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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癥 第10節

    整個關門的過程中,鶴遂都沒抬眼看周念一下,保持著絕對的疏冷淡漠。

    在周念看來,他完全是一尊雕塑,一尊身體里沒有血液流動的雕塑,盡是實心的冷硬。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

    半晌過去,羅強實在看不過眼,安慰道:“周念,你也別難過,他就是那樣的人。”

    周念搖搖頭:“我沒有難過,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想什么?”

    周念細看,才發現木門上有很多銼痕,她盯著其中一道看:“我在想,鶴遂到底經歷過什么,才能做到這樣的冷漠?一種絕對攻而不破的冷漠。”

    “嗐。”羅強用手搓了下嘴唇,“我說實話,他的原生家庭環境爛成那樣,他變成什么樣我都不覺得奇怪。”

    原生家庭。

    聽到這樣的字眼,周念不免想到肖護羞辱鶴遂時,說他爸是個癮君子。

    沉默幾秒,周念有些猶豫地開口:“鶴遂他爸……真的在吸毒嗎?”

    羅強了然地回:“是啊,這個大家都知道。”

    “……”周念沉默了下,“我就不知道。”

    羅強打小就和鶴遂是對門鄰居,知道的自然也別旁人更多,他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沖周念招了下手:“來,你坐著,我跟你嘮嘮這件事。”

    周念到石凳另一端坐下。

    羅強揩了把腦門上的汗,才開口:“瘋狗他爸——”

    周念打斷他:“你叫他名字吧。”

    沒想到周念居然會維護鶴遂,羅強有點懵逼,一個荒唐的猜想在腦子里狂竄。

    周念該不會是喜歡上鶴遂了吧?

    羅強立馬扭頭看周念,見她神色如常,眼神明凈而坦蕩,他只好把差點脫口的疑問吞回去,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周念低頭,給裝藥的袋子拴了個蝴蝶結:“然后呢。”

    羅強嘆了口氣:“鶴遂他爸是真的爛,老毒鬼一個,被抓去戒毒所好多次,出來后還是吸。最離譜的還不是他吸,而是他還讓鶴遂去幫他買。”

    “鶴遂幫他買?”

    周念很震驚:“這種事怎么能……”

    羅強忙說:“你先聽我說完。”他嘖了一聲,“真不是我說,鶴千刀真的爛得底兒掉!那時鶴遂才四歲呢,一個四歲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被好幾個警察帶著找上家門。”

    ……

    據羅強說的,那件事在南水街鬧出的動靜不小,當時巷子里塞滿圍觀的人,直到今天都時不時有人拿出來當談資,當然并非他親眼所見,是羅強長大些的時候,羅母告訴他的,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天鶴廣犯毒癮,難受得像是螞蟻在骨頭縫里鉆,不巧家里又沒了存貨,更不巧的是那段時間全國各地的緝毒力度都很大,也包括花楹鎮這樣的小地方,他壓根不敢冒險出門。

    鶴廣不想再進戒毒所,在屋子里焦躁地來回踱步時,瞥到在院中玩耍的小鶴遂。

    鶴廣立馬開始翻箱倒柜,零零碎碎地湊夠兩百塊錢,把院子里的小鶴遂叫到跟前:叫:“乖兒子,去幫爸爸買包煙。”

    小鶴遂拿著錢,烏黑的眸子轉了轉:“爸爸,買煙不是十塊錢嗎?”

    鶴廣哄道:“今天爸爸心情好,抽貴的稀罕煙,你快去,快去……記住啊,一定要到林叔叔那里去買!”

    四歲的小鶴遂什么都不懂,聽爸爸的話乖乖拿著錢出門。

    拐過兩條街到林叔叔的煙酒鋪。

    林叔叔收了錢,遞過來一包拆了塑封線的煙,鶴遂仰起小臉:“林叔叔,這盒煙已經被打開過了。”

    “你回去拿給你爸就是了。”

    那位林叔叔的話剛說完,暗處的便衣警察就從四面八方沖過來。

    警察從小鶴遂手里拿過煙盒,打開一看,里面果然就是一小包□□,警察當即問:“小朋友,你家住在哪里?”

    ……

    隨后發生的事情都在預料中,小鶴遂被多名警察帶著回家,當場將鶴廣帶走關進拘留所,后續又被轉到戒毒所里待了兩年。

    那個姓林的男人,因販毒過量被獎了一粒鋼制花生米。

    至于小鶴遂的后續,是斑斕的人生底色逐漸被涂黑——小朋友們不再和他玩耍,因為大人們都警告自己小孩不準和小鶴遂玩,說‘上梁不正下梁歪。’被集體孤立的小鶴遂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不愛笑、最后變成臉上永遠掛著一副超脫年齡的表情,成熟又冷漠。

    周念聽完這個故事,心口像是被人覆上一塊吸滿水的棉花,濕冷厚重得讓她難以維系心臟跳動。

    她沉默著,良久都沒說話。

    羅強本來還想再和她聊會,卻又接到羅母催他回家吃中飯的電話,只好作罷,和周念說了個拜拜后匆匆回了家。

    周念獨自坐了會后,繼續把畫具收好,合上箱子,再把畫板背在肩上站了起來。

    離開時,周念沒帶走那包藥,而是把它留在了鶴遂家的門檻上。

    希望他能用得上。

    ……

    晚上周念躺在床上,窗外是墨色漫漶的天空。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卻怎么也睡不著,思緒雜七亂八地翻飛,想到小鶴遂的故事,又想到在窄弄里廝殺的鶴遂。

    有關于鶴遂的畫面像一張又一張膠片,不斷在周念腦海里顯影,其中也包括她靠近他懷里的那一幕,和嘴唇擦過他喉結的那一幕。

    鼻息間仿佛充斥著白色舒膚佳的味道。

    惹得周念臉上一燥。

    下一秒,她嘩地將被子拉過頭頂,把自己捂個嚴實。

    所有情緒都藏在被子里。

    -

    生活里總有些陰差陽錯,像兩根已經完全錯開的齒鏈,被暗處的手輕輕一挑弄,就會重新絞合在一起,成鎖成網都會變得順理成章。

    這種陰差陽錯,也適用于周念給鶴遂買的那包藥,那包明明已經被無情拒絕掉的藥,還是被用在了鶴遂的傷口上。

    拋開冥冥定數不談的話,純粹是巧合。

    晚十點,宋敏桃結束一天的忙碌,關了按摩店的門回家。

    進家門時被門檻上的東西絆了一下。

    宋敏桃掏出手機打燈,看見是一個打著蝴蝶結的塑料袋,里面有碘伏和繃帶,和一盒頭孢。

    不曉得是誰放家門口的,宋敏桃還是撿起那包藥,準備回家問問鶴遂。

    二樓的臥室。

    屋內陳設簡單,床,衣柜,一套桌椅,只有這些,東西過少的緣故,把三十平的面積襯得寬敞。

    西北角位置有個小的衛生間。

    宋敏桃在外面敲門:“阿遂,睡了沒?”

    鶴遂站在小桌前剛接完一個電話,放下手機淡淡應道:“還沒。”

    “那我進來了哦?”

    “嗯。”

    門被推開,屋內光線照在宋敏桃美麗的臉上。

    宋敏桃是個美人,不難看出歲月刀往她身上砍的時候已盡可能地收了力,年近四十的她仍有一頭茂密烏黑的頭發,明艷含水的雙眸,色澤紅潤的唇。

    當她笑起來時,會讓人如沐春風般覺得舒服。

    宋敏桃走進房間,來到鶴遂所坐的桌邊:“這藥是你的嗎。”

    她把塑料袋遞出去。

    鶴遂還在看手機,聞聲抬眼,冷淡地掃一眼袋子里的藥:“不是。”

    宋敏桃疑惑:“那怎么在家門口放著?”

    女生瘦弱的模樣在腦際閃過,鶴遂收回思緒,語調平淡:“不知道。”

    這時候,宋敏桃注意到鶴遂受傷的右手,他洗完澡后還沒重新包傷口,掌心里的銳傷看著很嚇人。

    尤其傷口沾了水,皮rou失去原本該有的血潤色,呈現出被泡發的丑陋模樣。

    “呀,你這手——”宋敏桃心疼地拉起鶴遂的手,看了又看,“你這死孩子又和誰打架了。”

    “沒事。”

    “還在嘴硬是不是?”

    鶴遂微抿薄唇,沒說話。

    宋敏桃拆開藥袋子的蝴蝶結,從里面拿出碘伏和繃帶:“你坐下。”

    鶴遂看一眼藥品,瘦弱女生的臉又在腦際一角閃過,他立馬說:“媽,不用弄,過兩天就好了。”

    宋敏桃責令:“你好好給我坐著。”

    鶴遂:“……”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鶴遂用上了周念給的藥。

    褐色液體淋在傷口上時,火辣辣的刺痛順著神經涌向大腦,鶴遂在持續的灼痛里聽見宋敏桃忽然對他說:“阿遂,回去念書吧。”

    空氣在話音落下的時候凝固。

    鶴遂面無表情地沉默著,眼睛都沒眨一下。

    宋敏桃觀察著他的表情,很可惜地一無所獲,至少這一刻,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變化。

    “阿遂,你——”

    “媽。”鶴遂語氣寡淡,“我要睡了。”

    見狀,宋敏桃只好把要說的話吞下去,替鶴遂傷口包好紗布后,默默退出房間。

    鶴遂到床上躺下,手枕在腦后,聽見門外傳來女人一聲幽幽嘆息。

    他冷凝的目光動了動,最后卻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