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過境 第4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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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回想起事發經過,可不正?是被人引來的? 祁棠登樓時人還氣勢洶洶的, 一旦開始反思,上門問罪的氣勢便弱了。 但輸人不輸陣, 嘴巴還強硬道, “誰有本事引我?來?是我?自己?發現?了蛛絲馬跡!看在過世長輩的份上,我?尊稱你一聲三表兄, 你當面答我?, 我?喜愛隔壁葉家小娘子?, 跟你借兩千兩的賠罪銀登葉家的門, 你是不是存心?故意不借!” 魏桓聽若不聞,慢悠悠地將茶餅碾碎成粉,調制茶膏,煮沸,揚水,分茶。 清幽茶香彌漫木樓。 祁棠抱臂靠著欄桿冷笑, “不說話。怎么,默認了?” 魏桓捧起一盞銀兔毫, 在光下仔細查看茶沫掛壁的層次濃淡,碧色茶水表層顯露的泡沫色澤。查驗完畢,把茶潑去旁邊。 “你們殊不相配。”濃郁的茶香里,他如此應答一句。 “那是。她是商戶女,身份相差懸殊如云泥。”祁棠矜持應道,“但我?難得喜歡個女子?,身份不相配便不在意了。” 魏桓那句“誰引你來”確實點醒了祁棠,他隱約感覺自己?著了沈家jian商的道兒,開口找補: “表兄給個實話。如果你和鄰居葉小娘子?是一場誤會的話,今日我?登門魯莽,我?和表兄賠個禮。兩千兩銀我?自有辦法籌得。納她為妾之事,表兄就別管了——” 魏桓垂眸對著手里的兔毫空盞,淡淡道,“你確實魯莽,話外之音也聽不出。我?說你們殊不相配,意思是你配不上她。” 祁棠原地懵住了。 難以置信地發了片刻的怔,他驀然?反應過來,勃然?大怒,原地蹦三尺高,“好你個魏三郎!姓沈的沒?說錯,你就是看上隔壁葉小娘子?了!你……你不聲不響的,連你表弟的墻角也挖!你是不是人吶!” 魏桓不置可否,放下空杯,“魏二,送客。” 魏二從木椅背后上前兩步,往樓梯口方向一伸手,做出送客姿勢。 精瘦的干練漢子?,眼神銳利如鷹,在咋咋呼呼不肯走的幾個祁家豪奴身上挨個掃過,打量一個,嘿笑一聲。 祁棠被魏二陰惻惻盯來一眼,那眼神不尋常,盯得他心?頭一陣發涼。之前不經意過眼的寥寥幾行案檔文字,電光火石之間,和眼前活生生的人對上了。 【魏二,大名魏雙成,魏氏家生子?,自小跟隨家主魏桓長大。后放籍歸良,依然?跟隨舊主。 魏氏煊赫時,魏二受命執掌詔獄廷尉。京城黨爭案中?,魏二曾于一日內連拘二十四?名罪臣,京城百官聞其?名而色變。】 魏二之前不聲不響地站在魏桓身后,一身尋常家仆灰袍穿戴,跟個不起眼的影子?似地,祁棠甚至沒?留意到這個人。 “各位,是自己?用腳走下去,還是從木樓上扔下去,自個兒選一個。” 魏二依舊擺著客客氣氣的送客姿勢,但右手指節不知何時帶上了一副精鐵指套,在陽光下閃耀著黝黑光澤。 “別動?歪心?思。各位一瞧就是手里沒?沾過人命的。人多不頂用。” 祁棠在酒樓里喝下的半斤酒,盡數化作背后直冒的冷汗。 乖乖走吧,面子?掛不住;堅持不走吧,難不成真要從樓上扔下去幾個?…… 兩邊僵持不下時,樓下的木梯口處傳來一陣輕快腳步聲。 魏大不知該不該攔,在樓下喊了一嗓子?,“郎君,葉小娘子?帶著葉家人來了。她來——呃,給樓上的兩個大冰鑒換水,添冰。” 樓上劍拔弩張的氣氛突然?一松。 魏二松了松指節,周身氣勢驀然?收斂,直盯著祁棠的瘆人眼神跟著收回,拆下精鋼指套,又不聲不響地站回魏桓的木椅背后。 魏大一句話喊完,未聽到阻止言語,葉扶琉默認允許上樓,領著人蹬蹬蹬上了二樓。 迎面瞧見魏桓獨坐在居中?的木椅上,祁氏七八名豪奴木楞楞圍站著,祁棠自己?木著臉站在欄桿邊,靠著欄桿,身體細微往后仰,看架勢不像是踢門問罪,倒像是受到驚嚇的防備動?作。 魏桓氣定神閑地坐著,視線正?對樓梯口,沖著葉扶琉淡定頷首,“來了。” “來了。” 葉扶琉領著人往紫檀木蓋的冰鑒方向走。 祁棠震驚地看葉扶琉熟門熟路地上樓,熟諳地和木樓主人打招呼,顯然?不是頭一兩回過來。 他這邊眼神緊盯著不放,葉扶琉卻當沒?見著大活人似地,從身側目不斜視地走過,直奔邊角處安放的紫檀木蓋冰鑒而去。 冰鑒這物件落在她眼里,倒仿佛比他這活生生的人要重要得多似的。 祁棠眼神驚愕,怒從心?頭起,怒氣里又帶著委屈。 他發狠地想,微服個屁!自打微服出了江寧府,再無人認識他,莫說巴結敬畏,連個商賈家的小娘子?都敢給他臉色看,國公府世子?的身份就該擺出來! 祁棠喚來親隨小廝,從行囊里取出官印和告身[1]。 先把橛鈕官印明晃晃地展示一圈,再把告身書?展開,滿意地從面前葉家人的眼里看到震驚。 他昂然?道:“實不相瞞。在下祁棠,乃是當朝一品信國公之嫡子?,國公府朝廷冊封之世子?,長居江寧城內。這次接下督查江南稅銀的公務,微服前來五口鎮暗訪,不慎將葉小娘子?錯認為逃犯,是在下的疏忽之過。兩千兩的一筆賠罪銀今日就能籌措來,葉小娘子?,我?誠心?登門送謝罪禮,你我?就如尋常百姓見面,平禮相待便是。” 葉扶琉仔仔細細地打量官印刻章,又仔細研究了一陣告身書?的制式,看完原樣?歸還,不冷不熱道, “原來魏家表弟竟是國公府的世子??今天?福星高照,貴人到了家門口,有眼不識泰山呀。” 祁棠矜持地擺擺手,“不知者無罪。” 正?要接下去說話時,葉扶琉一句“不過——”冷不丁轉折下來,軟糯的江南吳語腔調往下說。 “不過呢,我?不常去過江寧府,又勿識得國公府的世子?是哪個。當心?世道亂得很,個個都敢往自己?臉上貼金,官印就是個印章嘛,告身書?就是張紙嘛,哪個曉得是真是假,儂說是勿是,素秋?” 素秋把魏家的銅鑼放在冰鑒木蓋上,應聲道,“娘子?說的極是哩!現?今坑蒙拐騙的賊人滿街都是。國公府世子?這等大來頭,出行還不得官差鳴鑼開道?哪有不聲不響跑到我?們小鎮子?來的道理?” 祁棠大為惱怒,強忍著怒氣,以眼神示意身邊最為機靈的小廝代為說話。 機靈小廝指著葉家幾人呵斥,“鳴鑼開道有什么難事?我?家世子?公務在身,微服暗訪!如何能鳴鑼開道?” “那就是假的。”葉扶琉不冷不熱道。 祁棠:“……” 兩邊你來我?往、唇槍舌劍的當兒,秦隴蹲在冰鑒面前,不聲不響拉開暗門,手往里摸索。 磚,整整齊齊摞在箱子?里。 人,蓄勢待發。 只要情況不對,一磚頭一個…… 魏桓的視線抬起,往這邊熱鬧處掃過一圈,“今天?鬧出的笑話夠了。祁棠,給過世的祖母留點顏面。魏二,送客。” 繚繚的茶香四?處升騰。在祁棠向葉家展示告身書?的時候,他已?經動?作行云流水地點好了茶,兔毫盞往前推了推, “葉小娘子?添冰辛苦。新點好的茶,過來嘗嘗看。” “哎,好。”葉扶琉歡歡喜喜地往魏桓坐處去,對坐在短案對面,接過兔毫盞,滿足地聞了聞,“氣味香馥,余韻悠遠。” 魏桓唇角細微地彎了彎,露出點笑意。 魏二又過來催促趕人。祁棠瞪視著面前的景象,對他冷淡疏遠的小娘子?卻轉頭對著魏桓言笑晏晏,心?頭火氣上涌,又急又妒,聲音都不知不覺啞了。 “魏三表兄,魏桓,你何必急著趕我?走?今天?人到得齊整,索性?當面把話說清楚了!” 祁棠大步走到對坐的兩人面前,老實不客氣橫插在兩人當中?。 升騰的茶香里,他抬手直指葉扶琉,“葉四?娘,我?聽沈璃喚你扶琉!沈璃跟我?說,你葉扶琉和我?魏家表兄互相看對眼了!我?看你們確實走得近,你如實告訴我?,有沒?有這回事!” 葉扶琉聽笑了。 “祁世子?,你是江寧府來的貴人不錯,但跟我?葉四?娘有什么關系?我?賣了一對冰鑒給魏家,固定來魏家給冰鑒添冰換水,魏家是我?的大主顧,我?樂意。礙著你的眼了?你憑什么當面質問我??” 祁家豪奴跳出來怒斥,“大膽!你葉家不過是個商戶,竟敢跟我?家世子?說話無禮——” “閉嘴。”祁棠抬腳把沒?眼色的豪奴踢去旁邊。 他忍著氣轉身直面葉扶琉,“我?憑什么質問你?好,我?如實告訴你。扶琉,六月底,我?初來五口鎮,頭一回在魏家門口見你,當時就覺得你不俗。你商戶女的門第,我?不介意。兩千兩的賠罪銀,我?今日就能籌措來。扶琉,你當面跟我?說一句,你和魏家表兄只是生意來往,并無私情,我?就不計較你之前的無禮!” 祁棠背手站在心?儀的小娘子?面前,矜持地抬起下頜。 “聽好了,我?江寧祁氏乃是朝廷冊封的一品國公府,天?潢貴胄,簪纓門第,能給你葉家帶來潑天?富貴。難得一步登天?的機會放在眼前,你想清楚,把握好了。” 葉扶琉捧著茶盞,翹著嘴角聽著。 本來她都快忘了和祁世子?在江寧府來往那幾天?的情形,幾句話一說,熟悉的感覺又來了。 果然?,還是,想當面賞他一個大巴掌。 “好個‘潑天?富貴’,‘一步登天?’,果然?是江寧府來的貴人說的話。” 葉扶琉接著他的話茬輕輕松松往下說,“但我?嘛,區區商戶出身,鄉野待慣了,配不上貴人門第。江寧府的潑天?富貴,祁世子?去賞別人吧。” 說完不理會面前難以置信的瞪視眼神,再不搭理他,和對面的魏桓道,“魏三郎君,你點茶的技藝又精進了。” 魏桓捧著茶盞,自己?啜飲一口,“嗅覺尚未恢復,手感生疏,還需多練。” 又問,“葉小娘子?雙名扶琉?可是扶搖直上之扶,剔透琉光之琉?” 葉扶琉并不遮掩什么,爽快應下,“就是這兩個字。” 魏桓微微一笑,“好名字。” 人如其?名。相識多日,如今才知道了。 被晾在旁邊的祁棠氣惱得眼底發紅,連邊上站著鷹視狼顧的魏二都忘在腦后,正?要不管不顧地發作時,魏桓放下兔毫盞,視線轉向側邊,瞥了眼臉色漲紅的祁棠。 “葉小娘子?懶得應答你,我?來應答你。” “葉小娘子?是葉家的當家人,滿心?記掛的都是生意行當,和魏家只是生意來往,并無私情。沈家商號的大當家沈璃對葉小娘子?存有私心?,嫉妒之下,故意詆毀她閨中?聲譽,引你來尋魏家和葉家的麻煩,也只有你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信了。” 魏桓難得開口說長句,但句句說得有理有據,無懈可擊。 葉扶琉正?邊聽邊點頭,卻又魏桓話鋒一轉,神色不動?說了下句。 “至于我?本人,對葉家小娘子?確實存有私心?。這份私心?葉小娘子?并不知情,你若氣不過,莫找葉家的麻煩,來魏家直接找我?便是。” 祁棠:!! 葉扶琉:“……?” 第37章 葉扶琉下樓時人是懵的。樓下把守的魏大問了幾聲?, 她一句都沒?應。 素秋默默無語地跟出來,秦隴如臨大敵地跟隨護衛。 葉扶琉恍惚地進自家大門,腳步才停了, 滿腹懷疑地問素秋。“你剛才聽著了?我不是耳鳴了?那是魏家郎君能說的話嗎?” 素秋倒是不懷疑耳鳴。一個人可?能?聽錯,這么?多人在場,哪能?各個都聽錯? “我聽見了。魏家郎君的病又重了罷?當眾說什么?‘私心’……” 秦隴砰地關上門, 轉身忿然道, “跟身上的病有什么?關系?魏家郎君說得明明白白,他對主家有私心!這人哪, 從?面相上可?真看不出心里的彎彎繞繞!主家,你以后離他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