湖,聽說這幾日菡萏花開了,不少游人去那里游湖。”

    “好,就去青禹湖!”賀良卿斬釘截鐵道。

    他深知夏徜這個太子伴讀的職責是隨時為東宮侯命,不可無故遠離京城,即便休沐也僅有一日,斷然去不了太遠的地方。是以大清早出城,應當只是去近郊游玩。

    賀良卿的推測倒是沒錯,只是他的馬速委實太慢了,這廂才剛出城門,那廂夏蒔錦的馬車已然停在了青禹湖畔。

    夏徜輕松躍下馬車,轉身攙扶meimei:“小心。”

    擔心夏蒔錦下步梯時踩了自己曳地的裙裾,夏徜俯身幫她提起。軟煙羅握在掌中的感覺,就像掬著一捧沁涼的水。

    為了今日的游湖,夏蒔錦不光身上穿得雍華瑰麗,頭頂綰起的百合髻上也是金翠耀目。動作間流珠輕晃,容色瑩潔,半披的長發柔柔掃在后腰,只一縷不安分地垂到身前,艷媚惑人。

    只可惜這般般入畫的樣貌,今日卻不是給他這個阿兄看的……夏徜眸光低斂,將那抹雜糅著驚艷與糾結的復雜情緒隱沒。

    夏蒔錦往湖邊走出幾步,回頭卻見夏徜還杵在原地,不由著急:“阿兄,再晚些好看的船可就都被別人定完了!”

    展眼湖面,各色精美的畫舫星星點點羅布其中,如行在水晶棋盤上的棋子。岸邊卻僅余幾艘普通船只,已看不見好看的畫舫,難怪夏蒔錦焦切。

    夏徜三步并作兩步追上來,安撫道:“畫舫我已提前包下了,就在那兒。”

    循著他修長的手指,夏蒔錦果然看到一艘停靠在柳蔭下的畫舫。這畫舫算不上大,卻飛檐翹角極其精致,船身浮雕的祥云彩鳳一重疊著一重,重重錯落有致。

    夏蒔錦眼中流露出光彩,拍了下夏徜的肩頭:“還是阿兄有先見之明!”說罷,便拉上夏徜的胳膊急著登船。

    夏徜被她扯了下手臂,身子卻未動,“阿蒔,你當真這么想去游湖?”

    人都到這兒了,畫舫也租好了,這話委實問得沒來由,夏蒔錦皺眉看著他,好似在看一個傻子。夏徜也意識到自己的話太過多余,自嘲一般低頭苦笑,“那你先登船吧,我去那邊給你買幾樣小食,今日怕是要在船上用午飯了。”

    說罷,夏徜便自顧自往湖畔的茶肆行去。

    望著阿兄的背影,夏蒔錦總覺他今日有些怪怪的,不過無妨,他們兄妹間自來沒有秘密,待會兒到了船上她再好好審他!

    如此打算著,夏蒔錦便先自己登了船,在船艙里等著夏徜。

    船艙的長條案上擺著一壺茶,夏蒔錦摸了摸竟還是熱的,心想定是船東送的,便不客氣地自斟自飲起來。仰頭飲茶時,卻恍然透過花窗發現船頭赫然立著一道修長身影。

    畫舫是頭朝湖,尾朝岸,她剛剛自船尾的甲板登船時,四名船工皆在船尾,那么立在船頭的人會是誰?且這人錦衣玉帶,身姿濯濯,怎么看也不像是船老大,再說他的手中也根本未握楫或棹。

    夏蒔錦警惕地擱下茶杯,起身往船頭走去。她遲疑著將門推開,與此同時那人驀然轉身,修眸蘊笑地凝向她。

    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夏蒔錦險些驚叫出聲,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瞪圓!待她強自壓下那股錯愕后,顫聲開口:“太、太子殿下……您怎會在這里?”

    難道是她上錯船了?

    不會呀,方才阿兄在岸邊明明指得就是這一艘……想到阿兄,夏蒔錦心底徒然一震,從昨晚到先前,阿兄如此反常,難道就是因為這個?

    阿兄也把她給……賣了?

    夏蒔錦難以接受這種可能,猶在段禛的眼中探尋答案。

    段禛似是很享受這種給別人帶來驚喜或驚嚇的感覺,唇邊的笑意蕩開些許,同時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夏娘子,外頭風大,去艙內坐吧。”

    “殿下,請恕臣女冒昧,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夏蒔錦滿心郁懣,站在原地未動,只緊緊攏著眉心。

    顯然不解釋明白她是不會安心進去,段禛將手負去身后:“你不冒昧,是我冒昧。”他的口吻里略帶一絲抱愧:“昨日聽宮人提起這處的菡萏已開了半湖,便一時興起想來看看,只是美景當前,若無美人相伴便少了意趣,故而想邀娘子一同前往。”

    然而這個解釋并不能讓夏蒔錦滿意,此刻“驚”已過去,“氣”倒是躥上來了,再開口時已無先前怯生生的模樣,倒像在質問:“殿下若想邀誰同游,只需傳召就是,何必讓家兄撒謊把臣女誆來?”

    “若是公然傳召,只怕有礙娘子閨譽。”

    “偷偷摸摸就無礙了么?”這句反問一出口,夏蒔錦便后悔了,怪她話趕話一時口無了遮攔。再氣,對方也是當朝儲君,尊卑總是要顧。

    就在她眼神由犀利變得慌亂之時,段禛倏忽笑出聲來。

    “光明正大傳召,那是太子與安逸侯府三姑娘。偷偷摸摸私會,才是段禛與夏蒔錦。”

    段禛沒被她的口無遮攔激怒,這讓夏蒔錦高高提起的心落了回去,可是他這般輕佻孟浪,還是讓她的無名火起。夏蒔錦正愁著編個什么過得去的理由下船,就感到船身突然晃動起來,令她有些站不穩。與此同時,一雙溫熱有力的大手鉗在她的肩頭上,將她穩穩按住。

    夏蒔錦慌張看了段禛一眼,抬手便將他的胳膊推開,然而腳下甲板又是劇烈一晃,這回直接將她送入了段禛的懷里。

    溫暖緊實的胸膛,卻讓夏蒔錦撞進去后頭腦轟然炸響,之后越是想要離開他,身子便越不受控的緊貼在上面。令她不得不懷疑,那船工是不是收了什么好處。

    段禛方才被她無情推開的雙手還虛架在半空,這下她撞了進來,他便順勢裹住她的背,以防再向后傾倒。同時以曖昧的語氣輕責:“風一吹就倒,偏偏要你進艙還不肯。”

    “殿下!”

    眼瞧著小娘子這是要急眼了,段禛識趣地主動將她推出自己懷抱,“失禮了,夏娘子還是進去吧。”

    “請恕臣女身體不適,想先……”一行說著,夏蒔錦就轉身想走,然而瞥眼一看,才后知后覺地發現他們已離岸這么遠了!

    “身體不適?不如我來幫你把把脈。”段禛剛伸出兩指,夏蒔錦就本能后退兩步,這回不等他催,她自己轉身進了艙室。

    *

    湖畔,賀良卿的馬車終于姍姍來遲。

    馬車甫一停下,賀良卿便急不可待跳了下來,大步流星往岸邊行去。

    他立足在近水的岸邊,極目遠眺。

    菡萏花開在湖的深處,其它早來的游船都已向著深處駛去,成了視野內的一個個小點,只有一艘離岸不久的畫舫還清晰入目,賀良卿自然發現了它。

    飛翹起的船頭甲板上站著一男一女,賀良卿一眼認出那女子便是蒔妹,只是那男子已不是夏徜,而是……

    賀良卿只覺心神俱震!

    之后他眼看著那男子將雙手按在蒔妹的肩頭,隨后又將她擁入懷中,最后兩人一前一后進入了艙室……

    他恨得雙拳緊握,栗栗顫抖!然而這股恨意卻又注定無處宣泄,甚至這種憤怒本身,都讓他覺得是一種大不敬。

    因為那個男子不是別人,正是當朝儲君,太子段禛!

    陸正業的提醒再次回蕩在耳畔,這回他終于懂了。

    先前他以為是夏徜看上了自家的丫鬟,故而陸正業起歪心思時夏徜教訓了他。可現在想來,夏徜只是個太子伴讀,遠沒有那么大的權勢在重傷了朝臣家眷后還能全身而退。

    可那人若是段禛就順理成章了,陸正業險些丟了命去也不敢報官,只能忍氣吞聲從此再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

    太子,居然看中了他的蒔妹……可明明賀良卿記得要嫁入東宮的是安逸侯府的嫡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