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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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毓仍欲碰鐵架,我再道:「一看閣下就沒做過這種活,估計洗不乾凈?!?/br> 云毓這才縮回手,立在水盆邊不動,我再讓他回去坐,他方才回椅子上坐了。 洗乾凈烤rou架,水開了。我想起早上還剩了小半鍋白粥,端到爐子上熱了熱,給云毓盛了一碗,晚上寒氣重,又吃了那些東西,需要拿碗清淡的熱粥鎮一鎮。別云欽差因此病了,我又多一項罪。 趁著云毓喝粥的工夫,我拿大壺燒上洗澡水,再去找出一套乾凈衣服,「閣下的衣服濕了,不好穿著過夜,權且換一換吧?!?/br> 云毓倒配合,我說了他就照做。等洗澡水好了,我讓他先洗,他就先去洗了。正好他沐浴完,我這里鍋碗瓢盆也都洗放妥當。 云毓換了乾凈衣服從屏風后出來,又呆站著不動,他原本身量和我不差什么,現在換了我的衣袍,更顯出瘦得厲害,幾乎像是一根竹竿挑著衣衫,空蕩蕩輕飄飄的。大約正因如此,才不見了以前的精神。 我道:「時辰不早,要是閣下真沒有要緊事待說,請先就寢吧?!?/br> 他來探虛實,又不肯開口明著問,總不能干睜著眼睛耗到天亮。 云毓向床那里看了看。我本來只有這一張床,而且不大,我和云欽差更不方便共寢。萬幸前兩天白如錦另送了一件傢俱給我。 我向云毓道:「閣下請先到床上休息,我還沒洗漱?!?/br> 云毓再分別看看我和床,走到床邊坐下。我端了壺沏好的茶水擱到床前的桌上,再告訴他夜壺和馬桶的位置。等我配好洗澡水向里間看時,云毓已躺下睡了,寬下的外袍放在椅子上,折得整整齊齊。 待我洗漱完畢,再向里間看,云毓在床上安靜地躺著,不知睡著了沒有。我不由得想嘆氣,這樣夜晚燈下有人陪著,床上有人伴著,我曾心心念念??上Э偸且粓隹铡?/br> 我關嚴所有的門窗,床上的云毓翻了個身,我到外間把墻邊的躺椅搬到寬敞的地方,伸開,就是一張涼床。因為連日下雨,晚上涼的不像夏天,不能直接睡涼床。我再到柜中取了兩床薄被,一床鋪一床蓋,再搭上個涼枕,將就睡一晚上綽綽有馀。 我拉好里間與外間之間的屏風,熄滅油燈,躺到涼床上,滿室漆黑,一片寂靜。 過了不曉得多久,我竟然睡著了,一宿無夢。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時,云毓已經起來了,他換回了昨天穿著的衣袍,在窗邊站著。天晴了,晨光照進來,照在他身上,一瞬間我以為我在做夢。 云毓垂下眼簾,「昨晚叨擾了?!?/br> 我客套道:「閣下客氣?!?/br> 對面站著,找不出什么話來說。不多時,有艘船到了門前,船首站著幾個人,向云毓默默躬身行禮。 云毓的目光望進我眼中,「我先告辭了。」 我道:「閣下慢走。」 云毓站著,又望了我片刻,轉身,我看著他上了船,船緩緩離去。 云毓走后不久,白家的船也來了。船上還站著白如錦。 白如錦進了屋,四下張望了一下,低聲向我道:「老弟臺,我剛才恰好碰見從你這里走的那條船了。我還當我家下人看走了眼亂說。竟然是真的?!乖賰膳酝t望,聲音更低,「昨晚找你這人,來頭好像不小?!?/br> 我道:「欽差大人云毓?!?/br> 白如錦一個激靈,眼直了,「老弟臺,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幾時和云侍郎有了交情?!?/br> 我長嘆,「不是交情,是些糾紛。」 白如錦再一個激靈,我道:「此事不便解釋,但近日我恐怕有些麻煩,勞煩白兄立刻帶我去找一個人。」 白家的小船劃的飛快,在街道上七折八拐,最終??吭谌f??蜅G啊?/br> 我進了客棧,向掌柜的打聽明白,小伙計引我到了一間上房門前,抬手叩了叩門。 片刻后,房門打開,柳桐倚在門內怔了怔,我徑直進去,插牢房門:「梅老闆,我有件要事請你幫忙,望可答應?!?/br> 柳桐倚目光中多了絲疑惑,「趙老闆請說?!?/br> 我道:「梅老闆來承州,帶了自己的船吧。」 柳桐倚頷首。我道:「在下想悄悄出承州,不知能否搭梅老闆的便船?」 柳桐倚沉吟片刻,道:「好?!?/br> 云毓已到的消息,他定然已經知道,但既沒問,也沒多說。 我道:「柳相,多謝?!?/br> 柳桐倚卻只微笑道:「趙老闆太客氣了。」便沒再說什么。 我不知為何,反而有些訕訕的,「那么,柳……梅……」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稱呼,「你……打算幾時出發?」 柳桐倚道:「難道此話不該是我問趙老闆,趙老闆想要幾時走?!?/br> 我立刻道:「越快越好?!鼓苁墙裉旄?。 柳桐倚道:「那么最早大約要兩三日之后了,欽差大人來治水,為勘察環境,出入的航路暫時封住,否則我昨日便離開,不至于在此耽擱幾日?!?/br> 竟然如此。我盤算了一下,就算拖個兩三天,對我來說也綽綽有馀,于是向柳桐倚道:「那么就等航路一開便走,有勞梅老闆?!?/br> 柳桐倚依然喊我趙老闆,大約是想告訴我,以往之事,景衛邑這個人,對他來說已權當不存在。我如何脫逃,之后這幾年的種種他亦不會多問。 總能把握恰當的分寸,留出恰當的馀地。所以我才欣賞柳桐倚。 柳桐倚還邀我和他品了一時茶,談了談趁這兩天收購琥珀金絲的事宜,一應步驟,都已計畫的妥妥當當。我眼下只想著爪哇國,打算將這些琥珀金絲送給柳桐倚算了,中間給白兄的紅利抽豐厚點便可。 柳桐倚卻正色道不可,做事一碼歸一碼,生意便是生意,公平買賣,他是為取利而來,亦不想多占。又道:「趙老闆不管想去何處,至多將錢財都換成實金,多帶些在身上總是好,所謂窮家富路?!?/br> 我只好將原本的打算作罷,笑道:「怪不得梅老闆能短短數年將生意做的如此大,既誠信又仗義,不用幾年,江南的商戶,便沒幾家可以和梅老闆比肩了?!?/br> 柳桐倚淡淡笑道:「盡力經營而已,不過但愿能應趙老闆吉言?!?/br> 我再坐了坐,本想邀柳桐倚吃個午飯,幾天后,一路還要托他照應。但看柳桐倚好像另有事要辦,更又像在等什么人,可能是約了人談生意,便起身告辭。 剛要轉身出門時,房門突然響了幾聲,我離門近,便拉開門,頓時有些意外,門外為首的人亦愣了愣。 竟是云毓。 他身后隨著幾個人,正是今天早上過來接他的侍衛,還有一個身著綢緞長袍儒的微胖男子,此人我倒認識,是承州知府馬敬儒。我剛到承州時,還曾由白如錦引薦,給他送過些禮。 我一時間各種念頭紛涌至心頭,云毓卻已挑出一抹薄笑:「原來趙先生竟然也在?!?/br> 馬知府面露恍然的神情:「原來云大人昨日徹夜拜會的治水高人竟是這位趙……」上下打量了我兩眼,「趙先生。」再瞄向柳桐倚,「那么這位難道就是梅先生?」順著鬍鬚,露出欣慰的神情,「兩位治水高人,正好都來到了本城,真是托欽差大人洪福,上天庇佑!」 云毓淡淡道:「是因圣上英明,上天恩賜。」又向我和柳桐倚抬一抬手道,「兩位不必多禮,本官與馬大人前來,仍是來請教治水之道。」 看來云毓未在馬知府面前說穿我的身份,還替昨天的事情編了個不錯的說辭。但他未洩露此事給馬知府,不代表沒把此事寫進一本摺子,由某個侍衛貼身藏著,一條快船已出承州,正在去京城的路上。 柳桐倚從案上翻出一疊紙,遞與云毓:「這便是昨日所說,家中留下的治水方略,不知對云大人能否有用,在下對治水之事一竅不通,其他的,便幫不上什么忙了?!?/br> 云毓接過,翻了翻,親自收進袖中,「多謝。」 柳桐倚微笑。 我在一旁站著旁觀,云毓卻未多看過我,他的神態與昨夜大不相同,帶著鋒利的冷峭,幾年前世家子弟的間適已蕩然無存,隱隱間流露的官威十分濃重。 馬知府抬袖道:「多謝兩位對承州水患治理盡心盡力,便由本官做東,今日中午到府衙內飲宴,權做答謝……」 他話未說完,我推辭的言語剛送到口邊,云毓已出言打斷道:「趙、梅二位先生的脾性都有些孤僻,尤不喜飲宴應酬之事,便由本官擇日另行答謝,馬知府請不必費心。」 馬知府自然唯唯聽從。 云毓的目光終于在我身上一掃而過,又落向柳桐倚,再道:「這兩日多謝二位相助,多有叨擾。本官不會再來打擾,先行告辭,謝儀容后送到?!箮е菐讉€隨從與馬知府一道逕自離去,留下敞開的房門與走廊里小伙計和房客無數道好奇窺探的目光。 柳桐倚掩上房門,道:「我到承州不久,云大人便已知情。昨日我曾與云大人一晤,家父昔日曾治水患,留有治水經驗筆記,我曾看過,但未帶在身邊,便將記得的寫出來,今日交與云大人?!?/br> 我原本便沒有懷疑柳桐倚,憑云毓行事的周密,恐怕在船上看見我之后,便立刻將承州的外來客商都篩查了一遍,篩得到我,更篩得到剛來的柳桐倚。柳桐倚的生意做的那么大,身份應該從啟赭到云毓都知道。 恐怕我會來找柳桐倚,亦在云毓的掌控之中,希望他真能如方才言語中的暗指,留情放我一回。 不過我對此抱的指望不大。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愿到時走的順利。我甚至有些后悔來求柳桐倚。我詐死時嚇過他一回,這次不知又會不會牽連他。 欠下這么多人情,總覺得難以還清。 待坐船離開客棧,回我住的小樓時,我一路又思量了一回。 目前我不大摸得準的,是云毓到底想做甚么。 三年前我便沒看透他,三年后更加摸不清。 他昨夜在我那里睡了一宿,態度奇怪,言談舉止都與以往大不相同,不知究竟意欲何為。 捫心自問,我還喜不喜歡他,答案仍是喜歡。 可喜歡歸喜歡,事實歸事實,我更想自在過后半輩子,經不起劈里咣啷的折騰了。 其實昨日云毓在床上睡時,我躺在竹榻上,心中曾暗自感慨過。 景承浚枉擔了個風流名,那時候竟然婆婆mama,云毓也罷,柳桐倚也罷,都沒真的碰過。 等到了南洋爪哇國,那等蠻夷地方,想再見到如云毓柳桐倚這樣的,恐怕難了,我的后半輩子,可能要託付于質樸熱辣的異域風情。 雖然也頗期待,不知為何,總忍不住長嘆。 唉—— 回到小樓中,到了晌午,竟然真有官府的人送了東西來,說是云欽差大人給趙先生的請教治水方法的謝禮。 是個四方的盒子,里面有一小壇酒,一把酒壺,兩隻酒盞。我打開那壇酒嗅了嗅,陳年的玉瓊酒。 我忍不住笑了笑,看來云毓的這個習好仍然未變,他愛藏些酒在身邊,要那些名字風雅的,年份陳的,連裝的酒罈都要足夠別致精巧。倒有些重藏不重于飲。 不過需要送人時便可隨手拿來,挺方便。 那套酒器,卻與云毓一貫喜好的精美別致不同,頗為素凈,壺身上畫著兩根柳枝,杯子上斜著兩片柳葉。 我向送東西來的人隨口問了下酒器的名稱,叫做柳葉醉。 不知是欽差大人從哪里搜刮來的。 送東西的人走后,我收好酒和酒器,正想著中午吃些什么好,白如錦又坐著一條快船到了樓前,我看他的神色,就知道又有事情上門了。 果然,白如錦連門都沒進,只在欄桿外的船頭上向我招手:「老弟臺,快上船,你的一個親戚來找你,正在鋪子里等。」 我感到一個錘子砸到了頭頂。 我問:「哪個親戚?」 白如錦搔搔頭皮:「他說是你侄兒?!?/br> 上船之后,白如錦仍在絮絮叨叨道:「你侄兒可真不容易,小孩子家家的,大老遠發大水來找你,別是老弟臺你家有什么要緊事罷。承州四周封住了,他說是求了守衛半天才得進來……」 到了鋪子門口,我從船上踏上二樓回廊,一眼看見屋中的人影。 看清后,我怔了怔,松了口氣,卻更愕然。 他正激動地,興高采烈地向我撲來,「叔!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吧!」 我的太陽xue突然情不自禁地跳起來。 看到那個身影,我浮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 啟檀,他終于在河南府,把我剩下的那些銀子,全挖完了?