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終于正式住進這間「藍色大樓」,開始有生以來第一次的同居生活。 同居有甚么意義呢?除了每天晚上都能抱著她睡覺之外? 兩個人各自住在不同的地方,即使約會得再頻繁,終究要回到屬于自己的「基地」。人的生活都是從這個基地向外延伸的,也許與他人的延伸產生交錯,也許延伸到別人的基地,或者自己的基地被外人入侵,但無論如何總能界定清楚──你是你、我是我。就好像距離很近的兩棵樹,上面的枝葉如何纏結交錯分不清哪片葉子是誰的,但樹根必然各自獨立,再怎么昏聵瘋狂的戀愛也不會把兩棵樹錯當成一棵樹。 同居就不一樣了,兩人分享同一株樹根,共享養分與水源,共享生活的全部。也許不是全部,有時候延伸出去的枝葉朝向不同方向捕捉陽光,但總要在太陽下山之后將這一天的收穫都帶回到根部,滋養著彼此。 對我來說,和姜珮同居就是如此美好的事! 不只是共享生活。如果只是共享生活,那么同居的目的是甚么?結婚嗎?這個社會要容忍兩個女人結婚恐怕還需要一百年吧。對別人而言,對那些所謂「正常」的異性戀者來說,同居的意義或許只是享受無負擔的戀愛,或者是結婚前的「演習」,或者是另一場婚姻的逃離,總之都是階段與過程。然而兩個女人的同居本身就是終點。 我企圖向姜珮證明這個意義,我的證明方式是送她一枚戒指,戴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傳說左手的無名指有一條靜脈直通心臟,戴上戒指就能將讓愛情直達心坎里。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帶她去巴西找個同性戀神父為我們主持婚禮,但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一切趨近于完美。 趨近于,并不等于。姜珮的過去始終是個隱憂,那些過去的幽魂隨時可能追上來撕毀我們小小的幸福,我擔心著。于是我開始找房子。 「小海,你是不是不喜歡這里?」 「這房子很好啊,你知道的,我只是擔心那些債主上門來踢館………」 「我明白你擔心的事,我也贊成找地方搬家,如果能讓你安心的話。撇開那個問題,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介意這間屋子的過去?」 「介意什么?」 「介意有別人住過,以前的男朋友。」 「你是指黎少白?哈哈,我才不會那么小心眼呢!如果我可以決定的話當然希望你這輩子只跟我一個人在一起,可過去就是過去,已經發生過的事就算上帝也不能改變。去在意不可改變的事一點意義也沒有。再說呢,房子就是房子,誰住過都沒差,你搬來之前搞不好有奇怪的人住過呢!在意的話就沒完沒了了。」 「不介意就好。有些人就是會對物品產生奇怪的聯想。」 「例如看到哭墻會聯想到索羅門王與示巴女王的愛情?」 「呵,好怪異的例子。」 「是有點怪異。不過這房子的歷史還沒悠久到可以產生怪異的聯想嘞。」 「對了,最近有看到合適的房子嗎?」 「看了好幾間還沒有覺得適合我們的。喔,有一間還不錯,可是地點太偏僻了;還有一間挺好但沒有陽臺,我知道你喜歡有陽臺的房子。其他幾間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不用太講究啦!就算小一點也無所謂。」 「得塞得下你這么多收藏品才行啊。可是塞得下的房子租金又太貴了,必須租個博物館。」 「房租不是問題。」 「不成啊,我至少要出一半,所以……太貴的就沒辦法了。」 「你不必出錢,只要搬家時多出點力氣就行了。」 「可是………」 「我們之間還需要計較錢嗎?之前很少跟你說這方面的事,是因為不想提起那些錢的來歷,現在你既然已經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我也不再隱瞞甚么。不妨這么說,我手上的錢足夠買下這樣的房子──乘以二,所以你完全不必顧慮錢的問題。」 「原來你這么有錢。」 「小海你聽我說,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彼此『分享』──不但要分享自己的,也要接受對方的分享,這樣才是共同生活嘛!有些男人會有無聊的虛榮心,覺得花女人的錢很沒尊嚴,會損傷男子氣概甚么的。小海,你不是男人,我們女人不需要那種笨蛋式的男子氣概,懂嗎?管他誰的錢,有錢不花才是笨蛋。你就盡量去找合適的房子,把我們的小窩弄得舒舒服服,別再說甚么出一半了。」 「既然你這么說,那我就不客氣囉!」 「只要你開心就行。最好找大一點的房子,到時候你可以把宿舍里的東西全部都搬進去,你應該有很多書吧?」 想到宿舍里的書還真是頭疼,說多也不多,兩百多本移動起來也夠把人累死。乾脆全部賣給學妹算了。 這天上課時我對芬達提起這個主意。 「全都不要了嗎?你確定?留著說不定以后還有用。」 「幾本正在讀的書我已經帶走了,其馀那些參考書讀過就沒價值了還留著干嘛?」 「你聰明,過目不忘。」 「也不能說過目不忘,大概記得重點就夠了。你要的話我可以打對折賣給你。」 「謝謝,不過我自己的書都快讀不完。既然要賣書,乾脆在宿舍辦一場舊書拍賣會怎么樣?桑蕓學姊也快搬家了,我去問她要不要一起賣書。」 「可是標價很麻煩耶!」 「嗯。全新的就打八折,半新半舊的打五折,破破爛爛的就打一折。破破爛爛而且上面還有你的涂鴉………」 「本人的涂鴉可是無價之寶,必須照原價三倍出售。」 「最好是啦!」 「現在你覺得是涂鴉,兩百年后它叫偉人真跡。你猜牛頓大學時代的涂鴉現在可以賣多少錢?」 「可惜拍賣會不能等你死掉以后才辦。待會兒下課要去宿舍嗎?」 「去宿舍干嘛?」 「整理東西啊,你不是還有些衣服沒帶走?」 「你還真清楚。」 「最近我常去你房間找桑蕓聊天,她也快搬走了。你們都走了,就剩我一個……」 說著說著忽然就傷感起來,真是小女生的體質。 「我又不是要圓寂了,只不過搬家而已你在感嘆甚么啊?哪,不管我住在哪里我們都是好朋友。」 我摸摸她的頭。 「別說了,我明白的。這陣子桑蕓跟我聊了很多感情方面的事,我也知道有些事勉強不來的,不是我的就算放在身邊再久也不是,再捨不得也要放手。」 「抱歉。」 「干嘛道歉,你又沒對我做甚么。說起來是很氣,也好像有點受傷的感覺,不過感情這種事就是這樣的,有人幸福就有人受傷,不見得必須是誰的錯。就好像入射角與反射角都是θ,x光繞射距離的差值等于2dsinθ,"d"就是你我的距離。當2dsinθ恰好等于x光波長的整數倍時才會產生強點,因為兩個波形完全一致,波峰對著波峰,波谷對著波谷,很美妙不是?但不都那么恰巧是整數倍,所以有些人的波長就是不一樣。就像我和你。」 「第一次聽人用布拉格定律講這種事。這也是桑蕓說的嗎?」 「嗯。」 「我以為她只會講甚么愛因斯坦膨脹了,勞倫茲就收縮了。」 「那方面她也有講啦,但……我不是很懂。」 「那種事只有她才懂吧。」 下課后,我和芬達回到宿舍整理房間。說整理,其實我只是把生活用品和衣服收進大背包,至于書籍都是芬達和桑蕓幫忙歸類。兩人瓜分了比較有趣的書,其他的就按照新舊和完整度區分為四種等級,看她們煞有介事地討論這本書算不算破爛、那本書上的筆記會不會誤導讀者、這本是不是絕版了,還挺有趣的。她們還不忘問我的意見,我回答乾脆論斤賣最簡單。 「小海,你看這個!」 芬達翻著一本厚厚的書,是二年級去旁聽天文物理課時用的參考書,上面有許多鬼畫符都是我邊聽課邊胡亂寫下的註記。 「記得嗎?」芬達指著圖問。 「這是甚么鬼東西?我又沒學過符號學。」 「自己畫的都忘了,笨蛋!你為了向我解釋蟲洞的重力過大以至于暗物質不可能通過,畫了這個圖、這一堆拉丁文記號、還發明這個變換方程式。你說這個記號是宇宙常數,永遠也不會變的,在蟲洞兩側都一樣。」 「對耶!我想起來了。你后來在電磁學的報告里好像修改了這個方程式,我還記得那時候……」 「那時候我們很開心………」 忽然一滴水落在書頁上,立刻滲入纖維粗糙的紙面,變成一枚小小的圓形暗影。是芬達的眼淚。 「對不起,學姊,只掉一滴而已。」芬達低著頭說。 桑蕓嘆了口氣說:「這本書別賣了,也不要留著,送給我吧!」說著就伸手拿書,但芬達緊抓著不放。「我想留著……」 「留著干嘛呢?都跟你說了,不是你的留著也沒用。」 「我喜歡………」 不知道該說甚么,這種事我向來不會處理。不是不瞭解,只是無能為力。我很想解釋自己和姜珮之間那條看不見的綑綁,從身體到靈魂朝向漩渦深處不可逆地陷落,那不是我可以選擇的。而事實上能選擇的又有多少呢?如果姜珮沒有出現,此刻的我很可能依然不停泡妞,不斷提供芬達期盼的來源。那是一種松弛的羈絆,只要不交出真心,就彷彿真心仍鎖在某個神秘的保險箱,看不見卻可以斷言它的存在,沒有開鎖卻知道鑰匙就放在那兒。這難道不是一種折磨嗎?也許芬達會說那是甜蜜的折磨,一起上課、一起去圖書館的路上、一起回到宿舍坐在床沿聊天,每天每天這樣磨阿磨的,磨出所謂的永遠,或永遠的瞬間。 然而我終究交出了真心,像個虔誠的教徒皈依了「姜珮」這個宗教。皈依,是單向的直線,是不可逆的轉換,意味著離開這里到了那里,也意味著重生,而重生又意味著死掉些甚么。如果這個皈依的儀式要獻上祭品,或許芬達就是那犧牲品,即使非我所愿。 書頁上小小的圓形暗影一直留在心坎,勝過千夫所指;又彷彿某種詛咒印記似的,在不確定會產生甚么效用之前留下不安的預感。 那天下午來到了「土城」──臺北縣的一個鄉鎮。距離臺北市不算太遠,倒也不是喝個下午茶會跑的地方。 考慮「逃亡」這件事,應該是能跑多遠就跑多遠。但能跑多遠呢?那些人都從美國繞過半個地球來了,再怎么跑臺灣也只是個巴掌大的小島,土城還是屏東差不了多少。目前需要顧慮的是那個「趙盛」,怕他洩漏姜珮的住處。 姜珮說,她和趙盛認識有段時間了,是在柏青哥店認識的,就是他和黎少白初次相遇的那家店。她和趙盛之間并沒有男女關係,只是曾經合伙做過一點「生意」。她沒有多談細節我也能猜到應該不是甚么正經生意。無論過去她是怎樣的人都無所謂,我在乎的是現在這個姜珮,溫柔的、纖細的、聰慧的、和我的靈魂互相感應的姜珮。 我計算著來回土城所花的時間,與學校的距離,有點遠又不會太遠。雖然不如臺北熱鬧繁華,但想在這兒要找份打工應該不算難吧?臺北縣的路不熟一直擔心會迷路,直到「連城路」的標示出現在眼前我才確定自己沒搞錯方向。 和房屋仲介約好的時間還有十分鐘,目的地的公寓門口已經站著一個穿灰西裝的矮胖男人,脇下夾一公事包,一看就是仲介的模樣。停好了摩托車我向他打招呼,對方露出非常典型的業務笑容,就是那種一年笑個四五千次練習出來的面孔。 「午安!是康小姐嗎?」 「是。你是詹經理?」 「是是,我們昨天通過電話。沒想到康小姐這么……這么年輕啊!個子真是高窕健美,哈哈!現在的年輕人營養真好。這是敝人的名片,請多指教。」 名片上印著仲介公司的大大的商標和頭銜,背面的內容一樣,卻是英文。這人全身透著土氣,莫非還能接待外國客戶?我將名片收進口袋沒有多問。 「康小姐,這邊請。」 這是一棟位于安靜巷弄中的五層樓公寓,附近全是類似的住家,不時聽見狗兒吠和小孩的嬉鬧聲。我跟著仲介屁股后面爬樓梯,目標的單位在四樓。仲介邊走邊介紹: 「這房子相當不錯唷!雖然不算很新,不過建商當年蓋得非常扎實,完全沒有偷工減料,就是遇上大地震也不怕。康小姐還是學生吧?讀書的時候最怕附近有噪音了,正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這里啊,純住宅區,離大馬路有段距離,五音來不了。你聽,是不是很安靜?至于交通嘛!要走點路才有公車站,不過你騎摩托車就無所謂了。說起來,女孩子騎那種重型機車很少見哪!」 「那個不是重型機車,125c.c.而已。」 「看起來很大臺耶!」 「因為是越野車,車架比較高一點。」 仲介發出佩服似的喉音。 到了四樓,稍嫌狹窄的樓梯間讓我忽然發覺這位詹經理的體型很「寬」,特別占空間。這人乍看起來是個矮胖子,但近距離才發現其實體格相當壯碩,脖子、手臂、大腿,身體每個部分都很粗。粗短的手指費勁地挑出成串鑰匙中的一支,然后開門進入屋內。 之前就聽說有陽臺了,進屋后才知道陽臺挺寬敞的,放得下兩張躺椅。整間屋子都清空完畢,打掃得一塵不染,因為我在電話里就要求空屋,不需要附帶家具。客廳鋪的是實心木頭地板,臥房則是地毯,我心里打算著墻壁要粉刷呢還是貼壁紙。珮應該比較喜歡壁紙吧? 「三房兩廳,兩套衛浴,大約四十來坪。對了,你們有多少人要住?」 「就兩個。」 「兩個呀?那可寬敞了。這間可以當主臥室,那間當書房,門口那間就當客房。瞧這採光多好,坐北朝南,不西曬,冬暖夏涼。我帶你去后面瞧瞧…… 「這是廚房,雖然你說過要空屋,不過這套廚具很不錯唷!德國進口的,還很新……」 四下看過之后我覺得挺滿意,估計這空間要塞進姜珮那堆大型物件也不成問題。 「康小姐,你覺得如何,還中意?」 「挺好的。」 「那么房租方面……」 「不急,還要帶人來看過才能決定。」 「是男朋友嗎?剛才你說兩個人要住,是男朋友吧?年紀這么輕應該還沒結婚。」 正想說關你屁事,就覺得大腿被人碰了一下。我急忙轉頭,發現這人的嘴臉變了,變得相當輕浮。他笑嘻嘻地走到窗邊,關上窗,又關上陽臺的玻璃門。 「雖然剛才我夸口說這兒是住宅區很安靜,不過,你知道,鄰居總會有些阿貓阿狗,小鬼哭鬧阿、打麻將阿、樓上樓下站在陽臺聊天之類的。所以房東特別安裝了隔音氣密窗,只要關上門窗,你聽,是不是超級安靜?哈哈!不但聽不到外面的雜音,屋里頭怎么喊外面也聽不見,你可以盡情把嗓子喊破。」 「奇怪了,我為甚么要把嗓子喊破?」 「因為爽啊!跟男朋友zuoai太爽快了,不用力喊怎么行?如果你不相信的話我陪你做一次試試?看你身材這么好我愿意免費教你幾招。」 真是倒楣透了!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滿意的房子卻遇到色狼。看這人的樣子大概不是嘴巴吃吃豆腐就可以了事。我捏緊了拳頭擺出戰斗姿勢,準備隨時給對方一個飛踢。強壯的男人似乎有恃無恐,沒把我的戰斗姿勢放在眼里。 「可惜沒有床,只能在地板上玩了。」他從公事包里拿出一把三十公分長的尖刀,整張臉都興奮地扭曲起來。 「你到底想怎樣?」 「當然是想跟你打一炮阿,介紹房子需要動刀嗎?」 「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也知道你的公司在哪兒,不怕被抓去槍斃?」 「強姦女人用不著槍斃。你們這些娘們總是這樣,事前總是威脅、討饒、討價還價的,等到爽完了個個都閉上嘴,比我還怕被人知道哪!不是這樣嗎?你想讓男朋友知道你被別人干過了?」 「原來如此,你做這種事不是第一回了。」 「正因為經驗豐富我才能好好教育你。別說廢話了,脫褲子吧!」 「你有沒有被人打爆頭的豐富經驗?敢亂來就試試看。」 我算好腳尖與刀子的距離,只要他一有動作就先踢飛他手里的刀,然后一拳頭砸在他的鼻子上,等他蹲下或倒下再用力踩破他腦袋。 「噯唷,這么兇?不求饒嗎?不過求饒也沒用。你只有兩個選擇,第一是乖乖脫褲子被我干,第二是被這把刀刺穿肚皮。我猜你不會選第二個。」這人邊說邊搖晃刀刃,讓刀刃閃耀著光芒,以為這樣就能令我害怕。 「詹經理,你誤會了,實際上是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是放我出去,第二是跟我打一架。無論選第一還是第二你今天都注定干不到女人。如果你聰明的話就放我走,因為選擇打架的結果只有兩種情形:一是你被我打到顱內顱外都出血,送醫不治;二是我打輸了被你殺死,你犯了殺人罪被抓去槍斃。無論哪種結果你都不會喜歡的。」 色狼瞪視著我似乎不甘心就這樣放手,我也不甘示弱回瞪他,期望他能從眼神中看清楚自己的命運。 「想清楚喔色胚,這次不成下次還可以找別人,沒必要把事情搞得這么血腥吧?」 這時門口忽然出現一個男人,倚著門框微笑。 「說這么多干嘛?我一直等著看你怎么揍這個混帳東西呢!」 又是陳煥民。這人總是莫名其妙、無聲無息地冒出來,好像鬼似的。我正想問他怎么會冒出來,色狼就搶先開口:「你是誰?你怎么進來的!」 「真是抱歉沒有先按電鈴,我是自己開鎖進來的。」說著搖一搖手上兩根粗鐵絲。 「馬的你是小偷阿?」 「嘿嘿!只準你強姦女人,不許我偷東西?康海倫你先走吧!讓我來幫這位色狼先生爽一下。」 「那就……交給你了,掰掰!」 我立刻拔腿就跑。色狼舉起刀似乎想攔我,卻遲疑了,趁這空檔我一口氣跑出房門衝下四樓,跨上摩托車發動引擎。直到這一刻緊繃的神經才稍微松弛些,才感覺到自己原來心跳得這樣猛烈,幾乎喘不過氣了。 塞一根香菸到嘴里,點菸時發現手指微微顫抖,應該是腎上腺素的殘馀作用。從色狼亮出尖刀起我的身體就開始害怕了,只是腦子沒有意識到身體的害怕,腦子里住著一位打死不屈服的惡漢。 不知道樓上發生甚么事。詹經理沒吹牛,那隔音氣密窗果然要得!一點聲音都沒外洩。第二根菸點著后不久就看見陳煥民悠哉地踏出公寓門口,手里捏著一團面紙。 他見我盯著濕漉漉的面紙,解釋道:「剛才在樓上洗了手,浴室沒有手巾。」 「襯衫上還有一點………」 陳煥民低頭看著白襯衫上的血跡,相當驚訝的樣子:「真糟糕!居然噴到身上了。」 「為甚么你要一直跟蹤我?黎少白不是已經回來了嗎?」 「抱歉,因為還有些事情需要調查清楚。那個a小姐──就是那天與趙盛交易兩百萬的那位,我已經查到她的名字,也知道你目前和她住在一起。」 「那又怎樣?我跟誰住在一起你管得著嗎?」 「這我沒意見,但你們似乎打算搬家是吧?最近你經常去看房子,今天來土城也是這個目的。我必須知道你們搬去哪里。」 「為甚么?」 「不是你的問題,是姜珮。這個人可能與黎家有點關係,我想調查的是她。」 「她跟黎少白以前交往過,在一起兩個星期,就這樣而已,還有甚么好調查的?」 「看樣子你甚么都不知道。我的直覺也告訴我,你跟她不是一伙的。」 「到底是怎樣?甚么一伙不一伙的,你究竟知道些甚么?」 難道姜珮的秘密已經洩漏出去了?他是不是想把姜珮交給那些美國人領賞?我頓時警戒起來。這個比趙盛還可怕的男人,一旦姜珮落在他手里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又或許,陳煥民就是姜珮說的那位「暗中的保護者」? 不可能,那天跟蹤時他還不知道「a小姐」是誰呢!況且姜珮曾經說過那個保護者二十年前救過她mama一命,二十年前陳煥民才十多歲,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我的直覺也告訴我,陳煥民對姜珮是有敵意的。 腦子里拼命思索自己能做些甚么,要不要帶著姜珮連夜潛逃?看來他似乎還沒打算對姜珮動手。他在等甚么呢?是不是還在跟美國人交涉?考慮要把姜珮賣多少錢一斤?然而陳煥民下一句話卻徹底打斷我的思緒。 「其實少白跟那位姜小姐還有來往,是在夫人葬禮之后開始的。」 「你騙人!」我瞬間睜大了眼。 「是真的,我不是只跟蹤你而已。你知道她今天下午去哪兒嗎?」 「她說去美術館看展覽,晚上和朋友喝酒。」 「去美術館是真的,今晚和朋友約在酒吧見面也是真的,那個『朋友』就是黎少白。」 「我不相信你!你這人太可疑了,老是神出鬼沒的,還隨身攜帶槍械。你的話可信度太低。」 「不信我帶你去看,讓你的眼睛親自告訴你吧!」 那天,在藍色琉璃瓦的小屋里少白這么對我說過─── 「如果我說,請你把姜珮還給我,你會答應嗎?」 那天是黎mama的葬禮,在那樣的日子無論他提出甚么要求我都不會拒絕的。我以為他只是想取笑我為難起來的慌張樣,而且他隨即就用「只是假設性的問題」輕輕帶過,沒想到竟然是來真的。這個認識了一輩子的朋友真的會這樣對我嗎? 陳煥民的車停在離酒吧二十公尺遠的路邊,我坐在副駕駛座,兩人再次一同進行監視活動,而且兩次跟監的對象都是姜珮。外行人會說這是命運的捉弄,但我知道是誰在cao弄。盯著黑底黃字的招牌,大塊的絲巾下隱約見到único字樣。 「único………跟unique有關嗎?」我問。 「好像是西班牙文吧!」 「確定他們約在這里見面?」 「嗯。」 「怎么知道?」 「我自有我的手段。」 我發誓,如果最后出來的不是姜珮與黎少白,我一定當場打死這個眼鏡仔!我不耐煩地點了根菸,陳煥民立刻降下車窗還搖手揮散面前的煙霧。原來他怕菸味,終于找到這傢伙的弱點了!不過這弱點似乎也沒啥用。 「就這樣乾等要等到民國幾年啊!煩。不如直接走進酒吧瞧瞧?」 「監視本來就很乏味,跟釣魚一樣都是培養耐性的運動。」 「我可不是你那種職業跟蹤狂,不需要培養耐性。再等十分鐘沒人出來我就不等了。」 「不會等太久的。他們每次見面都不會超過三小時。」 「每次?他們究竟約會過幾次?」 「今天是第四次。」 忽然一陣心痛,好像在心臟插把刀阻斷了全身血液的對流,讓人手腳冰冷臉色發白。是傷心嗎?還是震驚?抑或是憤怒?各種情緒彷彿把十幾種醬料全都倒進一鍋,攪拌出怪得令人想吐的味道。雖然拼命告訴自己陳煥民的情報一定是錯的,一定是騙人的──這傢伙因為上次被我爸跟蹤了,以至于心理不平衡想拿我出氣,所以編了個謊言故意氣我。然而心里卻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經過逐漸相信,心臟插著的那把刀也一寸一寸地深入,痛得我幾乎快要流淚了。 姜珮說過的那些話,我們之間又深又濃的愛情,那美麗的愛情,竟全都是謊言?怎么可能呢?人是會騙人的,可是兩個靈魂直接刺探到彼此的核心,在那樣深沉的合為一體的理解中對話,要如何說謊?人只能用表象,用語言欺騙對方,如果可以穿透表象和語言觸碰真心,就不可能有所欺騙。 一直相信自己碰觸著她的真心,直到此刻才終于開始動搖了。我捧住自己的臉,彷彿不好好捧著隨時都可能碎裂、崩潰、沸騰、一路撒著淚水衝進酒吧里要她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哭出來比較好,憋著不健康。」陳煥民說:「還有抽菸也不健康。」 「閉嘴!」 「姜珮這個女人是復雜的,不,是格外復雜。總是有些人喜歡賭博,另一些人比較喜歡自己能掌握的事,你是哪種人?愛上那樣的女人就是賭博,你不一定會輸,但無論輸贏都不是你能決定的,只能碰碰運氣。因為你不是莊家……」 「馬的叫你閉嘴你是聽不懂嗎!是不是欠揍!」我猛然轉身揪住陳煥民的領子,提起拳頭。 「噓========」 他指著前方馬路邊,一對男女剛走出酒吧,似乎在等計程車。兩人的身體沒接觸,沒牽手,也沒有親吻,只是站得很近。 那高大挺拔的身形,那玲瓏嬌美的體態……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百分之九十五、九十八點四………確認度快速提升;我彷彿被美杜莎的邪眼瞪了,一隻手持續揪住陳煥民的領子,一隻手握拳,以這個蠢姿勢凝固著。 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循環。 那女的上計程車前,回身抱住男的,我的眼淚終于墜落了。 那天夜里我們異常熱烈需索彼此的rou體。我執著地彷彿撕咬般地吻著她的頸子、肩膀、背、腰、臀,鑽進她早已濕濡的山谷深處。激情被誘發的完美女人,慾望的能量一峰攀過一峰,停在那最高峰上盤旋、震盪。 她那白似牛奶的雙腿夾住我的頭頸,愈擠壓愈濕潤,像無止盡的泉,要我不斷向深處探索,挖掘出更豐沛的愛欲。我抬起頭望著她,在兩座山峰間凝望那張暢快愉悅的面孔──多么美麗的面孔啊!她的美麗瞬間撕扯我的心,將我撕裂為兩個人,一個康海倫,兩隻野獸。 停下的舔舐讓深谷空虛,她急切拉我的手要我擁抱她,但我不。以康海倫為形體的野獸翻弄她的身體像虎爪下的小白羊,一手將她強壓在床上,另一隻手以手指深深地插入她的內部。 「啊………啊啊啊………嗯…………呼呼……啊啊啊啊啊啊………」 「叫啊!大聲點………」我在她耳邊低吼著。 「……啊啊……受不了了……小海……你今天好奇怪………」 「盡情地叫吧!把嗓子喊破也沒關係唷!我免費教你幾招!」 「你怎么了?為甚么說這種話?」 「喜歡嗎?你終究是喜歡被人插入吧?我的手指如何,是不是太細了?」 「別這樣………」 我翻身跳下床,坐進床邊的沙發里,開始哭泣。我知道自己藏不住事,我知道自己沒出息,可是我的心好痛。好痛。 「對不起,小海。」 她沒有多做解釋,只是蹲在沙發前握著我的腳。從腳尖傳來她無名指上的戒指的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