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將油門扭到底,超越每一次出現在眼前的車輛,已經無法更快了。他沒試過騎得這樣快,也知道只要出一點小差錯就會死在馬路上,但他心急如焚,覺得再不見姜珮就無法呼吸了! 終于見到了那棟藍色大樓。他停好車調整一下心情,正準備走進大樓時,忽然見到鐵欄桿大門后面有一個人在等電梯。他急忙閃到一旁。 是他最好的朋友,夏曉天。 一點也不奇怪,姜珮是夏曉天的女朋友,曉天來找自己的女朋友再正常也不過了。只是他和姜珮在一起時兩人從不提起曉天,心里也很少想這件事;不看見、不去想,也就不用面對,漸漸產生了他才是姜珮的男朋友這種錯覺。 但他不是男朋友,他只是地下情人,所謂第三者,因此只能眼睜睜看著「別的男人」上樓找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甚至覺得自己連情人也算不上。 初次見面是在一場生日派對,夏曉天喝醉了酒將女朋友交給他照顧;他也醉了,在酒精和異常的氣氛催化下他們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接吻。之后姜珮給了他地址,他也趁曉天不在的時候來找過她幾次,然而他們之間頂多只是擁抱和牽手,再也沒接吻,她也從沒說過喜歡他。他經常思忖該如何界定這樣的曖昧關係。 他很想把姜珮從夏曉天的手里搶過來。然而與夏曉天相比他顯然遜色多了,臉長得不夠帥,身型也不像夏曉天那樣高窕挺拔,更比不上他言談舉止間隨時散發的瀟灑豪邁。他那副溫吞模樣說好聽點是斯文,其實就是蒼白孱弱,像姜珮那樣出色的女人怎么可能看上他?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招惹他?他百思不解。難道有了曉天還不夠,還需要找別人來填補空檔時間?一想到自己說不定只是被人當作消遣解悶的工具就覺得胸口氣悶得不得了,恨不得立刻衝上樓要姜珮說個明白。 他繼續杵在藍色大樓前,一邊在冷風中大口吸菸,一邊想像著夏曉天和姜珮此刻正在溫暖的屋子里激烈zuoai,愈想愈懊惱。很想跨上摩托車頭也不回地離去卻又不甘心。不甘心,又沮喪,又妒火中燒,想走又不想走。時間在猶豫中一分一秒流逝,然后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形同「監視」。 既然已經監視了就監視到底吧!沒必要在冷風中的路邊縮著脖子,沒必要讓自己更可悲。馬路對面有一家咖啡店,他選了靠窗的位子,呆望著對面藍色大樓入口。 這真是難堪的處境。酸味過重的咖啡只喝一口就讓它停在桌上漸漸變涼,身體也像咖啡杯一般動也不動。表面上他像個普通的無聊客人,內心卻不斷上演龍爭虎斗的驚險衝突與激烈掙扎,每過一分鐘就更多一分確信,確信對面十三樓f室里的兩人正在狂野地交纏在一起,一閉上眼就能看見那幅色情到了極點的畫面。他嫉妒若狂,好想衝上樓敲門求求他倆別做了。 咖啡店里正撥放讓人昏昏欲睡的水晶音樂,店員懶洋洋的模樣像貓,誰也看不出這位蠟像般的客人已經瀕臨崩潰邊緣。 四十分鐘后他開始祈禱他們別做第二回合。 一小時三十分,他開始詛咒他們。 兩小時后,他們出現了。 姜珮穿戴整齊,一身打扮就像個高貴名媛,格外耀眼。英俊挺拔的夏曉天在她身邊一點也不遜色,名家設計的休間服飾刻意低調,內行人才能從他的服裝看出豪門子弟的身分。 等了兩小時,就為了見她這二十秒。 抓起桌上的帳單準備結帳走人,心里突然覺得好不甘心。 夏曉天似乎并不愛她。還記得生日派對當天他公平地對待每個女孩,毫不介意把姜珮冷落在一旁。這些日子他常來找她,有時一整天都和她在一起,曉天從來也沒給她打過電話。她只是夏曉天眾多女朋友其中之一罷了,像養寵物似的,高興的時候來玩一玩,玩膩了就扔在一旁。他覺得自己才是真心愛著姜珮,打從第一眼見到她就愛上了。 他沒錢養她,沒辦法帶她去高級餐廳也無法送她昂貴的禮物,唯一能付出的只有時間與關心,而這是夏曉天所沒有的。他愿意每分每秒都陪在她身邊,可以連續三個小時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她睡午覺,也可以為她花一整個下午打掃房間,或者三更半夜跑到五公里外為她買一支烤玉米。 這才是真正的愛情!他真心這么認為。姜珮應該屬于他。他放下賬單,坐回位子繼續等候。他要等到姜珮回來,然后向她告白。 路上的車輛愈來愈少,陽光愈來愈斜。 「先生,我們要打烊囉!」 女店員溫柔的聲音混亂了夢的秩序,他才發現自己睡著了,貼在桌上的臉有些液體。 猛然抬頭觀看馬路對面的大樓,早已沉在夜色中。從這個角度無法看見十三樓f室是否亮燈。他急忙買單離開,衝進對面的大廈,搭電梯來到她家門口。 耳朵緊貼在門板上,冰涼的觸感刺痛耳廓,屋子里沒半點聲響。他知道她還沒回家。現在是晚上十點,她沒那么早睡,要是在家的話一定會有聲音。他背靠著f室大門,坐在地上抽菸。 如果她今晚不回家難道要等到天亮嗎?等到天亮還見不到她又該怎么辦?那時才放棄一定比現在就放棄來得更痛苦。可是現在離開的話之前十個小時不就白等了?他反覆思量,猶豫不決,菸一根接一根抽。 這樣苦苦等候是為了想見她一面?或者只是一種不甘心?偏執狂?無論甚么動機都不重要,他唯一在乎的是她。 繼續苦等了兩個小時,正要拿出盒子里最后一根菸的時候姜珮終于回來了。在看見她「一個人」走出電梯時,他充分體會到如獲大赦這句話的意思。 「你來啦。」 姜珮的臉上看不出甚么情緒,一如往常的冷淡,彷彿他出現在這兒就像她門口的裝飾品一般自然。她似乎很累,一進屋就直奔臥房倒在床上,鑰匙還插在門鎖上。他從屋里拿出掃把把自己抽完的菸屁股掃起來,然后鎖好門,放洗澡水。 她已經睡著了。他輕輕搖醒她問:「珮,要洗澡嗎?洗個澡換上睡衣比較舒服。」 她閉著眼說:「你來多久了?」 「中午就來了。我看見曉天來找你,就一直等到現在。」 「十二個鐘頭?你這呆子。」她翻身拉著他的手說:「這么想我啊?」 「嗯。」 他想說何止是想你兩個字,簡直要發瘋了! 她甜甜地笑了。 「今天好累,好煩,現在見到你我才覺得被人疼愛。」 一句話就立刻融化了他,彷彿被壓扁的藍莓派,長時間等候的苦悶與腰酸背痛轉眼間化為烏有。 「今晚別回去了,留下來陪我。」她起身走向浴室。 姜珮離開后他躺在床上滾來滾去,歡喜得像是滿天煙火。他從來沒有在這里過夜,等待果然是值得的。 「小寶!你來。」她在浴室喊道。 他走到門口問:「甚么事?」 「進來。」 心跳加速。 他開門走進浴室。姜珮正泡在暖烘烘的浴缸里,屈起的雙腿壓在胸前。 「幫我洗頭好不好?」 他坐在浴缸邊緣細細地幫她洗頭,撫摸她柔軟的發絲,十隻指頭爭相傳達深深的愛戀。他忍不住告白了─── 「珮,我愛你。」 那個晚上他們zuoai了,一直做到天亮。 從那天起他天天都與她暱在一起,不上學也不回家,片刻都不分開。她喜歡被他抱著,時時刻刻都要他摟著她。只要摟著她,他的手就會自動四下游走好像有自己的主意,一直撫摸到兩人都受不了的時候就zuoai。他們不分晝夜地做,持續了整整一星期直到兩人都覺得睡眠不足營養不良,有一種快要死掉的感覺。 「小寶,你都不去學校這樣可以嗎?」 「你要陪我去嗎?」 「不要。」 「那我也不去。」 「不上課會被當掉吧?」 「當掉也無所謂,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你不擔心學業我也不必替你擔心,可是,你身上已經沒錢了吧?」 「是嗎?好像還有一點………」 「昨天和今天,計程車錢都是我付的,吃飯也是我付錢。這樣不行啦!這樣下去我會破產。」 「那倒是。」 雖然他有摩托車,可是姜珮不喜歡坐摩托車,嫌空氣臟。她也喜歡去高檔餐廳吃飯,一頓飯就能花掉他一星期的零用錢。 姜珮對他說:「你回家拿點零用錢,順便多帶些衣服過來,以后天天住在這里陪我。」 「好!」 他高興極了,能夠與她同居簡直像在天堂一般美妙。 「乾脆跟你爸多要些錢,買輛車,這樣你就可以開車帶我到處去玩。」 「沒用的,以前就提過了,我爸小器得很。」 「你爸不是醫生嗎?當醫生的應該挺富裕吧?買輛車又花不了多少錢。」 大家都以為當醫生一定很有錢,其實醫生也有很多種,并不是每個醫生都很會賺錢的。但他不想解釋太多,她隱約覺得姜珮很重視金錢,不想被她當作窮人家的孩子。 他依依不捨地起床穿衣服。她甜膩膩地說:「快點回來噢!我不要和你分開太久。」聽到這句話他又忍不住摟抱她,兩人深深接吻,舌尖互相纏繞。 送到門口時,他忽然問:「珮,你愛我嗎?」 「當然愛你囉!」 「那……曉天呢?你也愛他嗎?」 姜珮想了一會兒說:「我比較愛你。」 「你還是愛著他。」他嘆了一口氣,用力將背包背在肩上。 「他還是我男朋友嘛。」 「那我呢?我算甚么?」 她上前拉他的手,用撒嬌時才有的嗓音說:「不要吃他的醋嘛!因為他是我男朋友我才愛他,如果你是我男朋友我就只愛你一個。」 「那你就跟他分手,好嗎?我不想跟他分享同一個女人。」 「好。」 沒想到她答應的這么乾脆,他轉頭注視她的雙眼想知道這話有幾分真實。長睫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瞳,認真且熱烈,一瞬間打消了他的疑慮。 「其實我早就想分手了。tinna生日那天我和你不是接吻了嗎?你以為我喝醉了,不是的。雖然有點報復他和tinna上床的意思,但我是真心喜歡你的,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歡我。直到你跑來找我,在門口等我十二小時那次我才確定你的心意。跟夏曉天比起來,你比他好多了。」 「全世界沒有人比我更愛你,珮。夏曉天那種人根本不配跟你在一起!」 「你先回家,我去找他提分手,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就完全屬于你一個人的了。有沒有很期待呀?」 聽到這句話頓時令他心花怒放,再一次用力擁抱她。雖然這么一來跟曉天大概做不成朋友了,不過,為了她就是失去全世界也值得。 奶奶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打盹,小黃趴在身邊。他推開木門時小黃抬起頭吠了兩聲,又趴回去繼續睡。 「小寶,」奶奶被狗吵醒了。「剛回來?吃飯了沒?」 「噯。」 「你好久沒回家囉!」 「才一個禮拜而已。」 「你三叔來了。」 正說著就見到三叔從屋子里出來。他隨便打了聲招呼。 三叔總是穿一身白西裝,已經成了他的正字標記,即使在家里穿著拖鞋也不例外。雖然穿西裝打領帶卻渾身透著一股「不良」氣質,尤其戴著那副圓形墨鏡,天冷時披件白色風衣簡直就像吳宇森電影里的「小馬哥」似的。 三叔是在外面「混」的,也就是所謂江湖中人,但不清楚究竟是做甚么的。這人偶爾會來家里晃悠,爸媽在他面前總是客客氣氣,背后卻經常說他是沒出息的廢物、社會敗類甚么的,還說爺爺就是被他活活氣死的。不過他和三叔一向要好,好到有些沒大沒小。 「只有你跟奶奶在家?」 「你爸媽去泰國玩,后天才回來。」三叔答道。 「爸也去?」 「反正他最近診所沒生意。倒是你這臭小子跑哪去了?聽說你一個禮拜沒回家。」 「我住在學校啊,最近功課比較忙。」 「放屁!你同學打電話來家里說你最近都沒去學校上課。跑哪兒鬼混去了?我看你是皮癢了欠揍。」 三叔板起臉的樣子更加有戲劇效果,簡直就像京劇的臉譜似的。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甚么笑,你真不相信我會揍人?」三叔勾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揮拳作勢要揍。 「噯噯噯,別玩了,都幾十歲了還這么幼稚。」 「要我放手就乖乖說實話,不然把你腦袋扭下來。」 「唉唷……好啦好啦!我說就是了。住女朋友家而已,沒甚么好大驚小怪。」 「原來是跟女人廝混。嗯,都上大學了有幾個女人也很正常。」 「甚么幾個女人?就一個。」 「還他媽裝蒜。打電話來的女孩子自稱是你女朋友──她一開始只說是同學,擔心你沒上課甚么的,跟我聊了一會兒就甚么都說了,哭哭啼啼的。你小子可不簡單哪!學校一個妞,外面一個妞。」 「你不要隨便跟我同學聊天好不好!」 「有甚么關係嘛,三叔偶爾也想找個年輕小妞聊天解悶。」 三叔坐在門廊邊剝橘子吃。小黃過去聞了聞橘子,沒興趣調頭走了。 「說到泡妞呢,也是有益身心健康的好活動,但是同時泡太多妞容易出問題。要知道女人天生就是嫉妒的動物,每個女人都想獨佔自己的男人;你可以冷落她、虐待她、羞辱她,只要你是她一個人的她甚么狗屁都能忍受。但如果你有了別人,嘿!那可不同了,就是對她再好也沒用。輕則天天跟你吵,把你弄得神經衰弱;重則把外面的女人弄死、潑鹽酸甚么的。古時候皇帝的后宮就是這樣,妞太多啦!搞得民不聊生。因此三叔我從來都是一個一個換著用,從來不敢搞后宮那一套。」 「你是黑道歷史學家嗎?還后宮咧!」 「我是黑道愛情專家。除此之外這世上還有些女人是惹不起的,你只能遠遠觀賞,就像動物園里的獅子,關在籠子里看上去挺溫馴的不是嗎?只有白癡才會想鑽進籠子里摸一摸。唉,你小子剛斷奶還沒見識過大場面,說了你也不懂,吃橘子吧!」 惹不起的女人───他想起姜珮。如果姜珮知道他在學校有個女朋友會怎么反應呢?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知道,絕對不能。 其實他也沒想過欺騙誰,只是愛情來得太快,快得沒有足夠時間讓他考慮這件事。打從見到姜珮的第一眼整個世界就被拋在腦后了。三叔的話將他拉回原本的世界,也提醒了他「這一邊」還有必須處理的事。 「翹課的事不要跟我爸媽說喔!拜託。」 「我不說也沒用,那個叫檸檸的小妞下次打電話來可不一定是我接的。」 回房將衣物收拾進行李箱,勉強塞了幾本書,至于唱片和蒐集好多年的植物標本就不帶了,又不是真的搬家。他躺在床上開始想念姜珮,離開她還不到兩個鐘頭感覺卻好像過了很久,如果是在一起的話兩個鐘頭一溜煙就沒了。 自己的床雖然沒有姜珮的舒服,卻有一種習慣的安眠效果,睡意逐漸爬上了身。這一週來幾乎沒有好好睡過,此時才發現原來談戀愛也可以這么疲勞。 恍惚間懷里似乎有個東西,低頭一瞧,原來是姜珮,她柔軟滑嫩的身軀正蜷縮在他懷中,像一隻貓,體積也差不多像貓一樣小。怎么會那么小? 她扭動著身軀找尋最合適的、與他的身體最緊貼的姿勢,然后把自己捲起來。他輕撫她的背,又輕撫她的臉;她睡得香甜,嘴角帶著謎樣的淺淺笑容。 就讓時間永遠凝結在這一刻吧。他想將幸福鎖在小盒子里,然后用力將鑰匙拋進海中,可惜找不到適合裝進盒子里的幸福。突然間,懷里的姜珮跳了起來,不知被甚么嚇著似的,張牙舞爪地亂竄同時發出可怕噪音,把一切弄得上下顛倒亂七八糟。他正想安撫她卻發現她不見了,于是急忙跳下床。 從床上摔到地板他才醒過來,又在地板上發呆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吵醒他的不是鬧鐘,而是桌上的電話。他不耐煩地抓起話筒: 「誰啊!」 電話那頭沒聲音。 「干嘛不說話?」 「是我。」 檸檸的聲音聽起來很弱,也許因為心情沮喪。 「干嘛?」 「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在找你。」 突然很想掛掉電話。他手握話筒一言不發望著窗外,天色已黑,還下著小雨。 「為甚么不說話?」檸檸問。 「不想說。」 「我想見你,現在可以出來嗎?」 他很想告訴她,現在一點也不想見到她,想見的另有其人。不過當面說或許比較好,或許用電話結束一段感情是太輕率了。他們約在機場旁邊的小徑見面。 那里是學生約會常去的地點。小徑緊臨著機場圍墻,圍墻的另一頭是飛機跑道的起點,也是飛機著陸的落點。由于是機場周圍的管制區,附近完全沒有建筑物,一片荒涼的曠野中只有幾盞相隔稍遠的路燈,遠離小路的空曠處更是陰暗不已。特別的是,只要有即將降落的飛機靠近,整排超巨大的探照燈就會忽然亮起,那是用來引導飛機降落的燈光,一瞬間將曠野照耀得有如白晝。那短暫的「白晝」清清楚楚地暴露情侶害羞的表情───前一刻還在令人安心的黑暗中親熱,這一刻帶著一點點驚嚇、一點點慌張,和察覺對方和自己一樣慌張害羞時的情趣。 從頭頂低空掠過的飛機發出撼人心肺的巨大噪音,足以湮沒一切,有情人趁著這一短暫的時間說出愛的告白,即使用盡吃奶的力氣大聲呼喊也聽不見。看著一開一合的嘴型知道對方告白了,等飛機過去后央求著再說一次,然后在扭扭捏捏中周圍又恢復一片黑暗,再繼續之前黑暗里的甜蜜嬉戲……… 一年前,他和檸檸也在這里甜蜜過,被不斷飛過頭頂的飛機滋養著愛情。在這個地方訣別似乎太過悲慘,但想到這一點時已經看到機場了。 摩托車停在機場小徑旁的空地時,他發現檸檸早就到了。她撐著一把無聊的雨傘,穿著一件無聊的碎花裙,臉上還是那付沉甸甸的無聊眼鏡。不由自主地拿檸檸與姜珮相比,他忽然發現檸檸好胖。其實檸檸并不算胖,只是與姜珮相比之下甚么缺點都被放大了數倍。他穿著溼答答的雨衣,靠在摩托車上點了根菸。 「說點甚么吧,」檸檸刻意壓抑聲音里的哀愁。「你平常只要一來到這里心情就會好很多,話也很多。」 平常多話的他今天特別不想說話,或者講甚么話都讓自己厭煩。他知道自己不忍心,所以故意讓自己討厭檸檸;明知檸檸比不上姜珮卻故意一直在心里拿二人相比較,好讓分手變得簡單一點。其實愛上姜珮完全是另一回事,并不是因為討厭誰,然而結果卻必須故意扭曲自己的感覺。他更討厭這樣扭曲的自己。 遠處的飛機閃耀著不同顏色的燈光,愈來愈接近。以前他總愛猜這是甚么型的飛機,哪家航空公司,但此時只感到一股煩躁,連慢吞吞接近、彷彿停在遠方天空漸漸變大的飛機,也不覺地討厭極了。 等了半天的白光終于亮起。他看見白光中的雨絲,也看見檸檸哭了。 飛機掠過,震耳欲聾的噪音壓制一切感覺,隨后恢復平靜黑暗,恢復成凄涼的雨夜。 「分手吧。」 把菸蒂丟進積水中,他殘忍地說出這句。 「是不是喜歡別人了。」 「嗯。」 「可以告訴我她是誰嗎?」 「說了你也不認識,不是學校里的人。」 「我也覺得不是。」 檸檸靠近他握住他的手說:「你真的很喜歡她嗎?」 「是啊。」 「一定要分手?」 「非分不可。」 「我可以等你唷,等你在外面玩夠了再回來找我。我知道自己長得不漂亮也不夠聰明,甚么也不會。但是我就是喜歡你,只會傻傻的對你一個人好,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的。」 他怒聲喊道:「甚么意思?甚么叫傻傻地對我好,你以為傻子才會喜歡我嗎?要是聰明一點早就離開我了是嗎?我不需要你傻傻對我好……」 「我不是這個意思………」 「無所謂,你最好聰明一點離我遠遠的。沒甚么好等,我喜歡她,我會和她永遠在一起,永遠都不會回來了,等也是白等。你去找喜歡你的人啦!你學弟不是很喜歡你嗎?去找他呀!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檸檸終于哭出聲了。他不知道該安慰她還是乾脆狠心走人,反正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已經說出口了,再多留一秒鐘只是折磨彼此。他把心一橫,跨上摩托車。檸檸突然抱住他,讓雨傘滾落在一旁。 「別這樣啦!衣服都濕了………」他嘆氣。 「求求你不要走。」 「搞甚么……」 他再次嘆了口氣,任由她抱住。飛機飛過了好幾架,她的頭發衣服全濕透了。到底過了多久?時間在這樣的空間里似乎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你有沒有愛過我?」 「不知道。」說愛過或沒愛過都沒有意義,只是讓心痛的感覺更痛罷了。 檸檸抬起頭,將臉從他的肩膀移到他的面前,濕漉漉的臉龐可憐透頂。 「親我,就當是分手的紀念。」 一股強烈的厭惡感瞬間襲捲而來,厭惡檸檸,厭惡自己,厭惡雨中的一切。就在白光照耀和飛機的怒吼聲夾擊下他用力推開她。彷彿以巨大噪音為背景上演的默劇,在巨響中播放靜默的慢鏡頭──檸檸摔倒在地上的積水,弄得一身泥濘;她大哭、大喊、碎花裙凌亂地貼在大腿上、發絲貼在臉上、沾滿泥水的眼鏡讓她掙扎時分不清方向…… 趁飛機還沒掠過頭頂,他催動油門離開,因為他知道一旦飛機經過將會聽見多么悲慘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