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寄生 第14節
她說了一句:“你上來再說。”迷惑地轉身走回火堆。 藍血的氣味腥氣很淡,還有點微微的甜。或許是因為他整天吃甜食的緣故。這血跡到底是哪來的?捧著他的中衣,對那藍漬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嗅了又嗅。百思不得其解。 身后忽然傳來一聲:“你在對我的衣服做什么?”樊池洗好上來了。 她剛要回頭,突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硬生生把腦袋別了回來,險些閃到脖子——他的衣服在她的手里,那么他現在應該是…… 她“啪”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反著手把衣服遞向身后:“你穿上衣服再說話。” “我不要穿,臟的。” “您將就一下啦。” “不行。” 刷啦一聲,她聽到他居然已在火堆前坐下了。她慌得捂著眼道:“那個……蜜蜂大人,人間有個說法,看了不該看的會長針眼,請入鄉隨俗,不要裸奔。” “啪”地一下,頭上被他拿小木棍敲了一下:“什么入鄉隨俗?你以為上界就有裸奔的風俗嗎?睜眼看看。” 她小心翼翼閃開一道指縫,看到他身上里里外外竟穿了整整齊齊的衣服,最外面的是件紫棠色衣袍,鑲嵌著黑色紋理,做工和材質相當不錯,穿在他身上顯得倜儻風流。她驚奇地扯著他的袖子看了看:“這衣服哪里來的?” “以我的雙翼幻化而成的。” “恩?蜜蜂翅膀變的?所以說這是幻象?” 他懶得反駁蜜蜂的事,點點頭:“是的。” 她不安道:“就是說……” 他得意地說:“是這么個道理:你看我好像穿著衣服,其實我是光著的。” 九蘅不敢想象,默默看天,挪得離他遠幾寸。“……你動用妖術不是挺吃力的嗎?為什么把衣服變得這么精致?” “這個不能馬虎。你看,我特意變了紫棠色,與你的雪青色裙子相襯。” 他還顧得上與她的服色配套!衣服是好看得很,可是也耗費了他許多精神氣,唇上都沒有血色了。為了好看,他可真夠拼的。他大概也覺得不舒服了,從懷中摸出一個罐子。 九蘅一看,奇道:“咦,那不是我家的蜂蜜罐子嗎?” 這還是上次在方府時他搜出來的呢,竟然一直帶在身上。奇的是這罐子也不小,他塞在懷中也從未看出鼓脹,妖精就是妖精,必是用了什么縮物收納之術。九蘅從小常溜進家里的藏書閣看雜談小說,這一類的奇譚異志知曉得不少,卻沒想到,這些天來各種異事比傳說中更離奇地出現在自己面前。 樊池打開蓋子,蜂蜜的香甜之氣撲得他臉上現出的笑意都是甜的:“這是緩解疲倦的好東西,要省著些喝。”將罐子舉起來微微一傾斜,一縷金黃透明的黏稠蜜液落進口中,末了還探舌舔了一下罐口粘的殘蜜,甜得眼睫都彎彎得如星如水。 九蘅也不由得跟著笑了:“有那么好喝嗎?” “這是世上最好喝的東西。” “還說你不是蜜蜂精。不過,你這個衣服上是怎么回事?”她拿起他的中衣,將藍漬展開在他的面前。 他努力睜大眼睛看著中衣,含混地道:“唔,誰的衣服?” “你的啊。這藍色的不是你的血嗎?” “我的衣服?” “不是你的衣服是誰的?” “是……嗎……?” 她終于察覺不對,抬頭看去,只見他雙頰兩坨暈紅,眼神迷蒙渙散,一副神志不清的樣子,一頭朝火堆栽過去。她嚇得扔了衣服扶住他:“你怎么了?” 他順勢倚在了她身上,嘴里嘟噥著:“唔……蜂蜜……好喝……” 九蘅心道他這是病得厲害了嗎?摸了他額頭一把,微微的燙。他沖她神秘一笑,捏了她的臉頰一把,卻無輕佻之意,如小兒胡鬧一般,將她嘴都捏歪了。 九蘅看他這樣子,忽然明白了:“你這是醉了啊。你喝蜂蜜居然會醉?” 他已是倒在了她的膝上,不滿地抿起嘴:“我沒醉。” 很好,醉了的人從來不承認自己醉了。九蘅不能跟一個糊涂的人談正事,只能先把血漬的事放一邊,等他醒……醒蜜了再說。居然有喝蜂蜜會醉的!九蘅哭笑不得。 那個廝磨不已撒著酒嬌的人忽然仰臉看著她,問了一句:“如果沒有靈慧……” “什么?” 他將一只手搭在額上,陰影下含著醉意的眼眸更加迷蒙:“如果沒有靈慧,你是否還愿跟我走?” 她想了一下:“不會,我會變成累贅的。” 他忽然怒了,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不行,不論如何都要跟我走。” 她心中升起一陣暖甜,就如也喝了那罐子里的蜜一般。 明知醉了的人說話傻里傻氣,當不得真,還是應道:“好,跟你走。”把他的手按回去。“困了就睡吧。” 他似乎困擾得很,想說什么又說不出,輾轉著不肯睡,終于撐不住闔上睫沉沉睡去。 等他睡得沉了,她小心地解開他衣服,手伸進他的胸襟里探摸。顧不上男女之別,也不管是否摸到了不該摸的地方,用指尖細細地一寸寸輕按。探到心口處時,他突然呻吟了一聲,沒有醒來,眉心卻痛楚地蹙起了。與此同時,她的指尖感到絲濡濕。拿出手來,果然看到指上沾了一點淡藍色液體。 她果斷把他的衣服解得更寬松,扒開衣襟,就著火光仔仔細細看。表面看上去毫無痕跡,而那里的的確確有個裂開的傷口。手又探進他背部,果然,也探到一個看不見,卻摸得著的傷口。 他是用障眼法一類的法術掩藏了傷口。 她盡量小心的探摸,仍是觸疼了他,在睡夢中蜷起身子。她不敢再碰,安撫地拍著他的肩,直到他重新放松睡沉。 她身后就倚了樹干,原也可以坐著瞇一會,卻睡意全無,目光在他瓷白的臉上不敢移開,生怕一錯眼他就會有事。也知道他這傷不是一天兩天了,應該是在初次相遇之前就存在了。可是傷勢著實可怕,傷口正在心臟處,而且貫穿了前胸后背。 怪不得他稍用法術,就元氣大耗的樣子。他竟拖著這樣的傷病之體殺鮫尸,斬魚祖,不知他是怎樣撐下來的。她痛惜得心都揪成一團,懊悔沒有早些發現,不該拖著他出生入死。就算他不是凡人,帶著重傷這樣折騰,也是致命的吧? 魚婦之災中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仕良——她從未將父親視作親人。好不容易在這孤單恐懼的環境中找到一個同伴,若是失去他,可如何是好? …… 樊池在清晨的鳥鳴聲中醒來。這是他連日來第一次睡到自然醒,起床懵與往日相比,帶著簡直發甜的飽適,在九蘅的膝上轉了一下臉從側躺變成仰面,眼睫半開半闔,眼神松散柔軟地仰視著她,嘴角浮起懶洋洋的笑。 九蘅俯視著他,默然不語,眼圈微微發紅。 他過了許久才發現她的神情不對。爬起來問道:“枕麻你的腿了嗎?你不會坐了一夜吧?為何不推醒我回寺里去睡?來,起來活動一下。”伸手來扶她。 她抬手阻止:“你別動!我自己來。” 他愣住,動作凝固住。她扶著樹慢慢站起,背對著他活動著腳。他看著她尚未梳起的頭發向前滑落,露出一方潔白的后頸,弄不懂發生了什么,只覺得隱隱不安,竟斂起了一向的狂氣,小心翼翼問:“你怎么了?” 九蘅背著他用力眨眨眼,將忽然涌起的淚意收回,盡量面色平靜地轉向他,指了一下他的胸口:“這里是怎么回事?” 他低頭一看,見原本束得好好的衣襟不知何時敞開了。一向不知羞恥的人,臉上居然飛起紅暈:“你為什么老趁我睡著脫我衣服?” 她又急又氣,聲音都拔高了:“少打岔!你這里為什么會有傷?” 他一愣。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眉頭一鎖:“為什么察人私密之事?” “這怎么是私密之事?”她惱怒質問,“有傷就要好好治療,為何用障眼法隱瞞?” 他無所謂揚了揚眉:“因為傷口太難看了。” “你……”她險些被這個解釋噎死過去。知道他一向注重形象,沒想到會注重到這種程度。 “再者說,凡間的藥物對我這傷是沒有效用的。” 這話是說他命不久矣嗎?!她的心頓時一片冰涼,震驚地望著他,臉色都嚇白了:“無…無藥可醫了嗎?” 他橫她一眼:“你是在思量著準備我的后事了嗎?” “你不要這么講!你一定沒事的!”她強自鎮定地安慰他,不過,還是忍不住加了一句:“你有什么話要我帶給你的家人嗎?……” 樊池翻了個白眼。“沒有。只希望有人給我捶捶腿。” “沒問題!我來!”九蘅的心中充斥著對臨終者的關懷,扶他找個舒適的地方,倚著一截枯木坐下。然后跪坐在他身邊給他敲腿,手法特別溫柔,生怕一不小把他敲死了。 一邊敲,一邊滿是擔憂地看了看他的臉。卻見這人神色輕松,唇角甚至隱約掛著點笑意,頗是享受的模樣。她敲打的手慢慢停住了,滿腹狐疑。小心翼翼地問:“或許……您死不了?” 第22章 葉色如血的楓林 “……”是她嚇昏頭了。那傷口若是在凡人身上早死透了,但他并非凡人啊。 “凡間普通的藥材醫不了我,卻可以找些不普通的。” “什么藥才是不普通的?” “在這個雷夏大澤,唯一能找到的對我傷勢有效的靈藥,是妖丹。” “妖丹?!”九蘅有些震驚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心道:他自己就是個妖精,為了治愈自己,居然要加害同類嗎?不過……管不了那么多!誰讓這只妖是她的朋友呢? 她就這樣放棄了底線。 樊池遺憾地嘆一口氣:“我原打算殺了魚祖能得到它一枚妖丹,沒想到被它溜了。” 九蘅也是滿臉失望。不過很快又打起精神:“不用怕,魚祖跑了,我再抓別的妖給你療傷。”臉上露出兇狠的神氣。 他忍不住笑了,揉了揉她的頭頂:“看你這么厲害的樣子,那就全靠你了。” 二人此次去往百口祠,若是打探到魚祖下落就直接去尋,不再折回瑜州城。離開前,九蘅回家中收拾了些衣物金銀帶著。樊池又搜到一包云片糕,也塞進了懷中。不少人來送行,他們還獲贈了某人家馬廄中幸運地沒被鮫尸咬死的兩匹馬,一匹漆黑,一匹棗紅。 九蘅頗是感概。原來有家人的時候,幾乎感受不到家的溫暖,現在家人沒了,城中父老倒讓她體會到親情。 樊池選了黑馬,紅馬分給了九蘅,說這樣二人的服色與馬的顏色相配。九蘅可沒有心情管色彩搭配的問題,低著身子伏在馬背上緊張得不得了。她不會騎馬。樊池幫她拉著棗紅馬的韁繩出城門的時候,唐東眼眶紅紅地在后面揮手不止,直到看不到二人身影。 初秋的風如涼水,世界盡管被魚婦侵襲,風景還是美的,沿途樹影闌珊,溪聲風色。樊池感慨說:“我初到下界時還因為新鮮有趣,到處游歷,后來覺得沒意思,常常一睡就是幾年,沒有事要處理就不出來走動。其實人間風光還是很好看的,是不是?” 卻聽后面傳來九蘅緊張的話音:“不要跟我說話!我聽不到!” 回頭一看,只見她扳著馬鞍邊沿,緊張得根本沒心思跟他聊天。 他看她的慫樣,眼中一閃,道:“接著!”揚手把韁繩朝她丟去。 她下意識地松開扳住馬鞍的手去接,為保持身體平衡,下意識地繃了一下腿,馬蹬擊了一下馬腹,激得馬兒揚蹄跑起來,她驚叫一聲,身子一歪就掉下馬去! 腰間一緊,被人抄了起來,回過神來時,已被樊池攬到了他的馬上,側坐在他的身前。她驚魂未定地揪著他的衣襟。“你騎得太慢了,還不如共騎一騎走得快。我們盡量在白天進那楓林,天黑前出來。”他抖了一下韁繩,讓馬奔跑起來。 風揚起她的發絲,拂到了的臉上去,帶著少女特有的清香,倚進他懷中的人兒腰身軟軟。樊池不禁鼻尖往她發中埋了一埋。 她下意識地一躲:“干嘛?” “凡人與凡人真的不一樣。”他說。 “什么意思?” “有善有惡,有的可愛,有的不可愛。” 九蘅嘆一口氣:“那是自然了,人有千種萬種。”她雖自小在深深宅院中長大,可是只在那大宅中也已見識過人性的復雜。 卻聽樊池說:“我一直想弄一只可愛的養著,可是上界有律,禁止圈養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