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癥 第9節
五分鐘后。 藥店的中年女店員正靠著玻璃櫥柜啃著花卷,一個背著畫板的女生掀開透明的軟門簾,背著光走進來。 很瘦很白,兩條伸出牛仔短褲的腿和漫畫里的一樣細。 在這個鎮上,和畫板形影不離的只有一個人,就算背光看不清臉,女店員都能一下認出來:“周念小丫頭,你要點啥勒?” “繃帶和碘伏。”周念停在玻璃櫥柜前,說話溫溫柔柔的,“再要點抗生素,謝謝。” 女店員轉身在柜子里拿藥:“要頭孢還是阿莫西林?” 周念想了下,輕聲問:“哪種好一點?” “抗生素都差不多的。” 周念也不懂有什么區別:“那就拿頭孢吧。” 女店員:“好嘞。” 藥品裝進袋子,女店員把袋子遞給周念:“五十二塊。” 周念身上只有五十。 少的這兩塊錢足以讓她瞬間紅了臉皮,小心翼翼地說:“阿姨,我明天中午放學后再拿兩塊來,可以嗎?” 藥店進賬都需要錄入電腦的,差一毛都要自己填,換別人指定不行,但周念不一樣,周念是大人們眼中公認的好孩子,不僅人長得俊,學習成績還好,尤其還有一門畫畫天賦在身上,多少人都巴不得周念是自家孩子該多好。 女店員親切地笑著:“可以呀。” 周念頂著薄紅色的臉皮,很不好意思:“謝謝阿姨。” 離開藥店,周念準備到昨天的那個地方繼續寫生,卻在經過南水街時改變了主意。 長長的南水街熱鬧依舊,店鋪生意興旺,羅強還是坐在自家糧油店的門口嚼著口香糖。 周念在糧油店門口停下,腳前擺著一排食用油。 羅強看見周念,主動打招呼:“嗨,周念,你又出門寫生了。” 周念禮貌地笑了下:“你知道鶴遂家在哪兒嗎。” 小鎮就這么大點,周念知道鶴遂住在南水街,但不知道具體是哪一戶。 羅強:“我是知道,但是你打聽他家住哪干嘛?” 補問了句,“你還要找他啊?” 周念沒多說,只輕輕嗯一聲。 羅強注意到她手上的藥袋,恍然大悟般:“哦,你給他送藥。” 周念沒否認:“他住哪里?” 羅強抬手給她一指:“看見街尾巴上的那家足浴按摩店沒有?” 周念舉目望過去。 那家店的腦袋上沒招牌,只在門口放著個立式燈箱招牌。 招牌沒什么設計,簡單的白底紅字,紅色在風吹日曬里已不是最初的鮮紅,褪成了一種暗淡的朱砂紅。 朱砂紅的字一共四個:洗腳,按摩。 下面還有一串11位的聯系號碼。 是店老板的。 周念掃了眼那串號碼,問羅強:“那家店怎么了?” 羅強說:“那是鶴遂mama開的店。” 聽到這,周念又多看了眼那家店:“他住那里嗎。” “當然不是。”羅強又給她指,“你從店旁邊的巷子口拐進去,一直走,走到頭的右手邊那戶就是了。” “好,謝謝。” 周念一路走到南水街的尾巴,經過鶴遂mama的店時,也看了一眼。 店鋪規模不大,也就五十平左右,里面擺著三張足浴床,兩張按摩床,然后再往里有一張寬寬的暗紅色絨布簾子垂至地面,完全擋住了剩余空間。 也不知道簾子后面是什么,興許是個廁所,周念想。 周念拐進按摩店旁邊的巷口,在眼前展開的,是一條花楹鎮常見的青石小巷。 不規則的青石板拼接在一起蜿蜒著朝前生長,兩側是一座又一座的院落閣樓,和周念家一樣,鎮上民居都是帶院子和閣樓。 被前一日的雨洗過,青石板脆亮脆亮的。 周念踩過一片又一片的脆亮,終于停在巷子盡頭,盡頭有一條橫著的石凳,凳腳曬不到太陽,覆滿潮濕的青色苔蘚。 右手邊就是鶴遂的家。 清湯寡水的一扇木質門立在周念眼前,上面沒有福字,也沒貼門神,旁邊也沒掛副對聯。 沒有一點生活氣息,倒很像久無人煙的房子。 周念在石凳上坐下,把畫具箱和藥袋放在身旁,再把畫板放在腿上。 她準備就在這里畫畫,一邊畫一邊等鶴遂回家,把藥給他。 那天出現在周念畫紙上的場景,是一條長長的青石板路。 畫得生動至極,宛如一張剛拍好的照片。 很快就到陽光直射的中午。 巷子里被白晃晃的光線填滿,周念正收拾畫具,聽見前方傳來腳步聲,水靈的眼在不經意間亮了下。 她立馬把頭抬起來。 有人來了。 來的人卻不是鶴遂。 羅強看見坐在石凳上的周念時,有些詫異:“你咋還在這兒?” 周念抿抿唇,說:“還在等鶴遂。” “別等了。”羅強擺擺手,“他野得要命,有時候好幾天都不著家,等也白等,能不能碰到全是運氣。” “……”周念沉默了下,“你怎么知道?” “我就住他家對門啊。” 哦,原來左邊那戶就是羅強的家。 羅強注意到藥袋里裝著一盒頭孢,閑扯:“那盒三十多呢,周念,你媽給你零花錢挺多的啊?” 周念又想到在藥店付錢時的場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多,還差兩塊錢沒付。” 羅強嘖嘖兩聲:“還得是你,藥店都能給刷臉。” 周念:“……” 兩人正說著話,脆亮的青石板上再次傳來腳步聲。 周念扭頭看去。 這一次,終于是那個對的身影出現在了眼簾里。 鶴遂單手插兜往這邊走來,清瘦挑高的個頭,肩線寬且流暢,長腿不緊不慢地地邁著,那模樣看著實在是慵散至極。 明明此時陽光盛烈,可是他的眼里還是不容萬物的冰冷。 周念放下手里的畫具,把裝藥的塑料袋拿在手里。 隨著他一步一步靠近,袋子發出摩挲輕響,是周念手指收緊弄出來的聲音。 在他行至眼前時,周念輕輕叫了他一聲:“鶴遂。” 鶴遂沒停留,面無表情地經過周念,來到自家門口,手從褲兜里摸出半袋貓糧,然后是一串鑰匙。 貓糧拿在一只手里,纏著灰污紗布的手轉著鑰匙串找大門鑰匙,翻找間的鑰匙串發出叮嚓的清響。 連串的清響里,周念上前一步,把藥遞出去:“給你買的藥。” 鶴遂垂著頭,后頸的第七根頸骨分明地凸著,他耷著眼皮繼續找大門鑰匙,依舊沒搭理周念,連看一眼都不看。 旁邊站著的羅強看不下去了,壯著膽子走上前:“瘋g——”舌頭打了結后,立馬轉彎,“鶴遂,你沒必要這樣吧?” “……” “人家周念專門給你買的藥,沒帶夠錢還倒賒藥店兩塊錢的賬呢!” 鶴遂找到大門的鑰匙,黃銅鑰匙把他的指尖襯得很白,鑰匙抵住鎖孔,沒急著開。 他停了動作,抬眼望過來,眼神冰冷至極:“我有讓她買藥?” 他是看著羅強說的話,卻讓周念渾身一涼,仿佛千里寒和萬尺霜,也不過是凜在他眸里的一瞬而已。 羅強側過臉,小聲對周念抱怨:“你看,早就和你說過離他遠點……” 周念心里七上八落的,沒接話茬,眼睛卻還看著鶴遂。 正巧,鶴遂將無溫的目光挪到周念臉上,兩人的目光對上,他的薄唇在開合之間說出來的,就是最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漠話語: “或許你該聽他的。” “離我遠點。” 第6章 病癥 ============== 陽光在巷尾切割出一個陰影角,周念剛好站在角里,失落在明亮的鹿眼里隱動,卻因身在暗處顯得不明顯。 不過就算是明顯,鶴遂也毫不在意,他冷淡地收回視線,抬腳跨進門里。 鶴家的門在周念眼前緩緩關上。 兩扇木門收攏,隨著中縫在一點一點地變窄,少年清冷臉孔也逐幀消失在周念視線里,直至完全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